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他们?”
季未岚一顿,你杀了他们,南兮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着实令他意外。
意外归意外,季未岚诚实地摇头否认。
“只让他们晕了。”
“为何不杀?”南兮反问。
季未岚再次一惊,他怎么觉着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几分戾气。
“不想让你摊上官司。”
“即便摊上了,又如何?”
我会带你走。季未岚如是想,可到底没说出来。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无妨。”南兮满不在意地答道,末了,又斟酌着加了一句,“多谢。”
季未岚挑眉,莫名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近了一些。
“为什么总穿红衣呢?”季未岚看着素面朝天却依然令他惊艳的南兮,破天荒地问出心底埋了一夜的疑问。
又是良久的沉默。
“回去吧。”南兮道。
就这样,两人一起走过那个是非之地时,南兮顺手捡起了自己的腰带,规规矩矩地系上,又将自己微乱的头发理顺,这才回去。至于地上依旧昏死的两人,南兮吝啬给予关注,哪怕一眼。
“哎呀~南兮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是啊南兮姐姐,你昨晚去哪了,怎的一夜都不回来?莫不是有约了?”
“昨晚可是有个名门大户的公子一掷千金,要为你赎身呢!”
“梳姨没见到你人,可给气着了!”
“……”
“……”
一跨进梳楼大门,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便围上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担心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幸灾乐祸的。
南兮闭了眼,掩去眼底的不耐,开口打断众人道:“梳姨在哪?”
“楼上楼上!在你的房里等着呢!”
“南兮姐姐快去吧!”
“是啊,给梳姨说些好话,别让她罚你!”
“……”
南兮便是踩着这些话语回的屋。
推开门,意料之中的,屋中有些凌乱,正中的檀木桌旁,坐着脸色难看的梳姨。
梳姨正喝着茶,抬头见南兮披头散发,还穿着男装,显然又给气的不轻,手中杯子重重搁下,端正身子,等着南兮的解释。
“梳姨,生气了,可就不好看了。”
“你少来,实话说,你昨晚究竟去哪了?”
“散个心而已,梳姨无需多想。”
“南兮莫不是觉得梳姨很好糊弄?散个心你穿男装作甚?!”
如果细细看来,不难从梳姨的脸上看出一丝藏的极好的慌乱。
“梳姨可是觉得,南兮穿女装更安全?”
“……”梳姨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揣度支配的人那个姑娘了。
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沧桑感,不想再纠缠下去,毕竟这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能言说的感情,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梳楼?”
“不曾。”
梳姨听罢,心里一阵欣慰,于是放柔语气:“昨夜,左丞相的独子萧玥来找我,直接晾出一千两黄金,要为你赎身,我说你不在,他就派人冲上楼来搜查,临走之前还毁了梳楼大半的桌椅,好在留下了赔偿,他扬言还会再来,直到见到你人……南兮啊,梳姨不想强迫你,你若愿离开,就离开吧,那萧公子为人虽说风流了些,倒也不见得多坏……”
“梳姨,”南兮打断她,“南兮不会走,萧公子的事,南兮自会解决,想来昨夜梳姨也没睡好,还是先去歇息罢。”
淡淡地下着逐客令,梳姨依言离开,并无怒气。
关上房门,南兮解下腰带放在烛火上,一把烧成了灰烬,尔后又转回屏风后,将自己里里外外地洗了个透净。
萧公子?风流?还为她一掷千金?
悦阳客栈的雅间内,言聿躺在软榻上把玩着羽扇,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傻笑,即墨在一旁看书,被这断断续续的笑声扰得做什么都无法专心一意,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这妖没救了。
“檀州城,真是人杰地灵啊!”
