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宴上不少进士举杯四处走动祝贺,几人围一堆交谈。
李少怀望着正主座上的几个空座发了呆。“李真人!”突然被人拍了肩膀。
李少怀转身,印入眼的是一个脸蛋干净的内侍,内侍俯身小声道:“惠宁公主在北苑金明池等您。”
金明池以北就是西北京郊李少怀住宅所在之地,三月的风寒冷未退尽,吹在人身上能感受到轻微的刺骨。
京郊的金明池比宫内的要大数倍,平常都有禁军在此练习射箭,今日禁军都被调去琼林苑守卫了。
清风徐来,三两片青黄的叶子落至水面轻荡起波纹。
三月,万物回春,绿岸边独一抹朱红格外耀眼,朱红身后缓缓走来一个白衣少年。
岸上的柳树冒着绿芽,树梢倒映水中,水面上还有一红一白两个纤瘦的人影。已经过了正午,太阳朝西山奔去,李少怀替穿朱色襦裙的柔弱女子挡着刺眼的太阳。她不高大,却可挡风,寒风绕过她,影子静立她脚下。
她踩着李少怀的影子,李少怀替她挡着寒风。
随着白衣少年的走近,朱衣女子眼里的人影越来越大,眸光也越来越亮。几月未见,站定后,竟是相顾无言,四目皆泛着光,光中都映着对方。
曾幻想过无数次抛开乌云,但她知道不会有月明。
“既知道了身份…”赵宛如心中一直想问,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是如此的害怕,“你还愿意娶我吗?”
李少怀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站着,不动也不言语。
她的眸中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惊喜,赵宛如好像有些明白了,也许刚才的话,她不该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少怀笔直的站着,眨了眨眼,“大概是我从开封府牢狱出来的时候。”
李少怀早有所思,先前找恩师要荐书时,寇准便问及她,她与惠宁公主是什么关系。当时并没有在意,但不在意并不意味忘记,后来发生的种种都让她起了疑心。
只是李少怀始终记着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你既然...”赵宛如攒着手走近一步,李少怀则后退一步,“你既然知道,为何...”她不停的走近,加快速度的走近,“为何还要入仕?”
她倒退的速度赶不上赵宛如逼近的速度,遂顿住不再退,“我想见你。”
她不再退,赵宛如也不再追,这四个字她听不出任何能让她高兴的语气。
如她预测,话并没有说完,李少怀润红双眸续道:“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见到你,才能问你,你靠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天道轮回,这话是上一世她对李少怀说过的话,这一世,话未变,人未换,只是角已反。
她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赵宛如深邃的双眸微颤,“阿怀觉得,我对你,会有什么目的?”
刚刚她于琼林宴之上因她之言,放下凌然的傲骨,又于众目睽睽之下问心,道士之心入仕何为,李少怀以无为而答。
无为而无所不为,究竟何意!
赵宛如觉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句话说的太对了。
李少怀抽离开手,后退一步,合手躬身道:“殿下是君,臣是臣,殿下乃千金之躯,臣不敢逆,禁中规矩森严,逾越了规矩,罪不上君,但诛下臣,还请殿下留臣一条生路,臣不想...成为辩机。”
赵宛如听后心凉的发颤,哪怕她重生后再如何处变不惊,哪怕她两世都爱及李少怀,甚至只要她一句话,她可以放下所有,但此时因她而刺痛的心已逐渐麻木,“你是后悔结识我了吗?”
“悔与不悔,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赵宛如深皱起眉头,“你...”她长叹一口气,刺痛也好,麻木也罢,“也罢,朝堂如龙潭虎穴,禁中更是万丈深渊。”因为对着李少怀,她是如何都恨不起来的,也不愿强迫于她。
她将刻骨的爱,化为退步。
李少怀从未见过赵宛如流露过这样的神情,这神情让她加重了呼吸,不禁的喃喃自语了一句,问道:“公主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可又为何猜不出臣的所思呢?”
赵宛如冷笑一声,眼眶中的泪随着眸子颤动差将涌出,“呵,所思?”她转过身背对着,不愿再看她,害怕再看她,“元贞不过一平凡女子,如何知道李真人所思。”
李少怀低眉,看着眼前娇柔的背影蠕动朱唇,“那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问的?”
问话,赵宛如有问不完的话,她冷漠道:“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
可还愿意娶我?
