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侧目看向湖州知府道:“知府大人,如今百姓都迁回来了?”
湖州知府叹道:“迁回来了。后门那处也有敌军重兵把手,若不是王爷来了,恐怕此番……”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眶。
疏长喻笑道:“知府大人且安心,如今也算化险为夷了。”
接着,他看向景牧,重新问道:“王爷,不知您领了多少兵马来?我们也好排兵布阵,以……”
“十五万。”景牧冷冷打断他。“带了三万进城,其余十二万分散在两翼。”
景牧说着话,却没看他。
景牧正紧盯着他怀里那个粉团子似的姑娘。疏寻栀被疏长喻捡到时年纪小,营养缺得厉害,故而到现在个子都小小的一点,比同龄人娇小不少。虽已是四岁了,看着模样却像是未及三岁。
疏寻栀也感受到了那冰刀子一般冷冽的探询目光。她抬头看过去,便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哥哥正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直往疏长喻怀里缩。
那边,疏长喻听到这个数字,微微松了口气,却仍不放心。如今卓仁岳虎踞四个州郡,若要保南方太平,定要将其完全剿灭。
疏长喻下意识地便皱眉思索起来,并未注意到其他人。
就在这时,他听景牧问道:“郑大人,本王在湖州安置何处?”
湖州知府一愣。他领来的三万士兵尽可挤一挤住在军营里,可景牧为高权重,断然不能住那里的。湖州知府稍一思索,开口道:“寒舍尚有几间空屋。若王爷不嫌弃的话……”
“那本王就住疏大人府上吧。”景牧打断他道。“本王少时与疏大人尚有几分师生之谊,借住疏大人府上,也方便些。”
说到这儿,景牧侧过头去看疏长喻,神情里冷然中带着几分讥诮。
“疏大人府上不会没有空屋吧?”
疏长喻愣了愣,下意识道:“有的。”
景牧闻言,直接起身,拿起靠立在一侧的陌刀,沉重的一声金属撞击声,吓得疏寻栀又一颤。
“前面带路。”
景牧看向一侧的侍卫,接着,竟同谁都没招呼,转身便走了出去。
——
疏长喻没在这里待多久,便也回了府邸。此时他府邸门口已经戒备森严,周围全是玄甲士兵把守。
方才被景牧吓得够呛的疏寻栀此时看着门口全是和那个将军哥哥穿得一样衣服的人,吓得往疏长喻怀里躲。
“爹爹,”她小心翼翼地在疏长喻耳边小小声问道。“今天那个凶凶的哥哥,是谁呀?”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笑眯眯地摸了摸疏寻栀的发顶:“是从兆京来,救咱们的将军。”
疏寻栀拉长了声音噢了一声:“那,将军哥哥是好人啊。”
疏长喻嗯了一声。
疏寻栀小声碎碎念道:“可这个哥哥看起来真凶。”
他们二人一路都没有遇见景牧。待疏长喻回到了自己院中,便让空青将疏寻栀抱走了。
府内的郎中进来,替疏长喻重新包扎了伤口。疏长喻前几日在城门上顾不上自己的伤,只让军医草草包扎,只拿麻药吊着。如今他伤口发炎得严重,那郎中要他定要立刻休息,不能再劳累了。
疏长喻应下,吃了些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反正如今,援兵也来了,景牧也来了,疏长喻肩上的担子一下落了地,四天多的疲惫席卷上来,他安安稳稳地便睡了过去。
但睡着前,眼前也都是景牧的影子。
那边,景牧被安排在了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紧临的便是疏寻栀的住处,和疏长喻的住处离得有些远。疏长喻在湖州的府邸不大,如今只剩这么一个空院子。
那个领路的侍卫颇为忌惮这个冷着脸不说话的煞神。这敦亲王如何铁腕,他在湖州都隐约有所耳闻。如今见到真人,果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待引他进了院子,这个侍卫便想告退。
但景牧却叫住了他。
“方才那个小姑娘,和疏大人是什么关系?”
景牧的声音凉且平稳,语气颇为威严且有震慑力。那侍卫听了,忙道:“回王爷,那姑娘名叫疏寻栀,是疏大人的……”
景牧皱眉:“姓疏?”
侍卫忙道:“是的,是疏大人的女儿。”
景牧没有应声。
那侍卫连忙退了出去。
景牧皱着眉在那儿站了片刻,接着,他勾起一边唇角,自言自语地玩味道:“……女儿?”
