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皇室血脉,男子皆能如此。”
阿史那附离轻轻哦了一声,见宋景仪还静静看他,低下头又想了想,恍然大悟,将那椅子一把扯开站起来,“你是说……周容祈……”他惊讶万分,竟直呼了瑞亲王的名字。
宋景仪默然不语。
阿史那附离显然十分震惊,面上露出为难迟疑之色。
宋景仪见他这般,倒有几分感慨。先不说周容祈此人品性如何,阿史那附离对他倒是真心相付,一往情深。
竟然淡淡钦羡。
“王爷怎样的性子,汗王想必比我更清楚。你纵他惯他,宠他让他,末了未必能得到他。”宋景仪轻声道。
阿史那附离盯着他,慢慢回神,撑着桌子坐回去。
他与周容祈并非未经云雨之事,如此看来,定是周容祈背着他服药。周容祈心高气傲,是个你退一他进十的性子,偏还对那皇权心思颇深,诚如宋景仪所说,将来他高登极位,与自己的关系,着实不好说。这情爱之事也并非只应顺其自然,有时候,需要用点强硬手段也未可知。
阿史那附离向来是果断进取之人,细细想后便有了主意,朝宋景仪做了个汉人的拱手礼,“多谢将军。”
宋景仪见他想通,将茶盏放回桌上,清浅笑道,“那不知汗王手下狼面铁骑,可还有位空缺?”
阿史那附离一怔,哈哈笑起来,“自然是有的。”
第二十章 落定
平原草枯矣,黄叶树骚骚。
叶铭修抬头看一眼昏黄天色,身后战鼓雷鸣,举剑冲锋而去。
不出所料,狼面铁骑先行,阿史那附离一马当先,甚至嚣张地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待到临近,叶铭修却见他嘴角轻牵,拉缰偏身,竟然从自己身畔擦了过去。
叶铭修不是第一次与阿史那附离交手,是以知道对方次次都喜拿自己开刀,此次阿史那附离却绕道而去,叶铭修一时不备,偏头看了他一眼。
就在他转头刹那,一把剑直刺而来。
叶铭修即刻提剑抵挡,两剑相抵之时,叶铭修便猛地认出来人。
铁狼面具遮住他大半容颜,他穿着皮甲佩着护腕,与其他狼面军毫无二致的打扮。只是下头露出的唇唇珠饱满,嫣红丰润,却是紧紧抿着,撤了七分皎丽,显得清冷无情。
叶铭修盯住那双黑沉柳目,“景仪。”
自己教出来的身手,一看便知。
宋景仪收剑又是一式,叶铭修半道便迎上去反守为攻。
宋景仪被逼得退了几步,叶铭修压住他的剑,低声道,“魏纯已杀。”
聪敏如宋景仪,他只需抛出这几个字,对方眼里就轻轻一闪,将那原委想透了去。
宋景仪只停了一瞬,仍是继续攻上来,叶铭修知晓他心中怒气难消,退回守势,只是一招招抵挡。
“尽早抽身离去,何苦深陷其中?”叶铭修不想拖延,将宋景仪剑拂开,颇有些苦口婆心道。
“我要的不多,”宋景仪终于开口,声音低哑,眼神疏远如同看一个生人,“苍云七州。”
叶铭修拧眉瞪眼,“我不能给。”
“这是他欠我的,”宋景仪眼里结起冰霜,“……那居安先生呢,你觉得他不欠你?”
