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将声音压低,“大娘子找钱氏训话,谁料中途猫发了狂,惊吓到了钱氏,恰逢大郎君回来撞见,便一剑刺死了那猫。”
“一剑刺死?”一旁赏花的红衣女子轻挑起眉头,“猫猫这么可爱,他竟然下得了手?”
丁绍德很是清楚为何,“嫂嫂既然受了惊吓,阿韵,让府上的太医过去瞧瞧...”
窦氏不知道,丁绍文素来不喜欢猫,而丁绍德因为他的不喜再也没有养过猫。
“不许去!”赵静姝转身看着发愣的丁绍德。又侧头对着千凝喃喃道:“你叫赵太医偷偷去,别说是我!”
过了许久,丁绍德才开口,“只是过去把个平安脉,公主现在又不需要...”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赵太医是爹爹指派给我的,凭什么要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诊治?”
丁绍德皱起眉头,“去马行街请孙大夫吧。”
丁绍德的改口,激起了赵静姝不满。
“再怎么样,她都是长嫂。”
“长嫂?可我听闻她原先定婚的夫婿,是你!”赵静姝迈着步子走近,微风吹拂下,红裙摆动。
展开放置在腿上的手握拳攒起下裳,“是。”
“我还听说,她的下人曾加害过你,就因为觉得主子嫁了你太过委屈。”
“是,那一案,也险些害了殿下的师兄。”
“我不信一个女使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谋害朝廷命官的衙内,钱氏...”
“已经过去了,人皆有苦衷,又何必,纠缠这不放呢?”丁绍德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温柔,温柔下是她的无奈。
“你...”赵静姝站定在她身旁,似乎有些懊恼,“对所有人都要这么温柔吗?”
“不啊。”她突然楞的侧抬起头,透过赵静姝的眸子看到了自己,“殿下,这是吃醋了么?”
“没有,”赵静姝撇开视线。
“那殿下来此?”
“教我弹琴。”
丁绍德再次愣住,就在上一次她主动问时,这人连理都不理她,温柔道:“好。”
曾经装混懒散过一段时间,如今得一座驸马府,换个地方被监视罢了,所幸不再拘束自己,披头散发的人起身让座,伸手示意,“殿下懂音律,只是缺一个静心罢了。”
赵静姝坐下,轻抚琴弦,“不像宋琴,这是什么琴?”
“唐琴,绿绮台。”
唐制的绿绮台只有两把,“怪不得你成天当个宝贝似的。”
“殿下试试看。”
花瓣飘落至琴旁,琴弦拨动,站着的人眼不离神的盯着她抚琴的手,与其说弹奏的是琴弦,倒不如说是她的心弦。
“这首曲子世人不常奏,有词未有谱。”她轻轻走近在其身后坐下,覆上骨节分明的手,“大撮的指法,你看。”
她握住赵静姝的手,将她的左手按在七弦的七徽上,“右手同时弹七弦和五弦两根弦。”
双手触碰间,平静的心开始悸动。
“你弹一遍给我听听吧。”她自己的将手从她手中抽回,不过并没有打算起身,而是就这样顺势躺下躺在了她的怀中。
桃园之中响起了与平常琴曲所不一样的曲子,府上这么多人,似乎没有一个人听过。
赵静姝躺在她的怀中,感受着背后温暖之处传来的心跳,隔着垂下的细细长发,她抬头看着她白皙的脸颊。
清风徐来,将树上一朵松散的桃花吹落,花瓣落至小池中荡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她就这样看着,心中有着无尽的疑惑,为什么这个人比师兄还温柔,难道因为是女子的缘故么?困惑心动时她伸出了手。
“殿下为何想起了这首曲子?”
还未触碰到近在咫尺的容颜,一句柔声就将她的勇气打败,她放下手,“没什么,《越人歌》而已,突然就想起来的,从前听某人弹过。”
某人二字让她慢下节奏,“殿下知道这首曲子的诗歌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念着诗歌里最后一句,“以前听先生说过一点点,好像讲的是春秋时期跨越身份相爱的故事。”
“是,《越人歌》其词所记载的出处是《说苑》”
“好像是出自刘向的《说苑》”
“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故事。”
“嗯?”赵静姝静静的望着她,“先生只教了诗歌,没有教那背后的故事。”
“卷十一,善说篇,第十三段。”她只说了书章,似乎并不打算直接讲与她听。
撩人的和风吹过,垂下鬓发散在她鼻间,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舒适。
第109章 只道寻常百姓家
天边火红的余晖散去, 夜色降临大地, 一辆马车檐角下挂着的铜铃正发着清脆的声响,道路两旁的雕花楼阁房梁下都挂起了灯笼,一盏夜灯独自支撑着车厢内的光芒。
车厢内的寂静终被打破,“鄂君子皙,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 爵为执圭,一榜枻越人犹得交欢尽意焉。”
当赵静姝念出这几句书里的原话时, 丁绍德呆滞了许久,“公主...去翻了那本书吗?”
