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枝轻飘飘地说:“我若离开了,原本也是永生永世不会跟你相见的。”
玄明被离枝堵得哑口无言,许久才讷讷道:“就当我求你。”
离枝看了玄明一眼,他也显得有些可怜,一脸无措的模样。于是离枝问玄明:“我若去了,你真的肯放我走吗?”
玄明艰难地点头,说:“会的。”
他答得如此艰难,可见心头也有万千纠结,带离枝回到天宫去看看白晓,已经是玄明的破釜沉舟之举。
如果连这个孩子都不能唤起离枝的一丝留恋与不舍,那玄明当真不知道还能怎样挽回自己与离枝的这份感情。
玄明开始准备带离枝回天宫的事情,摆在第一位的就是要人将荒废千年的宫室收拾整理出来,免得回去以后一片荒凉破败,尚未触景生情,就已经满眼厌恶。
他准备期间又觉得好笑荒唐,不知自己失去记忆的千年间都做出了什么蠢事傻事,还想着打回天宫去,给自己讨个公道。有什么公道可讨,反倒是该离枝向他讨回公道。
可离枝什么也不说,也不甚关心,玄明每天的讨好都像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哑剧,离枝不应和他,他就尴尬难堪地被晾在那里。
玄明毫无头绪,临行前一夜,他与离枝在延年殿内用膳,离枝照旧不怎么搭理他,玄明也不敢说话,沉默许久,玄明突然开口,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若我当时,没有一碗药害了你腹中的孩子,离枝,今日你还会这样怨我恨我吗?”玄明说。
离枝怔愣了一下,而后他云淡风轻地反问玄明:“你知道那个连块牌匾都没有的院子,往外能看到几处宫殿吗?你知道每天天宫里轮换的守卫会有几班、一班有几人吗?小宫人在几个宫殿内往返奔波的时候会偷吃要送的东西,也会有小宫人躲在墙角,等着上神出现了给他们送香囊绣品,这些事情,你知道吗?”
玄明无言以对,他是高高在上、深受整个天宫敬仰的战神,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他又怎么会知道。
离枝讥讽地笑了一声,对他说:“我知道。我进入天宫,做战神正妻的陪嫁,在那个院子里度过了多少个那样的日子,我都记着。你要我在长久的痛苦和短暂的伤害中选择一个吗?我选不出来。”
玄明哑声说:“是我不该问。”
他说完这话又挣扎许久,神色痛苦犹豫,最终还是说:“但即便会让你觉得我在狡辩,离枝,我还是想同你说,我之所以让你失去那个孩子,是因为我失忆后,状况十分不好,时常暴怒、躁郁不安,我既痛恨这样的状况,也恐惧这样的状况。而我还曾以为是天宫对我过河拆桥,因此过往一千年都不曾要过孩子,免得我有朝一日打回天宫,会碍我的事。”
“我是不是很好笑?”说到这里,玄明问离枝。
可离枝没有说话,玄明只好继续说:“而河神的新娘,之所以一定要选定那个日子,也就是你的生辰八字,是能安抚住我,压制住我心底的狂躁。当时我以为你不该是我的新娘,若是生下孩子,就会像我一样疯狂,所以才做了那样的事。离枝,说到底是天命在惩罚我,害你再度因我受苦,可这真的绝非我本意,你能稍微原谅我一点点吗?”
离枝的声音有如清脆激荡的玉石碰撞,说出的话也冰冷伤人:“你不必给自己找这么多开脱的借口。因为你从没想过我会有孩子,你觉得我是男子,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有了孩子,你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想到,我不是你命定那个人,会不会有什么你控制不了的事情发生。”
离枝冷冷地揭穿了玄明的借口,说:“玄明,河神大人,你不知道我有孩子的时候,不是把我玩弄于鼓掌中,也很高兴吗?皆因我软弱又无枝可依。我若一辈子想不起来前世的事情,就要一辈子这样被你拿捏在手中,强行原谅你。”
“而我偏不。”离枝说。
第36章
离枝又再一次来到了天宫,巍峨的南天门下,离枝驻足仰望,玄明站在他身侧,亦是百感交集。
“我真不明白你让我来这一次有什么意义,难道你真的觉得,我会因此留在你身边吗?”
