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容陌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楼洵默默地将早点端了进来,突然道了一句:“今日卯时一刻,他就出发去西北了,你为什么不去送送他?”
容陌简短地应了一声“嗯”,并未打算回答楼洵的疑问,只是,楼洵听出了点哭腔。
“您若是想哭,就哭吧。”
“不必了,他一走,我和谁装那可怜劲。”
他站起身,已然恢复了一身锐气。
☆、波澜(拾叁)
半个月后,华清园中——容陌撑着一把油纸伞,木屐踏过松软的泥土,建起了星星点点的烂泥。
他皱了皱眉,抿起了唇,却不打算停下来将衣服上的泥渍擦干净。
走到一半,容陌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轻声道:“跟了这么久长时间,不累吗?游念?”
他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身后却毫无动静。
容陌兴趣索然的转过身,他就是随口说说,也并不打算再深究下去,索性就继续向前走。
“诶,别急嘛,太子哥哥——”游念见他不再理睬自己,继续向前走,急忙从自己先前坐着的那根枝条上跃下,故意拖长了声调喊他“哥哥”。
容陌不着痕迹的走了一声,嫌弃的皱起了眉,有点后悔出声了。
他情愿跟着自己的人,是容曙特意派来监视他的那些死侍,暗卫,也不希望是比他们还难缠的游念。
他现在有点想把他再重新塞回那棵树上坐着的冲动。
容陌脚步不顿,决定屏蔽游念,不再与他胡闹下去。
游念一见他要走,当即不乐意的跑上去,扯住了容陌的衣袖。
容陌实在是不愿意再与他耗时间了,但在这与他拉拉扯扯也是更不可取的行为。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到底还是扯不出来。
自从他上个月说出那句话后,每次出门就会遭受一大堆恶意揣测的目光,只是顾及着他的身份而不敢开口,就像针扎一般,芒刺在背。
容陌潇洒惯了,一向不在乎这些,也不过只是虚名的东西。
但是委托人办事的时候,却也是颇为不便。自己一靠近,无论男女老少皆跑了。
“孤看起来像是那么荤素不忌的模样吗?”见得多了,即使是狼心狗肺,但好歹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太子殿下,也总会在无奈的一笑后,被迫开始思考这个艰深晦涩的问题。
“白辰啊,你觉得孤长得如何?”容陌转过头,郁闷地询问身旁的白辰。
白辰自幼同他一同长大,对容陌早已是见怪不怪的,瞎扯蛋的话也是张嘴就来:“殿下英明神武绝世无双,丰神俊朗。长得那叫一个绝代风华,玉树临风。”
“行吧行吧,打住了,问你还不如我自己想。”容陌被他的一番话闹的头疼,傻子才听不出这家伙存心在哄自己。
这么一想,心更堵了。这一一个,简直是在比谁比谁更能让自己糟心,还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比赛到一半冲出来的黑马。
问他们,还不如自己在角落里郁闷着呢。
除了打仗已出门,容陌在墨轩走后,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将自己锁在房中静坐,什么也不想,要么在发呆,要么在作画。
若是实在无事可干了,可以麻痹自己了,他就伏在书桌上写信,信中写的内容一向杂乱无章。
因为自己一提起笔来,胸中汹涌而来的情感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宣泄出来,却又被自己强压下去,只会写些人文轶事。
实在是写尽了,那就在信中随手画画,算一算自己还有多少时日才能重新见到他。
每次等到信纸上的墨迹干透了,容陌就将它装到信封中,郑重其事的封好,填上他的地址,却不打算发出去,只是将它放在火里,一点点的燃烧成灰烬,算是告诉自己:信已经送到他身边了。
毕竟现在是连求援的消息都发不出去的时候,自己这些微不其道的情书竟然能送到远在西北的墨轩身边,岂不是令人生疑?
