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司天监占候时说不久将要用兵打仗,朕这几日心中便一直不安,担忧着京畿外的地方守将不行,会引起边远地区的祸患,于是下诏嘉奖各地方将领,果然!”
“曹家镇西北,杨家守东北,此乱,该派何人出征为好?”早在召见诸臣之前,他就与几个宰执商议过了,心中有了一个底,见众臣不言语于是又问道:“枢密院可有合适人选?”
“知州折惟昌骁勇,可担此重任。”同知枢密院使陈尧叟看着笏板回道。
旋即就有人反驳,“兴州至京数里来回奔波恐延误战机,不妥。”
“陛下,臣曹利用不才,请平南方之乱。”
当务之急是平乱,战事刻不容缓,此时朝中能用的人不多,曹利用是个能将,如今自己请命正顺应了皇帝心中的底,“今夫朝廷之大,尔等不思为国,竟都沉默了起来,是要等到敌人拿着剑抵在你们的喉咙口才肯吱声吗?
“臣等惶恐!”
“曹卿家于景德初时只身入敌营,可见其胆量,对敌数人寸步不让,可见其魄力,朕有卿家为将,可无忧矣。”
“陛下,刘永规乃臣所举荐,宜州反叛也是臣之罪责,故请戴罪立功,同曹将军一同前去。”右边武将一排的后方,丁绍文出列请罪道。
“说到失职,枢密院乃管全国军务,出了此等事,该当何罪?”
“陛下,臣近日忙司天监日食之事,故而把军务全权交给了李承旨,南方暴动,臣也是今日才得知。”同知枢密院使王钦若当即出列跪下,推卸责任道。
“陛下,西南各地离京都甚远,消息不能及时送达,不过如今出了叛军,是枢密院失职,还请陛下责罚。”陈尧叟拉扯着李少怀一起跪下请罪。
一个推卸,一个主动揽罪,王钦若的脸面登时就挂不住了,于是又道:“陛下,李承旨当年中第,献御敌策,可见其将才。”
“这么说,你们枢密院也是想戴罪立功?”
“李承旨,平了此乱可是大功一件,不仅能得丰厚的赏赐,枢密院也能跟着沾光。”王钦若将声音压的极低。
“哼,你怎么不自己去?”陈尧叟白了他一眼。
赵恒问话的时候,目光直视的是李少怀,大臣们奏议时只得低头视笏,李少怀看着自己上圆下方的象笏,大着胆子抬起头了头,看见皇帝深邃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于是俯身道:“臣愿戴罪立功,前往西南平乱,为陛下解忧。”
“好!”皇帝想也没想的就应了,大声唤道:“三衙与枢密院听旨,命曹利用为广南安抚使挂帅出征,丁绍文与李若君为其副将,领各郡三军火速赶往南方平此叛乱。”
“枢密院传军令下去,让柳州附近荆湖南北两路的刺史先行率军支援,不得有误。”
“是。”
丁绍文请缨,李少怀便多了几分犹豫,她不想战场变成私斗的地方,这样伤亡就真的太大了,但王钦若顺水推舟,皇帝接下了这条舟推送给了自己,她为臣子不得不从。是福是祸,如今都躲不开了。
张泽茂从翰林医官院急急忙忙的出了宫,赶到驸马府时虚惊了一场。
张庆请他的时候,只是眼里很急,并没有说什么事情。他是能猜到的,随他出宫时便也没想告知旁人所为何事。
手腕上隔着薄纱,张泽茂收回诊脉的手,瞪着眼睛大喜道:“殿下!”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驸马府将要有小宗子了。”张则茂老泪纵横的说道,似比她们都要高兴一般,圣人交的差总算是完成大半了。
确实是喜讯,来的有些突然,她下意识的摸向了小腹处,眼角似有泪。
“姑娘,大内来消息了。”才从大内赶回的秋画见着这众人齐聚一屋的场面,呆愣住,“这是...”
“无妨,你说。”
“官家下了旨,驸马他...奉命随曹将军出征,启程的时间已定,就在今日下午。”早在消息传来时,枢密院就领了旨调出虎符清点禁军。
赵宛如躺在靠枕上,颤动着坐起身子,“为什么是官家?”
她看着房中的几人,当即冷下脸道:“我怀有身孕之事不得外传任何人,若走漏风声,你们自己看着办!”
