叶铭修眼边暗红已经瞧不见了,仿佛只是叶绍卿的错觉,他眼中冷寂,盯了叶绍卿许久,才缓缓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杀伐决断,心若铁石,成不了良人,成得了明君。”
“我叶家守的是大启,忠的是明君。”
正如叶靖亭忠于先帝,以身殉主,临死时还不忘嘱托后人照看先帝血脉。
叶铭修揽住虚软的叶绍卿,拍拍他后背,沉声道,“帝王无情,你真明白了吗。”
叶绍卿如被刺中了最诛心的那点,捂住心口,迅速红了眼眶。掌下那处伤痕竟然如火烧一般辛辣作痛,烧的他整颗心似乎都要碎成齑粉。
幼时相识,他最先拉住玩得自己玩得满是泥泞的手,他叫他阿临,黑黝黝的眼睛笑起来如同天上最亮的星子。
少时相伴,他一日日变作颀长优雅的公子,白齿青眉,朱颜绿发。偏生仍笑得那般温良动人,剪水双瞳,秋波扰心。
七年前,他坐在自己床边,定定问道,“我意凌顶俯瞰,你可愿一路相伴?”
好似从那时起,一切就都变了。
帝王无情。
无需有情,无能有情。
叶绍卿正欲回身,叶铭修却在他颈后某处重重捏了一记,叶绍卿立刻心里大骂,身上却一软,继而便失了意识。
第十八章 反目
香气暗沉,宋景仪恍惚醒来,盯着床顶百鸟颂春木雕,轻蹙眉头,这是大启历朝帝王宫殿内用的龙涎香,床的式样是金陵贵族最喜的风格,那雕刻手艺在北蒙是万万寻不到的,不需想,这是瑞亲王的地盘。
因是夏日,床帐轻薄,宋景仪转头望去,发觉房内另有他人。
隔着帐子,并坐的两人身姿模糊,隐有话语传来。
“……拆了本王看看。”
“小伤,都好了。”
“你这叫好了?给个病秧子砸了场子,你这个‘莫贺咄’的名头还是拱手让人吧。”
“本汗又没输!擦破点皮,哪里要紧了?”
“呵,你这皮还真够厚的。”
两人说话不时夹杂几句突厥语,言语亲昵随意,显然相识不短,彼此十分熟悉。
近得那人宋景仪早就认了出来,阿史那附离,而敢与他如此说话的,便定是瑞亲王周容祈了。
宋景仪刚想到此处,便见那两个人影忽地贴近了。
好似周容祈贴指于阿史那附离颈上查看伤口,附离按着周容祈手腕将人拉扯过来。
“放肆!”周容祈低喝了一句,语气里却不见怒意,反倒带了点儿笑。
阿史那附离接着用突厥语说了些什么,再传入宋景仪耳中的,却是唇舌贴弄的声响。
宋景仪愣了愣,一时不及反应。
那声响只有一瞬,便是周容祈一掌拍在附离胸前将他推了出去,显然那是故作的不快,因为阿史那附离哈哈笑起来,然后是取杯倒水之声。
宋景仪心中渐渐有了思量,闭上眼睛,静待了片刻,轻轻咳嗽。
果然那边听见响动,声音停了一瞬,两人往床边移来。
床帐被掀开,光亮透进,宋景仪故作朦胧地慢慢睁眼,便看见阿史那附离颈间绷带半松,搭在肩上,脖子里一条细长伤痕大半结痂,仍能看见伤处不浅。他脸上带笑,看着宋景仪并不说话。
“可算是醒了,宋将军。”周容祈先开口道。
宋景仪将目光移过去,少时他与周容祈同在资善堂读书,但并无私交,此时看来,周容祈容貌之昳丽,比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眸色极淡,笑意蔓延上来,于眼角闪烁,便显得几分妖冶了。
“或者该换一声称谓,”周容祈微微压低身体,低声道,“皇弟。”
宋景仪一怔,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周容祈看他表情,笑着推了推身后的附离,“还请汗王规避一二,我们兄弟俩叙叙旧。”
宋景仪皱眉,脸色阴沉下来。
叶绍卿再度醒来已是身在马车之中。
身畔少女掌着药炉,手里握着小扇,一面给叶绍卿送风。
见叶绍卿睁眼,阿柒眼里闪过喜色,继而是悲戚羞愧,她退后几步,立刻跪了下来,伏低身体,久久不起身。
“调转车头!我要回去!”叶绍卿挣扎着起身,怒不可遏,“我要带他回去!”
宋景仪还在阿史那附离手里,他如何能孤身折返!