容陌蠢到会自露马脚的这种地步,他从幼时起就忍惯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身上仅存的人性皆可抛,更何况是这点相思之苦。
况且容陌还分得清利害,只有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们才短暂的可称得上在谈情说爱。
“诶,哥哥,你在想什么呢?”游念又故意嗲声嗲气的叫了一句,存心恶心了自己,又恶心着别人。
这句话杀伤力过于大,让他硬生生地咽下了“难道在想我吗?”这句话。
说出来连他也不信,但他好歹还要点自己仅存的薄面。
容陌却轻轻的弯起了,端着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孤想什么,关你屁事。”
他看着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骂起粗话来也毫无违和感。
游念听到他这话先是一愣,张了张口,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就说嘛,他哥好歹也算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温和友好的假面维持到这种份上。
他这一骂,缓和了不少游念对他的好印象。
容陌看着他一个人兀自笑的跟个傻子似的,平生难得几次,想要担心一下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毕竟是自己的合伙人,暂且还没有换的打算。
但如果他脑子不正常,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自己一个人疯就算了,但合伙儿人看起来比自己还疯,那就不好了。
容陌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冷不防冒了一句:“我建议你去看看脑子”
游念有点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听到这话,当即上气不接下气的回了句:“我……哈哈哈……也原话奉还给你……哈哈哈……殿下也早点去看看吧。”
“呵”容陌对此嗤之以鼻,他疯得有理有据,越到深处,越是清醒,何必去求医问药,求神问佛的。
容陌暗自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对的念头皆甩出自己的脑子。
容陌又默默转身撑着自己的伞,继续向前走。
游念一见他要走,当即急了,不管不顾的拽了一下他的伞面。
容陌猛然一惊,迅速的转动了一下油纸伞,确保他的手没有碰到伞上,当即回了一句:“竖子尔敢!”
游念正想嬉笑一番,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结果,一抬头撞进了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阴沉沉的一片海,阴霾掩盖过眼底,似乎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和他拼命。
游念只好收了嘻嘻哈哈的笑脸,看着容陌冷淡的一点头,就继续向前走去。
他耸耸肩,继续锲而不舍的跟着容陌。
两个人就在黄梅时节的细雨中,踏着腐烂的花瓣散步。
只要忽略容陌面无表情,心事重重的模样,以及游念没个正形,吹着口哨的样子,倒也称得上是美好的意境。
西北边境,棱国与祉国交界处的一座小营帐中——一位将军坐在草席上,毛笔的笔尖顺着纸的脉络一笔勾画而下,很快就绘成了一幅清晰的军事地形图。
他突然端详片刻,却漫不经心的撕毁了。
他生得极好,剑眉星眸,颇带着点邪佞之气以及风流才子常有的玩世不恭,先被他随便的揉合了一下,就融入到他的性格中。
只可惜是一副中原人的脸,不像是他们西北大漠的人。
“宸将军,刚刚接到军报,说是西北边境外刚刚走过了一队人马,似乎是向祉国增援的,您看这……”
营帐外冲来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将士,气还未喘匀,人也还未站稳,就急急忙忙的向他报告着这则消息。
宸墨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你在外面稍等片刻,将弟兄们都集结起来,本将军即刻就来。”
那小将士听话的点点头,就向外退去。
宸墨起身,拾碜拾碜了一下自己就出去了。
宸墨领着一队不足五百人的士兵,就大刀阔斧的向着那位侦察兵所说的地方走去。
他们这些西北人向来对祉国派来支援的人毫不在意,毕竟那帮中原人非但脸生得白净,和小姑娘似的,而且打起仗来也和初出茅庐的秀才一般拖泥带水的,凡事都按照规矩来。
宸墨他们却没这般顾忌,他一向是散漫惯了,将皇上和兵部制定的战略布局当放屁,偶尔无聊时翻一翻当笑话看。
宸墨自从十六岁起就上战场了,一向无组织无纪律的。
毕竟他初上战场时,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他也只是一个罪臣的遗孤,死了也没人在乎。又正巧他家的老本行就是上战场,为国捐躯的。
他又刚巧毛遂自荐了,说自己想试试,索性就让他去了。