叶铭修手上一滞,宋景仪反手一剑抹在他肩头。
宋景仪瞟了眼剑上的血花,却是不再进攻了。
叶铭修摁住肩膀,叹了口气,“阿临不知情,”他停了停,看见宋景仪眼里波涛暗涌,又道,“……是个男孩,埋在旧营黑松下。”
宋景仪气息一乱,似是僵在了马上一般。
那战马嘶鸣,铁甲碰撞的嘈杂似乎都静了一瞬。
这个孩子在他腹中呆了整整七月,从手脚微动到踢打不停,在他心中却也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因为他连一眼都没有见过。
他辗转挣扎,禁受一场血淋淋的痛楚苦难,如今脑中剩下的,只有它在自己腹中沉寂不动的那刻,寒侵血脉肺腑,痛彻心扉。
但他还在心中留了一丝妄念,或许孩子是活的。
此刻,叶铭修告诉他,它死了,被葬在荒地黑松之下,有冢无碑,魂归无处。
他和叶绍卿的儿子。
就如叶绍卿一般模样,硬生生闯进自己命里,又不由分说狠心离去。
宋景仪眼眶酸热,周身却寒冷至极,他静静看着叶铭修,除了瞳孔周围那淡淡红色,再寻不出情绪起伏,“苍云七州拿下后,北蒙自会息鼓求和。”
他调转马头,利落离去。
叶铭修望他黑发肆扬,御马远走。
他明白,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宋景仪了。
宋景仪无夺位之心,更甚之,他无家国之虑。少时宋家反叛全族诛杀,宋景仪服罪入军,便已断了他家国之虑。他习武举剑,只是为了叶绍卿。他将叶绍卿的志接了过来,替他卫国,替他杀敌,替他看西境铁蹄黄沙,替他尝黄昏烈酒家思。
即便被割了肉剜了心,宋景仪怒起反击,到头来还是克制而无奈。
因为那是叶绍卿的家国之虑。
他只取苍云七州祭他夭折孩儿,成全叶绍卿之志的从一而终。
你处你的盛世,我走我的天涯。
千字屏,琉璃灯,龙脑香。
深夜的御书房显得格外寂静,连徐朗都未站在他平日站的龙椅后侧三步之处,而是守在殿门之外,拂尘都搂得格外紧。
叶绍卿双膝跪地,低首不语,背脊却是挺直的。他穿的浅绯官服,袍尾整齐覆在地上,鸢花似蝶。
皇帝盯着那处刺绣,久久不言。
这是叶绍卿自北境折返以来第一次入宫,深夜入宫。
北蒙豪夺苍云七州,将大启与北蒙接壤处自西向东几乎大半的城池吞了去。传闻阿史那附离手下狼面铁骑,多了位善使剑的,那剑黑鞘玉首锋利异常,就连叶大将军也节节败退。
然而北蒙势头鼎盛之时,汗王阿史那附离却抛来和书一封,愿退兵停战重归于好,并提出联姻之请。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北蒙汗王要娶的,是九原瑞亲王。
全朝哗然,阿史那附离又快马加书一封,若是皇帝同意这门亲事,苍云七州,他愿意拱手归还。此书再到,满朝鸦雀无声。
次日深夜,叶绍卿上书求见,皇帝未再视而不见。
终于,皇帝长长一叹,先开了口,“你大哥书到,劝朕和,你意如何?”
叶绍卿这才缓缓抬头,“臣也主和。”
皇帝似乎早有所料,颇为冷淡地哼笑一声,“犯朕国土,护朕叛臣,朕若是和了,大启国威何在?”
叶绍卿沉吟片刻,继续道,“阿史那附离明意要与瑞亲王成婚,这二人关系以及北蒙出兵缘由已是明了。瑞亲王逆反大罪,应诛,然他狐假狼威,叫北蒙摘了大头,若是胡言受迫于人,叫流言传开去,说陛下不念手足之情,怕是不妥。”
皇帝淡淡睨他,面上无甚表情。
“不如卖了阿史那附离这个人情,想瑞亲王心性,被人大张旗鼓娶了去,定是愤恨难堪得很了。他一旦成了北蒙王妃,再无丁点夺权可能,他那些在京中明的暗的势力,如无基之土,顷刻便散了。”
叶绍卿停了停,目光却从未落在皇帝脸上,而是盯着白玉笔洗上那朵莲瓣,“再有,秋霜初降,今年北边冷得格外早,北蒙人耐寒,若是战事再拖,待到冰雪封境,情势对我大启十分不利。”
叶绍卿双手合抱行礼,“陛下掌政时日尚短,还应体恤百姓,息战强国为上啊。”
皇帝待他讲完,又是静默不语。烛光映着灯面上凤雀百花,洒在皇帝白玉般的额角侧颊之上,却是将他的神色衬得有些寒凉了。
“苍云七州,去得也太容易了些。”皇帝低头看那封叶铭修的文书,不咸不淡道。
叶绍卿此时方看向皇帝,“这是陛下欠他的。”
皇帝立刻也抬眼看他,眉头轻蹙,恼怒初现。叶绍卿一双圆润眼眸坚定自若,毫无惧色。皇帝触到他这目光,那怒意停了一瞬,浅淡下去。
“绍卿。”皇帝这一唤,竟是些许苍凉弱势。
叶绍卿目光不动,淡声道,“臣在。”
皇帝站起来,走下三级台阶,语气和婉,“起来。”
叶绍卿双手捧住袍尾站起,细细打理完毕,恭谨道,“谢陛下。”
皇帝似是无奈唏嘘,笑了笑,低声道,“今日是九月初五。”
叶绍卿面上这才松动几分,“臣记得。”
九月初五。安王之乱。叶绍卿饮毒中箭,将一颗心交付得彻彻底底。宋景仪舍命相救,却落得两人血仇相隔,山高水远。
叶绍卿选的今日入宫,同折子一道送到皇帝跟前的,是一把细长软剑,玉绡。
是以皇帝解了叶绍卿的禁。
“阿临,”皇帝转头看向书桌,那把玉绡便置于其上,“你在怨我。”
叶绍卿便笑了,那笑容如他往常一般明媚轻黠,“不敢不敢。”他也看向那把剑,“叶临自小骄纵惯了,总要吃许多苦头,才明白,有些东西,一开始就不该要的。”
“……伤人伤己。”
皇帝听到这一句,两肩微微收紧了一刻,复又松懈下来,他回头盯住叶绍卿,“你想走。”
叶绍卿脸上的笑意已经些许朦胧破碎了,他眉头轻皱,强忍话中情绪,“我的承诺我兑现了,这副身子想来也过不了多少能恣意妄为的日子了,你便容我这最后一次使性吧。”
皇帝极近地看着他,“找他?”