“大将军下了死令,不许你出马车一步,外面都是他的亲兵。”阿柒用力摇头,咬住嘴唇,低声道,“就算你能带他回来……你也不能带他回去。”
叶绍卿一时怔住。
金陵已无宋景仪容身之处。
或者说,这大启泱泱国土,已无宋景仪容身之处。
叶绍卿心中大恸,不住呛咳,神色却慢慢冷静,他嘶哑道,“你出去。”
阿柒背脊一颤,哽咽道,“公子!”
叶绍卿偏过头去,寒着脸不答腔。
阿柒不敢起身,只听低低抽噎之声。
叶绍卿背对他,半晌,平静凉薄道,“我大哥说,他忠的是君,那我也便问你,你跟在我身边七年,你忠的是谁?”
阿柒浑身一震,重重磕头,“……奴婢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只愿一路护公子平安归京,甫一入城门,若公子不想见奴婢,奴婢发誓再也不出现在公子眼前……”
“请公子成全奴婢,让奴婢一路服侍您吧!”
阿柒身上伤还未好,面色苍白,泪珠连连。
叶绍卿闭了闭眼,仿佛无心力再说话。
如此静默片刻,叶绍卿看向车窗,那里用帘子盖住了,他却怔忡地死盯着,仿佛透过帘子能看到外头的风景。渐渐地,叶绍卿眼角泛起淡淡绯红,他干涩道,“……男孩……还是女孩……”
阿柒一时没听清,抬头看去,叶绍卿也转过头来,眼里带点希冀与温柔,竟有丝孩童般的懵懂好奇,但他紧紧蹙着眉头,压着眼里不住泛起的水色,又是浓重的哀伤苦楚。
“孩子……你见过了,男孩还是女孩?”
叶绍卿吸吸鼻子,咳嗽一声,声音才亮堂了几分。
阿柒的泪又猛地滚落下来,她低下头,泪珠子啪嗒便碎在车板上,“……是个小公子。”
叶绍卿嘴角往上扯了扯,似乎是想笑,但压根无法做完这个假笑,慌忙折回头去,沙哑道,“好。”
宋景仪诞下了一个男孩。
他与宋景仪,有过一个儿子。
拔帐,点兵。
合安大捷,三封已归。
叶铭修端坐太守府主书房,面前站的是魏纯和徐青杨。
书房大门紧闭,二人被宣,皆是笔直站立。
“今晨拿下三封,你二人功不可没。”叶铭修低头看了一会军报,站起来微微含笑。
“将军谬赞。”魏纯俯身行礼。
“杀敌卫国,吾等本分。”徐青杨附和。
叶铭修方率军入城,身上盔甲未卸,他走到二人跟前,眼带赏识,先拍了拍魏纯的肩膀,再拍了拍徐青杨的,接着倏地回身拔剑,寒光一闪,未等徐青杨反应过来,魏纯已是人头落地。那残余的尸身还立了片刻,方重重倒下。
徐青杨被溅了半脸的血,怔愣着做不出反应。
叶铭修冷淡瞥了一眼魏纯的尸体,将剑一甩,插回鞘中,“魏副官今晨于三封壮烈战死,我心痛矣。”
徐青杨晃了晃身体,终于明白过来,抱拳颤声道,“……是,大将军……节哀。”
叶铭修看向他,沉声道,“你是景仪的副将,于狼面军战中护舍弟周全,可愿顶上魏纯这空缺,做本将军的副手?”