接着,他表情尽收,森冷的目光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他紧盯着下着雨的天空,冷声道:“疏长喻……疏长喻,你有本事得很。”
他没想到,自己此番千里迢迢、昼夜不歇地赶来,除了看到一个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对他彬彬有礼的疏长喻,还看到了一个疏长喻的孩子。
前世他便敢背着自己同别人有孩子,虽不是他生的,但却和另一个女人养育了数年。怎么,如今这个孩子,不知又是从哪里来的?
景牧心道,疏长喻,你还真是狠心。
直到这时,他都觉得三年前像是一场梦一样。他自以为终于打动了疏长喻的心,可是他回了家让自己放心之后,转脸便一句话都不跟他解释,就扬长而去,到了湖州。
景牧当时许久才缓过神来,来回品味着疏长喻临走说的话。
确实,疏长喻根本不是个安于现状,愿意平庸一生的人。
朝堂混乱,按着疏长喻的个性,不可能不管。疏长喻身有大才,自当是广阔天地,不可浪费的。
但是疏长喻却为了这个,丢下他自己走了。
景牧知道权势对疏长喻意味着什么。前世他便是吃了那与世无争的亏,导致自己家破人亡,身体残疾。只有把权利握在手里,疏长喻才能安心,景牧是知道的。
但是这一世,景牧却以为是不一样的,甚至在直隶时,疏长喻的表现让他隐约觉得他已经不再执着于权力。景牧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为此还沾沾自喜。
但他后来却发现,自己想错了。疏长喻不仅仍然执着,甚至和前世一样,为了那没用的东西,可以连自己都不要。
景牧试图理解他。毕竟他回家受了家族责难,定会觉得自己弱小无力,故而重新向往起了当初的权势滔天。可是,景牧却越替他辩白,越觉得委屈。
自己那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能多回馈自己一点,至少不要离开呢?
景牧这三年忍着一次都没来找他,就是自己在和自己钻牛角尖。那种权势比自己重要的感觉,让他自卑又偏执,干脆将京中权势都揽在手里,等着疏长喻回来。
但是……他没等回疏长喻,倒是差点让疏长喻和这个小破城,一同死在叛军手里。
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说走就走,说死……差点就要去死。
景牧站在屋檐下,盯着被雨水打得左右晃动的铃铛,心里情绪翻涌。
他心里,反复念着疏长喻的名字,咬牙切齿的。这名字他在心里念过千百遍,几乎镂刻在心脏上。
但没有哪次,像今天见他时那般,那么疼。
第74章
自这一日起, 疏长喻便病倒了。
他那四日,到后来基本就是在强撑, 再加上他伤口感染,那一日又淋了雨,回府一睡, 便昏迷了过去。
待空青进来喊请他去吃饭时,他已经烧得昏了过去。幸而湖州城的百姓都退了回来, 尚有郎中在城中,当天夜里便请来了四五个郎中, 问诊开药,又给他针灸, 才勉强控制住病情。
疏寻栀晚上去寻疏长喻, 便被疏长喻病重的模样吓坏了。疏长喻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浅得像是要消失了。
她不敢大声哭, 看着疏长喻房中众人人来人往,忙的不可开交,她便缩在一边, 忍着哭声抹眼泪。
她那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一点没有缓解的趋势。她小声抽噎着, 生怕吵到疏长喻。
就在他泪眼朦胧地揉眼睛的时候, 有一只骨节分明、形状极其好看的手伸过来,擦了擦她的眼泪。那手指的指腹粗糙极了,带着一层薄茧, 一看便是常年持兵器的手。
疏寻栀抬头,便见自己面前站了个高大挺拔的人,赫然就是今天凶巴巴瞪他的那个将军哥哥。
她吓了一跳,接着更厉害地抽噎起来。
下一刻,那个将军哥哥便单手轻而易举地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别扭地顺着他的后背。这将军哥哥的怀抱不似爹爹,这怀抱又宽阔又温暖,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疏寻栀泪眼朦胧地抬头,便看见了将军哥哥紧绷的下巴和抿紧的薄唇。他表情依然凶巴巴的,甚至眼睛一直看着床铺那边,根本没看自己。
可他拍自己后背的手,却温柔极了。
疏寻栀迷迷糊糊地想,果然爹爹说将军哥哥是好人。她将小脑袋埋进景牧怀里,YXZL。接着便感觉到了将军哥哥本就硬邦邦的胸膛又是一绷,像是抗拒。