“是, 是我让小满去国子监的藏书阁拿的。”
“其实...我书房中有!”
她当然知道丁绍德书房中有, “那篇文章的故事,是什么意思?”
“公主不知道?”
“不知道啊, 所以我想听你亲口解释。”
这汉书里的文章并不难懂,更何况还是对于一个自幼饱读诗书的公主, 尽管丁绍德明白也还是做了回答, 哪怕她知道会因此引来赵静姝的逼问,“《周礼》之下,人分三六九等,君是君, 臣是臣,奴隶是奴隶,楚国大夫倾慕襄成君, 于舟船上想要牵手,奈何礼乐之下这样做有些逾越规矩,使得襄成君怒目不悦,大夫庄辛便用这个典故来告诉襄成君,“鄂君身份高贵仍可以与越人船夫交欢尽意。”而襄成君听后感触,同意与其携手,说自己年少之时在众多长者中以容貌出众著称...”
马车从开封府一路向北行驶,几个士卒护送在车后,不用领头骑马的侍卫催喊,前面的道路上的人看着马车纷纷主动避让。
丁绍德废了一番口舌将整篇文章以及故事讲了一遍。
“倾慕,他们是相互喜欢才会有此吧?”
“自然。”
“逾越礼乐,确实是感人的爱情,我可却觉得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
“是因为...他们都是男子么?”丁绍德低声问道。
赵静姝静静的看着她,“...”否决道:“不是,即便他们相爱,可不也依旧妻妾成群么,可怜的是他们的妻儿,哦,也不能说可怜,与女人争宠是争,与男人争宠也是争,反正都是一样的争宠,有什么不同呢?”
丁绍德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是我才疏学浅,公主所想的更为深远透彻。”
赵静姝又道:“鄂君子皙,越人榜枻,还有庄辛与襄成君都是美男子,男也好女也罢,果然都要长得好看才行...”蓦然间,她看着丁绍德白皙的脸。
她不曾注意赵静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柔声笑了笑,“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此亘古不变,这世间的人总有自己所慕,慕强,慕财,慕色,人皆有私欲,这些都是正常不过的。”
“这么看来,你也如他们一般。”
“...”她楞的抬头与她对视,顾盼生辉,撩人心怀,便也不敢否认了,遂暗笑自己肤浅的很。
“也不对,不否认你作郎君的扮相放眼东京城也是鲜有人能比的,怪不得你几个嫂嫂都对你这般好,还有那顾氏以及...”
以及那替丁绍德死去的小姐,赵静姝还没来得及将此话说出口就被打断,丁绍德沉闷一声,“公主,调查我?”
赵静姝慌忙道:“我...我才没有,嫁给你之前,你所有的东西就要立卷宗送往宗正寺,我不过是随手翻阅了一直没说过而已。”
轻轻摇晃的马车静止,“公主,驸马到了。”
丁绍德躬身起,卷帘走出,回首道:“可有些东西,是不会纳入卷宗里的。”
马车停下后随行内侍从车后搬出木梯放置在前舆旁,穿绯色便服的年轻人出帐先下了马车,伸手扶着随后出来的女子。
纤细的手轻轻放置温暖的掌心,这一放,也将身上的重心放了下去。
“因为赵允怀之死,这次的家宴也只得私下召见,你刚回来,又受了这么多苦,我怕委屈了你。”
她握起赵婉如的双手,温柔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委屈与否,我只在乎你。”
殿中省派了内侍省的人过来迎接,恰好两位公主相继抵达宫中,车舆所停也相隔不远。
“姑娘,前头大姑娘她们也到了。”千凝站在拉车的骏马身旁。
赵静姝顺着抬头望去,只匆匆一眼便移回了视线,对于丁绍德下了车只是木纳的站在一旁,她恼道:“喂,你家娘子要下来了!”
丁绍德愣了半天,才伸出手去搀扶,疑惑道:“平时,你不是都不愿的吗,嫌我多此一举...”