徐青杨眼里闪过惊喜,立刻跪下,“卑职愿为大将军马首是瞻。”
叶铭修点点头,将他扶了起来。
“余下的事情你替我办了,不论是城中还是这房里,”叶铭修往门外走去,“我出去个把时辰。”
军营撤去,此地空余荒草砂砾。
几棵黑松团生,叶铭修站在底下,那里用石块垒了一个虚冢。
他将腰间佩剑取下,拔出来用力往地上一插,剑身没入泥土数寸,直直立在冢前。
“居安,你知我家训身份所迫,无奈颇多,欠你的怕是无力偿还,”叶铭修用手心抵着剑柄,轻轻一拍,“便也只能用此人鲜血祭你。”
“我承我叶家荣光,守我一国疆土,护我一方百姓,”叶铭修一字一句坚定如铁,末了轻轻一叹,“甫生命已定。”
“你在下头早备好酒菜,待我时辰到了,便来与你补上此后你我差的年岁。”
叶铭修松开剑,走近一棵黑松,靠着树干,还有一个更小的泥冢。
他在边上坐下来,伸手覆到地上那小小的隆起处,“姓叶姓宋或是姓周,大抵都不是什么好事,下辈子重选个好人家吧。”
风过卷松香,叶铭修望着远处地线,眼里怅惘如浮云飘过,渐渐换上平日里的那种坚毅之色。
“如此看来,你信的人都负了你。”周容祈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掖了掖宋景仪的被角。
宋景仪面如死灰。
七年前,他剑伤初愈,临行前站在宋府跟前。昔日尊贵繁华的左相府,牌匾被卸,家底被抄,秋风穿堂,叶落萧瑟。此后他情路命途皆尽坎坷,便也只想,是为还家父深重罪孽。
现如今,宋景仪才明白,非也。
他出生,根本便是天大的罪孽。
自己只愿深潭静卧,偏生有人要搅泥翻浪。
宋简,叶铭修,周容则……叶绍卿。
自己得的少得可怜,竟还都是虚的。
“只可惜了我那刚出世的小侄儿……”
“王爷想从我处谋甚?”宋景仪哑声打断他,似乎是听不得他提孩子的事,他咬牙,冷冷盯着周容祈。
周容祈也不笑了,他长发用软巾随意束着,此时将几缕从肩上拂下去,偏头道,“本王想你站这一边。”他说着,轻拍自己胸口。
“四弟容不下你,做尽了腌臜事情,你那心尖人偏还眼里心里都是他,”周容祈摇摇头,几分不屑,“叶临从小就那副脾性,说愚笨偏不断的小机灵,说聪明偏就是死心眼儿,此番他便也能闹上几日,可到头来呢?”周容祈冷笑一声,“本王都替你不值。”
宋景仪一双眼眸越发黑沉,胸口几度起伏。
“与其孤身飘零,任那些歹人算计,”周容祈站起来,不紧不慢道,“不如随本王杀回金陵。”
“待到江山易主,本王一朝登基,你便九蟒加身,”周容祈唇角扬起,“到时候就算是千个万个叶临,不也随你携摘。”
周容祈边走边退,到了桌边,慢悠悠倒茶,“本同是龙子,如何能被揭了鳞片仍默声装虾蟹?”
他容貌本生偏阴柔,多给人妍丽勾人之感,此时眼里火苗曳曳,沉声指点,周身便尽是男子争权夺势之野心,他再笑,便是高傲无惧,江山皆在掌间般气势压人。
宋景仪眼神一闪,仍不言语。
周容祈持杯走回来,将茶盏送入宋景仪手中,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不用急于答本王这话,静思一二,本王等得起。”
宋景仪摁在杯壁的手指青白,毫无血色。
周容祈合上房门,便听到身后瓷器撞击墙壁,碎片纷乱落地的清脆声响。周容祈靠着门,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
金陵城七月流火,暑消秋凉。
传闻叶二少自北蒙归来,旧疾复发,沉疴不起,久日未再早朝。
殊不知,叶府内守卫加了三成,皆是来自御林军。
叶绍卿踏入叶府第一步起,便被皇帝禁了足。叶绍卿在叶府大堂正对皇宫方向跪了一天一夜,无果。
“陛下,您……真打算禁着叶大人?”徐朗将茶盏递过去,“叶大人那个性子,真气出个好歹来……”
“你也知道就他那个性子……”皇帝将茶接过去,却只是放在手边,只是低头看着奏折。
“他有宫门到御书房一路畅通的牌子,朕若是让他出了府,他冲到朕跟前,会说出些什么来?”
徐朗闻言,支吾着赔笑低头。
皇帝抬头看他,也是淡淡一笑,“你说到时候,朕是治他的罪还是不治?”
“绍卿心思灵敏,凉下来……也便好了。”皇帝放下笔,执起茶盏。
徐朗抱着拂尘瞧这年轻的君王。
金冠明珠,黄袍游龙。他生的与德妃更像些,眉目平和,端良清雅,似乎仍与还是四皇子那时无二,无端无扰的清静模样。
然徐朗丝毫不敢生出轻视骄宠之心。因为徐朗知道这位皇帝,眼里总是盛着一份似尺度出的笑意,而那下头,深不见底。唯有谈起叶家二少,那笑容才有几分波扰,让人寻得见些蛛丝马迹。
比如此时,皇帝嘴角那抹笑意只是敷衍地停留着,他说完最后一句,揭开杯盖的手停了一瞬。
那是微微的失神,寞落的失神。
“桂花红碎。”皇帝看见盏中品相,轻愣。
徐朗忙搭腔,“第一茬的金桂苞朵,皇后娘娘送来的。”
皇帝抿了一口,低声道,“已是入秋了啊。”
徐朗还想回话,小太监进来通传。
徐朗一听,心里直叹气,恭谨道,“陛下,叶大人要出府,”他顿了顿,“说……只去宋将军府转转。”
皇帝低头,吹了吹那金米桂瓣,淡声道,“由他去吧。”
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