“我用性命担保,他绝无称帝之心,从小到大,我未求过你大事,我求你,放他走,也放我走。”叶绍卿缓缓抬手,轻捏龙袍袖摆,极轻道,“容则,放我二人走吧。”
皇帝低头看叶绍卿苍白的手指。
他多久未曾唤过自己名字了?或者说,多久无人唤过自己这个名字了?
这是他们少时常有的拉扯,往往叶绍卿做这些时,他是来寻自己邀自己同行的。而这一次,头一次,叶绍卿这般做时,他说他要走了,他求自己放他走。
“你未必寻得到他。”皇帝干涩道。
“同心一人去,坐觉金陵空。”叶绍卿摇摇头,眼周泛红,“此处无留意。”
“我糊涂太久,欠他太多,便用半生寻觅来偿吧。”
叶绍卿清减许多,双颊微陷,只一双晶亮眼眸清明非常,官袍乌帽,长身玉立,成熟俊雅。那个跳脱忘形的叶临已然不在了,旁人总觉他依旧恣意轻狂,只是因他一颗心仍旧赤诚。
亮得灼人眼。
细看中,皇帝已将眼中翻涌情绪一并牢牢压了回去,他抬起手,只是轻拍叶绍卿小臂,低声道,“保重。”
叶绍卿看着皇帝嘴角分毫不差的笑意,也是勾了勾嘴角,俯身行礼,“保重。”
叶绍卿推开殿门,那夜风穿袖,才觉自己依然浑身是汗。
“叶大人。”徐朗从旁边上来,将拂尘往身侧一挥,“请大人随我去一处。”
叶绍卿狐疑地看他,见徐朗笃定点头,才跟了上去。
徐朗提着一盏暗弱宫灯,领叶绍卿一路往宫闱深处而去。
“那边不是长定殿……”叶绍卿心中疑虑良多,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徐朗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他直往那宫殿后头而去。
长定殿是皇子的寝殿。
如今便只有一个主人,皇后不久前诞下的皇长子。
“大人在此候上片刻。”徐朗正色道,“万万不可随意走动。”
这长定殿后门之处竟无守卫,也太荒谬了些,叶绍卿越发不解,强忍了要撒脾气的冲动,咬牙站定了。
真只是片刻,徐朗便回来了,身后却还跟了一个窈窕宫女。
待她走到明处,叶绍卿才认出来,阿柒。
但叶绍卿却没看他,而是牢牢盯着她怀中的物什。
那是一银红缎袄的襁褓。
叶绍卿脑中灵光一闪,全身发颤,竟是不敢往前走动分毫。
阿柒一步步走近,泪水已经落个不停,“公子,看看小公子吧。”
叶绍卿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盯着那襁褓,嘴巴微张。
“叶大人!”徐朗哭笑不得,又感心酸,便在旁边拍了拍叶绍卿后背。
叶绍卿这才回过神来,凑上去,好半天才抬起手颤巍巍地揭开那袄子,一张肉乎乎的小脸蛋,闭着眼睛,那眼缝又细又长,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这……这是我……”叶绍卿说不出一句全整的话来,只是咧着嘴不停笑。
“同小皇子养在一个殿里,照料得还更细心些,可算是养活下来了。”阿柒细声解释,“小公子出来时当真是没呼吸了,先生好一番救,下刻魏纯便到了,差人将孩子带走了去。”
“奴婢也是回宫才知晓小公子还……”
叶绍卿此时也就听了个七成去,只是转头看向徐朗,“……他……许我……”
徐朗点头,“是陛下的意思。”
叶绍卿一怔,眼中登时水光盈盈,他抿紧唇,只是回身牢牢盯着孩子,再不言语。
皇帝将这孩子带走,便是还留了个最后的底。或是要挟宋景仪,或是要挟他叶绍卿,抑或是掌住所有皇室血脉。
然而最终,皇帝还是把孩子留给他了。
帝王无情,然终究还是有那么丁点儿,留给他叶绍卿了。
夜月楼台,秋香院宇。
徐朗眼看着那名动京城的叶二少,抛去了那些故作的腔调,抱着儿子一屁股坐在长定殿宫墙根底下,压着声音不管不顾地哭起来,仿佛是天底下最孤苦无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