她姓赵,是皇帝的长女,也大宋最桀骜的惠宁公主,笼络世家,染指朝政,被百官所指,游走于悬崖边,身处万丈深渊,是真正的孤峰独秀,天下想娶她的人很多,可天下不敢娶她的人更多。
赵宛如颤笑这无稽之谈,“你不用回...”
李少怀折到她跟前,用绣着一株红梅的帕子包起一个小匣子递上前,“臣,失礼了。”
白皙纤细的手指在刻意碰到李少怀手的时微颤抖牵动了心房。
李少怀后退一步,举起袖子躬身道:“时候不早了,微臣告退。”
“你什么意思?”看着李少怀转身的背影,赵宛如厉声道。
右脚提步的腿顿住,左脚上前齐平后,“公主...”
“好笨啊。”末尾三个字她只用着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
道士走了,再不见踪影,赵宛如的身心都在颤抖,几近崩溃,连呼吸都是颤沉的,如要喘不过气。
余下的无情,还剩手里小小的檀木匣子,身后即是金明池,她有那么一刻是想将匣子扔了的,可是还是被不舍所打败。
这份不舍变成了期望,如同前世的奢望,迫使她打开了最后的寄托。
匣子被打开时飘出一股从文书上散发出来的药香,随着春风吹散在金明池。
淡淡的药香在匣子打开的一刻时她便知道这是李少怀身上的,熟之入骨,爱之入髓。
人在极喜或者极悲的时候都会想要流泪,洪水一旦聚流,爆发的那一刻便是决堤之时。
顷刻间,眼中热泪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脸颊留下,滴至纤细白皙的手上。
文书上清清楚楚的写了李少怀的名字,清清楚楚的盖了开封府的大印,盖了观主亲印。还俗二字醒目,一起的还有度牒。
此刻,赵宛如才明白,那日李少怀拖着病体去找了她师叔是为何,她仅只是,想要还俗。
度牒下面压着一封折叠齐整的信,心中的迫切将她的理智打败,置身天地,似世间再无其她人可以阻碍她,她迫切的将信拆开。
吾妻亲启:
见字如晤,朝复一年春,太白诗言林深时见鹿,我道花开日终不见你,不见你,思之如泉。你言相思为甜,我觉相思甚苦,只因,我想见你,却见不到你。人多是薄情寡义,偏我多情,偏我遇见深情之你,山海无尽不可求,愿攀孤峰争独秀。识你不过一年,却胜人间万载,前世债,今生还,匆匆脱袍,唯恐失你。即是深渊,我愿往之,即是天涯,我愿追之,即是九泉,我无悔之,我不怕死,我只怕留你孤独一人,我心难安。待花开,结一颗红豆,将相思放入,你眼中我,我眼中你,生只念你一人,死只为你一人。守得云开见月明,再携妻之手植下一株红梅,年年有春风,岁岁朝朝共赏。
景德三年春三月七日。
李若君笔。
思之如泉,喜之如泉,止不住的泪滴落在信纸上,将最后那几个字染湿,墨迹散开变得模糊。
她擦干泪,深深的颤笑,笑由心出,“装的,是阿怀的心啊。”
小柔急匆匆的跑回,“姑娘姑娘,刚刚真人…叫我给您带话。”
赵宛如忙得擦干自己眼眶中含着的泪,小柔见她此状惊呼,“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她走近,紧皱着心疼的眉眼,从没见过赵宛如哭,一时间有些无措。
“没事。”赵宛如小心的将信折叠放回收好,“她叫你带什么话?”
先前定然发生了什么,不然怎会引得公主落泪,她可是服侍了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公主落泪的人,又见主子心急,小柔只好把心中的疑问弃置一边转达李少怀的话,“他说,那几句话里只有“我想见你”是真的,真正的意思是,”小柔端了端嗓子,学着李少怀的深情,温柔道:“我想见你,是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能够见到你。”
就仿佛是李少怀对她说的一般。
李少怀是个心思细腻之人,琼林苑内鱼龙混杂,数日不见难保这位胆大的公主因思念而冲动。
刚刚琼林宴已是最好的证明,好一句逾越规矩,罪不上君,但诛下臣!
