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许久没有说话,对方低沉缓慢的嗓音贴着后背传来,麻麻的,让他五脏六腑都发颤。
方羿没有说得很直白,却鞭辟入里,径直击中他的内心。
“你的意思是,军师是勇士,红赛是恶龙,而你,就是那个不该出手的朋友,对么?”
“不错。”方羿见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收紧了搂着他的手臂,给这人添一点儿暖意,“你比之前聪明。”
封若书的脾性很是孤高,要么,攻城拔寨建立功勋,要么,战死沙场气节永驻。绝不会拿着虚晃的假名安然于世,即便帮他之人时出于欠考量的好意。
安戈明白了这一层,心中对封若书的敬佩又上了一个档次。终于放下这几日的惶惶不安以及不合时宜的担忧,在方羿怀中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道:
“明天我们去接军师吧,庆祝他凯旋。”
方羿柔声道:“好。”
他碰了碰安戈冰凉的手,问:“你还是冷么?最近体温越发凉了。”
怎么捂也捂不热。
安戈不着边际地躲开,他的手不能跟方羿碰着,那会让他头脑发热,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冷了,只是手脚一直是冰的而已,我自己感觉不到冷。”
自己感觉不到冷?
方羿深邃的眸子暗了一茬,仿佛陷进幽幽深渊。他离开时,曾去找过寒针,彼时,寒针语重心长:
“西施咒是会蚕食人意识的东西,如若发作的次数多了,视觉、听觉、触觉,这些感官指不定会一一消失,到最后成为一个有血有肉,却无情无泪的假人,一张彼岸符便能控制。”
彼时,他说:“如若我一直护着他,不让蛊虫有接近他的机会,是否举意味着,他不会有危险?”
寒针却诘问道:“没有危险是真的,只不过,他感觉不到温度,听不见声音,嗅不到味道,这样苟活于世,他好受么?”
这样,对于情感浓烈到一朵花都能欢喜很久的安戈来讲,如何会好受呢?
“小夜叉。”
“啊?”
“今后待我身边,若遇到什么事,莫要强出头。尽管站我身后,有我在前面护你卫你,不必担心。”
安戈发作的两次,一次,是在夜黑风高的那晚,他被盗贼挟持。一次,是他逃出华泱城,险些被管瑶聘买的杀手强/暴。
皆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安戈两眼发红,失去理智。
西施咒虽助他逃过一劫,但这样的事若再发生几回,无疑饮鸩止渴。
安戈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用意,听到方羿这句陡然要保护他的承诺,心里瞬间笑开了花。
“有猴哥在,我一直都不担心啊。”
从很早开始,他便对这个人交托了信任。
次日天刚亮,他们便骑马出发,在漠阳与红赛必经的山道上,等着霍邦与封若书归来的人马。
朝霞的柔光还未散去,盈盈在天地一线之间笼了层轻纱,与清晨的轻烟融成一处,模糊了万物轮廓。
安戈裹在一袭厚重的皮裘里,脸遮了大半,唯露出那双凌亮的眸子。
旭日东升,少顷,遥远山道的拐角出现两个策马并驱的身影。安戈眼睛尖,一下子便认出了来人。
“军师!”
“小安?将军?”
封若书腾然一惊,连忙夹了两下马肚子,急急赶去,“你们怎的来了?”
安戈咧嘴一笑,“嘿嘿,当然是来接你们的了!”
封若书勒了缰绳,在二人身前停下,他瞧着安戈脸上明媚的笑意,心里也不由得舒畅了几分,“多谢将军一番美意,此战一切顺利,而且......你们来的正好。”从背上解下包袱,捧着交到安戈手上,“这是红赛城北的千年灵芝,我拿着无用,便赠与小安了。”
他不辞辛劳,备受质疑,除了想在军中竖立威信,这株灵芝,也是他朝思暮念之物。
安戈心里仿佛炸了万千烟火——灵芝是百草之圣,何况还长了一千年,这要是卖出去,铁定都卖个好价钱!
于是赶忙接过,“哎呀呀这么贵的宝贝就给我了,军师你可真是大方!多谢多谢啊嘿嘿!”
他在想,是一整株地卖给一个买主,还是切成小块多找几家。
他心中的小九九,方羿岂会不知?于是将那灵芝的包袱拿过去,端端正正系在安戈背上,道:“回去便让人给你煮了吃,莫想着变卖。”
封若书莞尔,道:“小安,我跑这么远替你摘了灵芝,是给你补身子用的。”
得,这话说了,便是挑明了心意,安戈也莫敢再有变卖的想法。
该死的臭猴子!