“姑爷也不能吗?”阿柔站在床头,小心翼翼的问道。
“…”
喜悦所剩无几,亮起的眼眸又变得灰蒙,“圣旨已经下了,我不想她出征的时候,还要替我担忧。”
“…”侍女们互相楞看着,“是。”
一道风从金水河吹了向枢密院,下午的太阳没有正午那般毒辣。
“承旨,圣人听说您要出征了,特意让小底们将此物送来。”
雷允恭迈开一步,几个内侍端持着一副红色甲鳞的盔甲。
“这是朱漆山文甲。”
李少怀的脸色十分淡然,摸了摸甲鳞,“这个样式,我似乎在凌烟阁的功臣图中看到过。”
“承旨见多识广,这就是官家按照《凌烟阁功臣图》中薛仁贵身上所着的铠甲而制。”
头盔凤翅兜鍪,金漆兽首护腹,甲分三个部分,整体以红色为主,边缘为蓝色,极符合大宋的火德之色。
“还劳烦几位姑娘出去。”
几个宫女见李少怀朝她们谢揖,惊讶的福了福身子,出门时相互的笑了笑,似意会了什么。
“大驸马竟然也会害羞?”
“我看不是害羞,而是害怕,害怕大公主。”
来枢密院任职,除了熟悉军务,还要对各地军队部署,兵力以及战马,甲胄等了解透彻,朝廷虽崇文,却也没有忽略军队以及装备马匹的重视。
披甲上阵,这是她二十余年来第一次着戎装,可笑的是,自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上阵。
圣人送甲的意思,她多少都能猜些出来,此次官家的态度,大抵都是圣人的主意。
盔甲除了笨重,还有些大,但好在身材高挑,不至于撑不起,也能够承受的住重量,这幅盔甲穿在她身上似乎刚刚好。
李少怀走出枢密院时,头顶的太阳灼烧着红甲,看着院中的日晷,离出征只剩下了半个时辰。
“阿郎,您的行囊,孙常只恨自己不会武...”宫中的人飞奔回府报信,孙常便替赵宛如将行囊送到枢密院给她。
“十三将马借给我,我回去一趟。”
“将军,大军马上要出发了!”手下的步兵将领提醒道。
“驸马府就在宫城脚下,不会耽搁太久的。”
久不曾骑马,如今骑着棕马一路飞驰,马行街上的行人听着急促的马蹄声纷纷朝两侧避让,避让之余不少人指着背影怒骂。
“这是哪家的小将军?”
“看着有些面熟啊。”
“皇城脚下当街纵马还有没有王法了!”
马儿粗喘着气,呼哧呼哧个不停,驸马府大门口涌进几阵热风。
—咔咔—咔咔咔— 盔甲抖动碰撞在一起发出声音,长勒靴踏着青草迈向院中的青石路——噔—噔—噔— 跨上了台阶,三步并作两步。
开门与关门的声音紧连,院中房门紧闭,几个女使站在廊道处打转。
阿柔捧着双手放在胸前,一副仰慕的神情,“哇塞,咱们家姑爷穿军装好好看呀,比那些长着胡子的大叔英俊百倍!”
“别犯花痴,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七月的太阳即使过了正午也依旧热的很,盔甲内的衣襟已经湿透了,她握着佩剑取下头盔,汗水从顺着她的脸颊不停的往下流。
红色的山文甲头盔上有几抹湿痕,静静的立在案桌上,蓝色缨饰垂散在一旁。
在见到妻子的那一刻,她脸上的局促便全都化作了温柔,厚厚的铠甲下仍可看见她因喘不过气而起伏的胸口,眼底的柔情,无法与身上坚硬的盔甲所联想。
当李少怀依旧用着微笑与温柔想要开口说话时,圆领处的衣襟被人用力攥住,感受到了手臂稍的用力她低垂下头,刚开启的朱唇便被另外一双红唇堵住,微冷的柔舌滑入,将她口中的燥热驱散。
小心点覆上双手,与之回应,一刻也不想失去。
窗外的太阳慢慢向西边推移,吹过江面的夏分带着几分潮湿卷入了院中,树叶交叠摩挲,吹落。
分离就在眼前,她怎会不心痛,喜事的高兴并没有余留多久,出征的消息便狠狠给了她一击。
她有些后悔了,明明自己才是最讨厌分离的人,可每次都要将分离时的不舍小心翼翼掩藏着,痛苦着,忍受着。
南方的暴动,超出了她的预料,这或许是一场被史官写入史册的恶斗,她不在乎史官怎么评判自己,怎么提笔写自己,但是她怕,她怕她也被写进了书里,止于此。
闭目投入拥吻的人,眼角处不断涌下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滴落到她的盔甲上,柔弱穿透不了她厚重的衣甲,却能深深的渗入她心中。
赵宛如轻喘着气,似没力的软趴在她的怀中,声泪俱下,坚强,又那么柔弱,是苦涩,是委屈,“我相识你多久,嫁你多久,一日十二个时辰,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都不会超过半日,东京城才不过十几里,而那堵墙就像是千万里的天堑,你才回来多久啊,为什么又要去广南那么远的地方。”