这是即墨听的最多的一句,其次就是南兮这个名字。
“也不知道南兮现在怎么样了……”言聿看着窗外枝头上的小鸟嘀咕道,浑然不觉那边,即墨手中的书已经许久不曾翻动一页。
眉间雪(三)
一次相救,确实让南兮与季未岚的心近了不少,自打初次亮相后,南兮再未登台唱过曲,即便如此,梳楼每日里依然热火朝天。世人皆知,近日南兮只为一人私下唱过,可能今后都只为一人唱了,这人,便是右相国的大少爷,季未岚。
中间有何渊源,世人不知,也只能自加揣测,更有有心的说书人将其东编西扯添油加醋地说成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来。
南兮对此不置可否,或者说,根本不以为意,她只记得,从那晚过后,那位扬言还会再来的萧公子,再没来过。
今夜,季未岚再访梳楼。
同南兮闲谈许久过后,季未岚道出此行真正目的:“不日我便回京,你可愿同我一道?”
南兮沏茶的手一顿:“季公子莫不是在说笑?”
“当然不是,我给你赎身,你跟我走……如何?”
“……恕南兮不愿。”
回复的语气坚定无比,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给我一个理由。”
“居于深府,还不如这梳楼自由。”
“仅仅如此?”
“……是。”
“若我能给得起呢?”
南兮沉默不言。
季未岚似有似无地苦笑一声:“罢了,三日后,城外十里长亭,为我饯别。”
“好。”
“诗诗,你又在想什么?”言聿看着即墨盯着茶杯出神,忍不住伸出爪子在他面前晃悠。
即墨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一脸的若有所思:“季未岚为何要突然回京。”
“……诗诗,你关心这个干嘛?”
即墨抬眸看了他一眼,极淡的目光,可言聿偏偏感受到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无语撇撇嘴道:“可有眉目?”
即墨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该是党派之争。”
“……”
“右丞相这次,未必能全身而退。”
“……”
“事态紧急,他却忤逆他父亲之命,三日之后动身,个中缘由,”即墨说到这里突然停下,看向言聿,“你该比我更清楚。”
言聿实在不想说什么了,对于人类之间的尔虞我诈满心算计,他是烦之又烦,所以大多时候,他是能避则避,哪怕是连这个话题都不想讨论。
余下的三日,言聿有事没事就泡在梳楼里,靠着自己那张魅惑众生的妖颜倒也赢得不少女子芳心暗许,在花丛里稍稍逗留片刻,言聿便指名道姓就找南兮,花娘们的心碎了一地,老鸨梳姨左右为难了好久。
后来,言聿还是靠着和季未岚那点淡得不能再淡的交情,如愿以偿地见着了人。更甚得知,这三日,季未岚都在梳楼里。
倒也是个重情的,言聿默默品评。
身形偏高的南兮依旧着男装,言聿却觉得无甚违和,顺眼至极。
聊着聊着,一来二去,言聿便知道了那处十里长亭。
正值初夏,长亭的晨风像那位红装人的眼神,偏冷。
季未岚早早摆好了酒宴,一袭锦衣映在晨光里,远远看去,满是柔和的光晕。
“嘚嘚……”马蹄声愈来愈近,那袭红色也越来越清晰,季未岚看着看着,便弯了眼角。
“可晚了?”南兮拴好马后,进亭便问。
季未岚摇头,摆出一个坐的手势。
她依旧一袭熟悉的男装,戴着无纱斗笠,一头墨发简单地绑在发后,利落至极。
不远处一棵葱郁的大树上,即墨靠着一根粗壮的树干,静静观望底下的动静,另边厢,言聿抱头假寐,嘴里还叼片树叶,正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垂下的一条腿。
在他的潜意识里,送别都是煽情的,不看也罢。
即墨握着笛子,自始至终都一个姿势,深邃的目光一直黏在南兮的脸上,奈何残夜未退,他只能从那张脸上看到深深的疲惫。
也是,星夜纵马十里,于南兮的体质而言,是有些吃不消的。
果不其然,三杯酒下肚,南兮就晕了。
言聿这时也看了过去,刚好看见南兮趴下的瞬间,一脸惊异,看着季未岚的眼神里有掩不住的鄙夷。
道貌岸然的家伙,人家不愿跟你走,你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即墨对他的反应颇感无力:“他没有下药。”
言聿闻言敛了敛目光:“诗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你若从头看到尾,你也知道。”
“……”
言聿正想着再说点什么,蓦然惊觉那边的长亭处,已是人走茶凉。
“呀,诗诗,他们人呢,什么时候没的?”