“真人她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刚刚还笑的那么坏…”小柔续说着她刚才的所见。
“她呀,本来就是个坏人!”赵宛如含着泪光,原先煞白的脸如沐春风。是盖不住的窃喜,是萌动的春心,好似这琼林的春意一般,盎然。
赵宛如在金明池附近窃喜着,此时张庆已经急得跑出了热汗。
“姑娘,您快回去吧,丁绍文向官家请旨,要尚您为妻。”
第64章 何似君情与妾心
琼林宴上还有万寿长公主, 长公主为人温和, 进士们与之交谈都深感亲切。
“七娘怎与李公武在一处了...”赵恒看着凉亭内的人交谈甚欢,不仅有李遵勖还有丁绍文,只见赵衿捂着嘴发笑。
周怀政从旁赞赏道:“长公主性谦和,而李遵勖尊师重道,为人慷慨,好登对的一双人儿啊。”
听着周怀政的话, 赵恒想了想,“李家...爹爹在世之时就十分想要李家儿郎尚一位公主。”
琼林宴持续一日, 赏歌舞,以及进士们斗文争论, 出彩者或许还能博得皇帝格外青睐当即授命官职。
快到日落时, 皇帝准备动身回宫,此之前在宴会上特夸赞了殿前副都指挥使丁绍文的护卫有功。
“臣丁绍文, 求娶惠宁公主。”
邀功求娶,丁绍文的话, 众人不意外, 反倒认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禁中欲将惠宁公主下嫁丁绍文的事情宫外早已经传开。
后来不知怎的皇帝改了主意,但是丁绍文的心可是一直都在惠宁公主身上。
望着旁边的空座,赵恒愣了神,丁绍文竟在琼林宴上求娶。
翰林院与御史台跟来的几个重臣附和帮衬着, “公主已到适嫁之龄,丁指挥文武双全,陛下纳贤才, 得良婿,实为我大宋之喜。”
赵宛如不在,臣子们纷纷进言,赵恒拿不定主意,坐定问道:“世人皆不愿入我赵家,卿求之为何?”
“臣倾慕公主已久,世人听流言而传言,不曾亲眼见过,我为陛下之近臣,近之,知之,陛下为明主,而公主自为明珠,公主淑德仁孝,臣不才,愿为天家婿,一腔热血守之国门,还求陛下成全。”
丁绍文的话说得格外重,使得宴会上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来皇家要有大喜事了。”
丁绍文是皇帝宠臣,父子同受恩宠,他们皆认为这个婚事会被敲定。
李少怀注视着前方皇帝跟前的年轻将军,单膝跪地身姿挺拔,求娶之心热切,陈词之中无不表爱慕与对皇帝之忠心,似乎势在必得。
皇帝犹豫之时,下面的一群进士之中有人突然站起,李迪大惊失色的拉扯住她,“你不要意气用事,这是副相的公子,殿帅丁绍文!”
对于中第的这些新进士来说,这些皇帝的宠臣动动手指就能将他们捏死,实在不是他们现在能招惹的。
李少怀挣脱开李迪的手,“那就用命,争上一争!”
非她眼里柔不得沙子,爱及,怕及。赵宛如为她,舍一身傲骨,她也可以为其豁此性命。
“陛下。”李少怀从座上起身至前,“臣有异议。”
丁绍文转头骤然冷视着她,尤可见鼻间轻皱纹他没有想到这个李少怀竟然这般胆大。
“你有何异议?”李少怀似乎很喜欢唱反调,一日两次发声了,赵恒心中想着,将来一定不能让他去御史台。
李少怀跪下,“臣李若君,意欲求娶惠宁公主!”
空有功名,无实政绩功劳,而丁绍文有军功傍身,门庭显耀,身居高位,他竟然要与丁绍文争求惠宁公主。
李少怀的话不仅让众人匪夷所思,更让赵恒大惊,不是胆大,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至此有些大臣才大悟,难怪李少怀拒绝做他们女婿,原来是想入内皇家成为天家婿。
“出家道士,何以求公主?”
“见一眼就求之,榜眼莫不是爱慕虚荣之人,其心可疑啊!”
当即就有朝臣站出来反对了,士子们睁眼看戏,老臣们怒目呵斥。
“这榜眼也忒胆大了吧!”
“有魄力,有志气啊!”
赵恒踌躇端坐着,既不愿将惠宁嫁给丁绍文,但更不愿将她嫁给寒门的李若君,他无身世可言,背后也无皇家所需的势力。
“他凭什么求之?”
丁绍德坐在后面,注视着这一切,喃喃道:“道士入朝为公主吗,我入朝只是为活命。”
“卿既是出家人,就...”
“爹爹。”
赵宛如匆匆赶来,喘着微急的气喊道。
“惠宁来了。”赵恒将绷着的脸松开。
赵宛如的婚事一向由皇后与她自己做主,只要不出格,他都会应允。
而且这个女儿的性子像及先帝,处理起事情来连他都要怕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