盔甲的坚硬,让她不得不小心的搂着她,她的每滴泪水对于李少怀来说,都像是刀子,一刀刀刮在她的心口。
别人只知道李少怀仕途迁升之快,官运亨通,别人只以为她是沾了大公主的光,但他们不知道,这夺权之路,是她用命走出来的。
她伸着穿戴护臂袍肚的手,揽过她耳畔的秀发,“我答应你,即便天地崩塌,我也绝不会先离你而去,哪怕是苟且偷生,只要你还在,我便不敢死去。”
赵宛如将她推开,转身吃力的朝桌边走了几步,撑着桌子,试图逃避她,试图抹去眼底的失神。
李少怀侧头看着窗外拉长了几寸的光影,迈步走到了她的身后,看着瘦弱的背影,此刻她才明白,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酸涩的颤抖着,“元贞。”
忍不住的再次将她搂进怀里,环上双臂,握起了她紧攒着的玉手,也许不从背后拥入怀她不会感受到她此时的那几分无力以及颤抖的身心。
赵宛如侧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颊,努力镇定的泪水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指甲几乎攒进了掌心的手从她手中抽离开反压住。
铁甲捂不热,但她的掌心永远都是温暖的,正如腹前所感受的温度。
她紧闭上眼,倦靠在她怀中,“还记得去年我问王孙归不归吗?”
“记得。”
“这次我不问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你归,我便等候,你不归,我便寻你,你在,我便在,你不在,我们绝不活。”
她能感受到腹前双手的微颤之举,便将自己侧着的头埋得更深了,汗水遮掩不掉李少怀身上独有的味道,让她一刻也不想离去。
李少怀说不出话来,闭着双眼低垂下头,紧紧贴着她。
离分离越来越近,如此下去,彼此的眷恋也只会越来越深,赵婉如横下心,将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拿开,从颈间取下一块薄薄的暖玉,转过身子正对着她,“这玉,生来伴我,二十年从不离身,此玉,乃我的命。”她将暖玉系在她的颈间。
李少怀下意识的摸了摸,应道:“玉在,人在。”
第119章 心之至皆为所爱
从朱雀门过, 出南薰门, 驻郡禁军集结,于城南全部整装完毕。
一声令下,三军拔营,山摇地动。
“出征!”
将士们回应的声音响彻天际,东京有家眷的士卒纷纷回头张望,夕阳洒在城墙上的青砖上, 反衬出耀眼的光芒,城南的蔡河水面倒映着两岸绿树, 熏风吹拂杨柳,水面兴起波澜, 西山的余晖还没有散尽, 空中就飘起了毛毛细雨,河面的风吹斜着这雨, 飘进了城内。
南薰门的城楼上伫立的人,身影憔悴。
身后侍女关怀道:“姑娘, 下阳雨了。”
“青阳别后是朱明, 才想雨后,和风旧辞熏风,再绿杨柳,同是聚散, 同是...人各一方。”
“你说,别离为何这般苦?”
“所爱。”
大军从东京开封府至陈留集顺天府驻郡禁军抵达颍川府歇脚。
深山的夜晚极为阴森,又下着雨, 大军寻了较为空旷的溪边落脚,因只歇息片刻,便搭建了一些简易的小帐篷。
溪边燃起的篝火时常被瓢斜的雨打灭,即使雨天她也不放心,“让他们看好篝火,莫要引进山中。”
“是!”
“这雨一直下,那火怎可引得进山中!”
“如今正值盛夏,山中炎热干燥,这雨还未触及火面便会被蒸干,是灭不了大火的!”
穿着甲衣的女子撑着脑袋侧看着她,“若你的博学多闻多用在有用的地方,也不至于举步艰难,令姑娘时时担忧。”
“...”李少怀撑着伞看了看四周,“我知道云姑娘不喜我,觉得我李少怀就是个轻浮浪荡的无能子弟,我不强留你,况且你一个女儿家,在这军营中多有不便,何必...”
“若不是因为姑娘担心你,你以为我想来么!”两个内侍女官中云烟的武功要高出秋画许多,只是性子也要冷淡许多。
话说到一半便被凌厉的语气打断,她也不恼,只将伞递过去,轻缓一口气,“这雨还在下,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你...去我帐中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