赵静姝下车后只是踩了她一脚,撇开手就气冲冲的走了。
丁绍德单抬起腿,撑在下人肩上叫苦,“最近殿下这是怎么了?”
四月盛春的和风不冷也不热,看明白的下人轻咳嗽了两声,笑眯眯道:“阿郎,盛春到了。”
赵允怀之死,只有翰林医官院几个太医与几个宗室知道,商王府秘不发丧,但皇帝在宫中下了禁令不准歌舞欢娱。
集英殿只设了小宴,刘皇后见着自李少怀平安回来女儿脸上的气色都好全了,语重心长的拉着她在一旁说话。
一个四五岁的小少年在桌底下窜来窜去,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御酒,红色的酒洒了一地。
酒瓶差点砸到他,“郡王...”几个宫女吓破了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桌上的御酒都是西域进贡的酒,连个人都看护不好,留你们何用!”
小孩从过来牵住她的长姐手中挣脱,走到几个跪地求饶的宫女身前,将那些准备拿人的内侍推开,伸着白嫩的小手躬身,“母亲,都是孩儿贪玩,跟她们没有关系。”
“才几月不见...就已懂事了不少。”
“这些日子你不在,爹爹给他找了晏殊作为陪读。”
“晏殊...宽厚好学。”
“你不觉得受益的性子有些像你吗?”
“如今他尚年幼,性子这种东西,还是要看日后的,不过我倒希望他能真的成为仁主。”
因为小少年的求情,刘娥作罢,只让她们将酒换了,将地上清扫干净了去。
“今日家宴,如平常人家一般,只有爹娘,没有君臣,不谈国事只论家常。”
“是。”
小少年扫视周围一圈,最后跑到了李少怀身旁,赵婉如见此笑了笑,“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你,罢了,这个位子就让与你,我去母亲旁边。”
“阿姐放心,我是不会同阿姐抢先生的!”小少年跳上椅子,“反正也抢不过。”
“你这孩子...”
小孩子的话直让李少怀憨笑。
赵恒摸着银白胡子,将这些都看在眼里,眯眼道:“你们几个也都成家半年多之久了,皇家也该要有喜事了吧?”
“官家可是想急着抱孙子了?”
赵恒笑着道:“受益还小,吾不知还能否见其子嗣延绵,但是你们四人,定是要给吾生几个小外孙的!”
赵婉如与李少怀还好,表现的自然,毕竟这种事情强求也强求不来,总归有法子应对的。
“小孩子多麻烦啊,我才不要!”赵静姝撇着嘴。
“不为人母,谁家会纵容你当当一辈子的小孩子?”
“当然有人了,你说是吧,驸马!”赵静姝侧头看着丁绍德微笑道。
丁绍德低头道:“啊,是。”
看着先前对坐的欢声笑语,大公主虽也无子嗣,但至少还有一个储君弟弟,杜贵妃道:“宜室宜家固然好,但你们年轻一辈呀,该收收贪玩的性子了。”
这便是赵静姝不喜欢来大内参加所谓的家宴原因之一,之前是催婚,如今成了婚连子嗣都要催了。
刘娥想着去年张则茂替赵婉如诊脉的结果,从旁调和道:“她们还年轻,子嗣顺其自然就好。”
“元容和季泓是还年轻,但少怀与元贞两个人作为嫡长该考虑考虑了吧?”赵恒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白天在大殿上的那番话他记忆犹新,若某一日李少怀真出了意外,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岂不真的要孤老。
“...”愣神的李少怀看着赵婉如,朝赵恒低头道:“孩儿...”
“这种事情,她们二人又不是小孩子,自是懂得的,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何必去逼迫几个年轻人呢?”
对于母亲的调解,赵婉如松下一口气,将本要替李少怀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家宴上赵恒将朝政抛之脑后开怀喝酒,而一旁的刘娥则没有他那般开心,强颜欢笑中有一半原因是来自今日突然回来的李少怀,还有一半,刘娥朝赵婉如板着脸道:“宴席散后,汝到坤宁殿来。”
她帮主李少怀铲除了丁绍文的左右手,又将丁绍文狠狠的压着,丁家是支持后宫的,自然会引起母亲的不满,这个,她早就想好了,“是。”
辰时散宴,刚一散宴赵婉如就随皇后回了坤宁殿,母女谈话,李少怀只得在坤宁殿的院中等候。
不知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