谁曾想那个不满十六的岁少年,竟真的在战场上杀出了一片天下,留下“镇北侯”的赫赫威名。
十三年来,战功赫赫,未尝败绩。
性子更是野得很,急起来的话,连皇上都要顶撞,当年四五岁的幼帝上朝时天天给他噎,如果被噎得的说不出话来,就只得拂袖而去。
与谁都不对盘,只服自己,不服人,藐视皇权,这些特点,丝毫不像已故的老侯爷。
对了,还要再添上贪财,亲情淡薄,不要功名,只求钱财,不求解脱。
也因此,在宸墨眼中,祉国的这些军队,只是一群可以打劫,做苦役的存在。
现在,他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离钱财更进了一步,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远处的西北戈壁一旁缓缓驶过了一队人马,马蹄扬起了阵阵黄沙,旗帜上绣着二字:“安止”
宸墨一看这两字,身体顿时一僵,心中打了一个激灵:“若是有一天能上战场,你想怎么命令自己的军队?”就叫安止吧,国泰民安,他国止步。”
宸墨慌乱的一摇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在脑后。
在看清为首那人的长相后,宸墨才顿觉全身冰冷,一身逆血皆倒流,却还在强撑的向前走。
十六岁就上战场,半辈子的日|天|日|地无所畏惧的宸墨,宸将军第一次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念头。
这祉国皇上也当真歹毒,不声不响的就拽住了自己的软肋。
宸墨放荡不羁的一辈子,唯一不敢做的事是对墨轩出手,更别提与他在战场上短刃相接了。
“全军暂时撤退。”
宸墨的声音中藏了一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音。
所幸,那些将士皆是听惯了他的命令,也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更何况他们一向不赞成沉宸墨这般打草惊蛇的举动。
见他终于命令他们撤退,也只当他幡然醒悟,也并未生疑,就听从他的命令撤退了。
“怎么了?”墨轩听着身旁副官突然凝滞的呼吸放松了,难免出声问道。
副官黄泽昊轻声道:“不,没有什么事,只是差一点就要在到达营地前,提前与西北的军队短兵相接了。”
他说的特别轻,似乎很害怕惊扰了前方撤退的军队,让那人突然就起意回头,对付他们了。
“嗯,”墨轩简短的应了一声,抬起头,明明看不见,却还在若有所思的盯着前面那人的背影,脑中不断飞闪过几片残缺的记忆,又很快被遏制住了,“继续赶路吧,务必在天黑前到达。”
“是,将军。”
祉国宫殿,华清园中——容陌走到一棵桃花树下,突然跪下了。
游念不明其意,只跟在他身后默默的看着
跪了半刻后,容陌抽出皎世,就开始掘土,还对身后的游念命令道:“愣着干嘛?给你跟踪了那么久,起码也要给点回报吧。”
得,敢情是算计了自己,想要来抓苦力吧,游念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也抽出了剑。
现在想要刺杀他的话,应该挺容易的吧。
游念有些出神地想到。
容陌:“好的,还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写的很轻松,沙雕兄弟情让我边写,边想象边笑 。宸墨终于不再是活在对话框中的人了。
☆、波澜(拾肆)
游念到底还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年,好奇大过于杀心,一听到容陌拿庆幸的语气,急忙收起了剑,就凑上前去看。
容陌听着身后的动静,诡异地露出了一分笑,单手擒住了游念的手,就向后甩去。
游念一惊,迅速反应了过来,借着他的推力,在不远处的泥洼上站稳。
游念挑眉:“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容陌笑道:“没事,知道身后有人动了杀心,索性就顺着他的意,‘手滑了一下’。”
他笑得春花灿烂,似乎在说着什么动人的情话,连眉眼皆是深情款款的,却激得游念落了一身冷汗。
游念与容陌的合作关系,向来是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平衡状态,明明是摇摇欲坠的,却又被一根细绳牵引着。
他们俩互看不顺眼,互相想要干掉对方,又只有对方才能提供自己想要的合作资格,所以,又都不能杀了对方。
游念从小就听厌了别人口中“太子殿下的盖世威名”,对他是还未见面,就已经恨得牙痒痒了。
一见面,一合作,却又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大抵是因为见识到自己原本眼中的腐儒,竟也不是什么好苗子,也与自己一般同尝世间疾苦,同有人间悲欢。
但容陌又是不同,游念说不上来什么不同,只是觉得他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只是坚定不移的执行命令,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而那个坚硬的心,只有在见到七王爷的那一瞬间,才短暂地跳上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