方羿看了眼如沐春风的封若书,又看了眼心事重重的霍邦,道:“看样子,你们是拿下红赛城了?”
霍邦铁青着一张脸,半情愿半不情愿回道:“嗯,大获全胜。”
说着胜利的恭贺之语,那表情,却跟吃了败仗一样臭。
是了。封若书如约攻下城池,背水一战拿下大成就,他霍邦,可得一个人面对那张沉甸甸的军令状了。
攻下红赛之后,方羿即刻迁了十万兵马过去,以防蛮疆杀回马枪。
“禀将军,红赛一战,蛮疆军伤亡过万,我军俘获战马两千匹,精良兵器八千,城中粮草十万石。”
“禀将军,守将摩屠在红赛南处的山洼大败,身中我军三箭,虽在最后关头逃脱,但也重伤难愈,短期之内,不能再战。”
“禀将军,此战俘获战俘三千有余,已交与张义将军旗下,待收关调整之后,再上报将军。”
一时之间,捷报连连。
方羿给战报又添了许多笔,交与信官,飞马传回华泱。待战后之事安排得差不多了,方羿似想到什么,叫来一名勤务兵,问:
“霍邦呢?”
那士兵谨小慎微地抬头,两手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欲言又止。“......回将军,霍先锋他......他,在军师的营房。”
方羿早预料到他会去找封若书,只是好奇这张军令状的渊源,会以何种方式终结,“我知道他在那儿,我问的是,他去军师那里,做什么?”
士兵胆小地抿了抿唇,缩回脖子,生怕说错半句,“那个,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将军,将军想知道的话,或许......或许可以亲自去看看。”
方羿听了这话,更是好奇了——霍邦究竟做了什么,让这小兵怕成这样?
“是不清楚还是不敢说?”
他慢悠悠起身,也不打算为难这胆怯惧事的士兵,“罢了,我亲自去一趟,你先退了罢。”
方羿委实想去一探究竟。不过他绕过重重军帐,到封若书所住之处时,却发现,安戈正偷窥得起劲。
作者有话要说:
方羿:你怎么不学好,老是偷窥人家!
安戈:那......我给你让个位置?
方羿:好。
第73章 负荆请罪(三)
十月的红赛城是蛮疆最美的地方, 高悬了一个月的苍青色天空, 终于耐不住空寂, 降下初雪。
驱走蛮疆军之后,方羿便带军挺近红赛城,住进了蛮疆建造完善的营房, 石砖堆砌的建筑很是结实,比之前单张布料盖的营帐抗寒得多。
只是屋中尚暖,有的人, 却偏偏跑到了屋外,光膀赤身,徒徒让冰凉的白雪落到身上。
“霍先锋?!”
封若书开门吓了一跳,他手里拿着一柄白底墨竹画的纸伞, 还未撑开。本想出去看看雪景, 谁想推开门便撞见这人。身长八尺遮挡头上白日,不穿上衣不说,还背了一根手臂粗细的藤条。乌黑的发间已有一层积雪,看来站了不止一时半会儿。
“你怎的来了?”
霍邦的眉毛微敛,眼神很是诚恳,似乎在做一件神圣不可玷污的事。他弹了弹裤子上的积雪, 半跪, 抱拳,诚然道:
“霍邦此行, 是来请罪的。”
现在的雪并不大,细细碎碎的, 宛如被吹散的白盐。从半空飘飘然落下。贴到裸/露在外的炽热的肌理,瞬间便没了影儿。时间久了,才聚成水珠,然后随着霍邦线条饱满的肌肉滑下。他似是不觉得冷,能冻穿三尺地的雪落在身上也没什么反应。
怪不得那士兵不敢说,这在军中备受尊崇的霍先锋,居然自甘屈膝对之前百般蔑视的封若书低声下气,这场景,任谁看了也觉得惊奇。
“请罪?”封若书想了想,又问,“你是指军令状?”