但是,他并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疏寻栀放心地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肉乎乎的手捏着他的衣服。
疏寻栀听到了将军哥哥沉稳有力的心跳,特别让人安心。
景牧皱着眉,听着那小姑娘在自己怀里颤巍巍的哭,眼泪都浸湿了他的衣服。景牧从没怎么接触过孩子,尤其是这般香香软软,一碰就哭的小姑娘。
他原本看着疏长喻病来如山倒的模样,心已经拧在了一起。方才听旁边有人抽噎,他心里烦躁,转过身正要将人赶出去,一回头,便见角落里瑟缩的一小团。
他咬牙切齿,却发不出火来。这小姑娘倒是和她爹一样,最会摆出一副可怜模样让人心疼。
景牧不知怎的,便上前去把那小姑娘抱在怀里安抚。那姑娘抱起来真像看起来似的,轻轻软软像团棉花糖,落水小猫似的在自己怀里抖。
景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着床上眉头紧促的疏长喻。他心道,疏长喻,你这一世可真会生。拿捏住了我心软,便自己连带着孩子,都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一个郎中走到了景牧面前,给他行了一礼。
“王爷大可放心,我等为疏大人换了药,施了针,大人烧暂且退了一些,不会有大碍。但是大人的伤口发炎得却有些厉害,再过半个时辰给大人喝了药,便可让大人先歇一晚上了。”
景牧问道:“什么时候能醒?”
郎中回道:“这……尚且不知。大人本就心力交瘁,数日未眠未休。故而醒得晚些……也是休息了。”
景牧嗯了一声,让他们都先退下了。
此时,外头有士兵前来,向景牧汇报前线的战况。景牧一来,那叛军便措手不及地被打得手忙脚乱。此时卓仁岳正从后方派遣援军,似要和他们死磕。方才景牧已安排下去,趁着夜色强攻了两轮。卓仁岳那帮虾兵蟹将,丝毫不是景牧手下的对手,此时被打得后撤了两里多,打到了黄河边上。
“围在黄河那儿,能杀多少是多少。”景牧冷冷命令道。接着,他侧目看了疏长喻一眼,补充道。“卓仁岳活捉,本王来处理。”
那边,那帮郎中陆陆续续收拾东西退下,由空青引到一边耳房里休息,疏长喻床榻前这才空出位置来。景牧抱着孩子,走上前去,轻手轻脚坐在疏长喻床前。
疏长喻此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看着像个纸人似的。
景牧觉得他瘦了。他单手抱着疏寻栀,另一只手伸上前,小心翼翼地触了触疏长喻的脸颊。
果然是瘦了。
就在这时,他一垂眼,便见疏寻栀眼睛上的泪花都没擦掉,不知从什么时候抬起头来,正眨着一双大且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景牧一皱眉,将她放了下去。
疏寻栀还有些不舍得,挽留一般拉住了他的手。小女孩子的手软软滑滑的,轻轻握住了景牧的手。
就在这时,空青走了进来。
景牧指了指疏寻栀,让空青将她带回去。
方才人多手杂,空青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此时偌大的房间里,除了疏长喻,竟是这两人待在一处,疏寻栀还拉着他的手,看着颇像一家三口。空青连忙上前,将疏寻栀抱了起来。
“谁的孩子?”景牧问道。
空青下意识地回道:“大人的。”
接着,他便见景牧的眼眸更深,眉心也皱了起来。接着,他听见景牧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孩子母亲是谁?”
这空青便有些犹豫。
平日里,为了这小孩子着想,他们几个亲近的随从都之说孩子是疏长喻的,不提孩子的来历。当时疏长喻知道了,也点头认可了。
如今可怎么给景牧说?
他这一犹豫,让景牧眉头皱得更深。他问道:“怎么,不能提?”
这“不能提”的含义便宽泛了去了。空青闻言,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全当回答了。
景牧的眼神登时冷了下去。
空青连忙抱着疏寻栀告退了。
景牧再看向疏长喻,心里又心疼,又恨得牙痒痒。他盯了疏长喻半天,想要俯下身去狠狠在他唇上咬一口,以示惩戒。可疏长喻的嘴唇此时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看起来薄得像纸一样。
景牧又下不去口,不舍得让他再疼。
就在这时,煎药的侍女将药端了过来。她看到床沿上的景牧,吓得一愣,接着便见景牧伸手,无比自然地将药接了过去,让她退下了。
这药似乎给了景牧一个接触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