即墨翻身下树后,才慢条斯理地答:“你和我说话的时候。”
“你忽悠我……”他们哪能这么快!
“马车在另一边,他们还没走。”
“……”你果然忽悠我。
言聿随即墨跟过去后,又是重重一惊。他亲眼所见,季未岚将南兮抱上了马车。
车外若干随从骑着马,他的贴身侍卫充当车夫,就这样踩着朝霞,也踩着即墨和言聿的视线,绝尘而去。
“走吧。”即墨收回目光淡淡道。
“去哪?”言聿有点颓废,像是至宝被人抢了一样,难受。
“梳楼。”
“南兮都走了还去梳楼做什么?”
“赎身。”
“……”
“你难道不想看接下来的故事?”
“想啊,怎么能不想?”言聿一扫落寞,眼底隐隐冒光,“诗诗,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即墨淡淡斜了他一眼,不作回答,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不答,只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即便把握有九成之高,他也不会说。
出来梳楼,已经临近黄昏,街市上依然热闹非凡,即墨很清楚,不出一日,南兮姑娘突然离去的消息定能席卷整座檀州城。
想来,从南兮姑娘出现,再到如今的离开,还不足半月,那被人传为神话的南兮,就像昙花一样,绽放地猝不及防,落幕得无声无息。
一青一玄双色身影,莫名消失在街头的夕阳余晖中,街角的一个乞丐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他明明见到两个俊逸不凡的公子走过来,刚想上去讨些铜板来,那两人怎的就无端消失了呢?
呼呼的风声充斥耳畔,即墨稳稳地立在飞翔的孔雀背上,正凝神静气地寻找下首那辆有过一面之缘的马车。
夜幕已至,想来那季未岚多多少少会顾及南兮,不会连夜赶路。
“到了,前方同城,悦阳客栈。”
悦阳客栈是入得同城后最近最大的客栈,不少南来北往的旅人商人布衣乃至达官显贵,但凡进得城来,不作思索,就知悦阳客栈是个不二去处。
言聿闻言,带即墨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落了脚,竟是先季未岚一步入住悦阳客栈。
掌柜的见二人面相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成风雅,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低头哈腰亲自将二人引到楼上最雅致的客房。
即墨进屋便不再露面,只有言聿,一直在屋外走廊上晃悠,存心与后来上楼来的季未岚打了个照面。
季未岚还抱着南兮,实在没有料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个点头之交,脸色异样了半天,只道出一个“巧”字。
言聿笑得甚是自然,走到季未岚跟前拍拍他的肩头,又瞥了怀里南兮一眼:“季兄艳福不浅啊!”
季未岚有些僵硬地扯唇笑道:“哪里,这只是个意外,舟车劳顿,恕季某失礼,先行一步。”
一句话,匆匆道别,言聿识趣地没有拦人。
回到屋里,言聿见即墨没有睡觉,而在泼墨绘丹青,便忍不住上前问道:“诗诗,你觉得南兮姑娘的声音好听吗?”
即墨执笔的手一顿:“没听过。”
“……”
“你如此念着她,怎不将她直接抢来?凭你一千多年的道行,简直易如反掌。”
“……美人如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言聿嬉皮笑脸道,“再者,我留意她,不过是喜欢她的声音而已,最重要的是,诗诗,她与你,相像。”
都是不苟言笑的性情,但不等于不言笑。
即墨没有说话。
南兮醒来时,是在次日的马车上。
同在车里的季未岚看着醒来的南兮,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无力感。
她还是那么平静,无悲无喜。十里风尘的疲惫,再加上不胜酒力,令她睡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他已经想好了一千种解释,然这一切,都在她醒来后似认命般的神情里,化为尘埃。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南兮坐起来看看窗外:“后面的马车里是谁?”
季未岚闻声抬头,蓦然想起今早临行前同言聿的一番谈话来。言聿携友人也去京城,问他是否方便给他们带个路,毕竟有些交情,他便同意与他们一道。
“是言聿言公子。”
“……我记得他。”南兮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可为我赎身了?”
季未岚顿了片刻,带着疑问答:“我遣人去时,梳姨说已经有人为你赎身了,那个人,梳姨不便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