霍邦颔首,坦然道:“我说过,若你真三日之内攻下红赛,我这条命,任由你处置。”
封若书明白了他的来意,长长哦了一声,收了准备撑伞的手,似是打算兴师问罪,道:“你还算敢作敢为。”
霍邦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我霍邦向来言出必行。这条命,你拿去。若是你觉得血腥下不去手,找个红差(刽子手)来也行。要是吭半点声,我就不姓霍。”
霍邦这人是典型的“馒头”,心里装不下东西,表里如一。外貌刚正,心也刚正。
封若书见他视死如归的样子,心中平滑如镜,淡然道:“你这命于我而言,不值钱。”
霍邦眉头微锁,俊朗的眉间因此挤出一个浅浅的“川”字。
他道:“我的命是不值钱,但也并非无用。再不济,也能解你心头之恨。我之前对你恶语相向,让你在众目睽睽下不来台。你是个书香世家的公子,讲究颜面,想必自小没受过这么大折辱。我如今辱了你,你心里记恨我,应该的。”
封若书微微偏头,笑道:“在霍先锋心中,本军师的气量便这么小?况且......我十九岁考取功名便一直担任国师,庙堂里什么风浪没见过?说实话,朝堂百官气人的手段可不比你低,唇枪舌剑之下我尚且能安然走到今日,霍先锋的功底,还没到让我必须挂在心上的水准。”
霍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军师的意思是......不想杀我?”
封若书纠正道:“是费不着。”
霍邦百思不得其解,闷着脑袋想了想,十分客观地给出建议:“那抽军杖也行,八十还是一百?或者我今儿背的这根藤条也不错,你尽管抽,我绝不还手。”
封若书似乎被他说动,抬头琢磨了半晌,道:“的确,军令状上是说了任我处置。既然现在你赌输了,不罚些什么,总归难以服众。”
霍邦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这人讲究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输了就是输了,若是什么都不罚姑且过去,他心里便会长一个石头疙瘩,日夜不能安宁。
封若书的眼眸阖了一半,如扇的睫羽遮住了些许眸色,稍稍一想,有了主意。
“那便罚你......今晚替我挡酒。”
霍邦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什么?”
封若书耸了耸肩,解释道:“我们攻城的胜讯传遍三军,将军晚上铁定要办庆功酒,我酒量浅,你替我挡了。”
霍邦心中恍若滚了千层波浪,诧异万分地看着眼前眉目含笑的蓝衣人,“你......你,就仅此而已?!”
封若书一手拿着伞柄,一手握着伞身,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吃酒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万一度量没拿准,醉态毕露,可会让旁人嘲笑许久。”
语罢,他从霍邦身侧经过,撑伞遮过头顶,“好了,红赛初雪,我要去城楼上看看景色,便不耽误霍先锋的时间了。”
水蓝的身影愈行愈远。
霍邦原地叫住他:“军师!”
“怎么?”封若书驻步,两人背向而对。
霍邦仍旧是半跪的动作,朝着空荡荡的屋内没有回头,不动如山,“我误会你是个纸上谈兵的马谡,指挥不了千军万马,又误会你是不经风月的文弱书生,拿不起弓箭长刀。这些,你都不追究么?”
封若书垂眼,瞧着路边小石头上的积雪发怔,语气深了三分,道:
“霍邦,你要明白,我的每一个决定,不是为你,更不是为我,是为了容国。你与我,有着同样的抱负,同样的责任,何以要为了区区小事,互伤和气?”
他是见过风浪的。当年他身为功臣之后,年少成名,天下多少人讽刺他倚仗先父的功劳卖弄风雅?直至他十九岁隐姓埋名,以“半诗公子”的名号考了殿试状元,口诛笔伐的势头才逐渐削弱下去。霍邦比起那些人而言,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话及此,霍邦终于缓缓起身,在冰寒地上跪久了的膝盖有些僵硬,他笨拙地转身,重新并直两腿,挺直脊背,定定看着初冬细雪里的水蓝色背影,极其郑重道:
“军师,我霍邦生平只钦佩过大将军一个人。现在,我与钦佩他一般钦佩你。我欠你一条命,今日记下了,来日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他的眼神如刚出炉的青铜利器,光芒凛凛,坚毅如炬。
霍邦不是空口白话之人,说好是一条命,一辈子,那便没有半个马虎。
封若书勾唇,淡淡道:“一言为定。”
话音落地,他将衣袍的下摆提了提,避免被还未积雪的薄水打湿。
他不知,那日起,自己颀长瘦削的身影,便深深刻在某个铁骨铮铮的人心中。余生荏苒,再未淡去分毫。
不过么,这一幕的一幕,一景的一景,统统都被方羿瞧在眼里。他伸手拍了拍身前人的肩膀,问:
“看够了么?”
安戈吓得一蹦,“嚯!你什么时候来的?”
所幸现在霍邦已经走了,不然照他的耳力,照这小夜叉的嗓门,他方大侯爷的偷窥行径便暴露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