离枝的话很平静,但是听在玄明耳中,便如同惊雷。他心思被离枝看穿,只能勉强笑了一下,看起来五味杂陈,甚是辛苦可怜。
白晓在天帝那里养着,玄明和离枝也先去拜见了天帝,天帝倚重玄明,因此即便玄明怒而屠族,也不过是不轻不重地下放到业河,既是被贬,也是赎罪。如今玄明恢复记忆,又重遇离枝,更高兴的那人显然是天帝。
“朕等你们夫妻二人等了足足一千年,如今终于回来了。从前都是前尘往事,今日便都朝前看吧,战神不如与离枝再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喜宴,也好一家团圆。”
天帝热气洋溢,玄明却面露难色,他咬唇,道:“陛下,这……”
玄明似乎是难以启齿的模样,离枝冷冷地打断了玄明的话:“陛下抬爱了,此番来天宫,是因为战神答应我,如若陪他一同看看白晓的模样,就愿意放我离开。我乃一介凡人,与河神已是痴心妄想,更不敢贪求战神,早日离开对大家都好,仅此而已。”
天帝的面色僵住了,他望向玄明,又看了看离枝,最终说:“原来如此,倒是朕唐突了。”
离枝是真的没有任何要留下的打算,他反驳了天帝的提议,又直接说了要离开,玄明那颗心便坠入谷底。
既然来了,也就没有玄明所说的远远望一眼的事情,天帝命人将白晓召回来,等待的过程中,似乎只有玄明一人惴惴不安,紧张不已,而离枝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既不动容,也不期待。
白晓来得很快,看见殿内坐着的人,先对天帝行了礼,说:“不知天帝有何要事,如此急切地唤臣归来。”
天帝朝玄明和离枝的方向示意,说:“是你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想要见你。”
天帝贴心,不欲打扰他们一家团聚,为三人准备了家宴便离开了,临走前他看了玄明一眼,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骤然见到一千年都在想念的父母的模样,白晓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坐在桌前,频频望着离枝和玄明,又很快地低下头。
他与玄明长得很像,唯有下颌看起来是离枝的模样,因此不像玄明那样气宇轩昂,显得更为清秀俊逸。
他的父母在天宫中也是一桩秘辛,他只知他的母亲因父亲而死,父亲又因母亲被贬,如此纠葛不休的两人,即便只是见了第一面,就让白晓感到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父亲,此次回来,便不再走了吗?”白晓问。
玄明看了一眼面色沉静入水的离枝,摇头道:“只是来看你一眼,过后,过后还要……”
玄明不知如何同他说,说以后还要回到业河吗,那又该怎么说离枝,他心中有许多难言之隐,左右摇摆,却是离枝开口了。
“白晓,你一千岁,我不想欺骗你。生你的人是浮夕,你应该听说过,他死了,且是自尽,不入轮回的死,也就是死透了。我不是他,因此也称不得是你的父母。我是一介凡人,与你父亲也不过命运捉弄才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我想离开,他想让我来看你一眼,那我便来了,看到你你长得很好,那么浮夕也不算白死。你父亲何时能真正回到天宫我不知道,但我此后会与他分道扬镳,再不相见。生下你的人是浮夕,以后不要再认错了。”
离枝一丝情分也不留,玄明和白晓都听愣了。唯有离枝一人,像是早就想说这话了一般,说完,才气定神闲地整理了衣襟,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恨我!怪我!为什么要伤害孩子!”玄明痛苦地低声道。
离枝冷笑一声,说:“我说的句句属实,难道你要骗他一辈子吗?我早已说过,我是一介凡人,让他见到我,即便我给他温情,也不过短短数十年。是你自私,为了用稀薄的情分留住我,不惜以孩子为筹码诱饵。可孩子不明白,你不明白吗?我不是浮夕,即便我与他有共通的记忆,但我也不是浮夕。浮夕死了,在你面前死的,你听明白了吗?”
期待了一千年的父母,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居然会是这样的场面,白晓难过得甚至带了哭腔:“父亲,他怪你,为何连我也一起责怪?”
离枝的面色终于显露出一点苦楚,他哀伤地望了一眼稚嫩又可怜的白晓,也在心头反复质问自己,是啊,是为何呢?
第37章
说是家宴,三人吃得味同嚼蜡,连白晓也失落怅然。默默无话许久,是离枝先开口了,他说:“白晓,我同你父亲有话要说,你先……”
白晓仍然委屈,他问离枝:“那你呢?你就不想看看我吗?我长这么大,过得好不好,受过什么委屈,你一个字也不想知道吗?”
离枝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开口,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不……”
“你不是我的母亲!不是生我的人!是吗?”白晓委屈不已,一场家宴他拼命掩饰,努力在父母面前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期望分离一千年后他们可以全家团聚,可事实完全与他想象的不同。白晓憋了好半天的眼泪,最终还是失落又伤心地说:“既然没有人想要我,也不愿养我,当初何必生下我?”
他这样说完,原本面色冷淡平静的离枝突然轻笑了一声。这笑声显得极为突兀且不合时宜,玄明和白晓都忍不住望向他。
离枝没看白晓,只看了一眼玄明,那一刻玄明就知道他不好,他想阻止离枝说出什么,可来不及了,离枝望着白晓,嘴角带着一丝笑,开口了。
“白晓,你是个意外,一开始你父亲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后来也是你母亲孤零零拼死生下你。但是后来你父亲有了你的先例,对之后的孩子就能提早预防,不再有别的意外了。”
离枝说完这话,白晓连哭都忘记哭了,他怔怔抬头,看着离枝,又看着玄明。在诡异的沉默中,他小心翼翼地向玄明提问,道:“父亲,是这样吗?我只是一个意外,您并不知道,也并不欢迎我吗?”
玄明头脑轰地炸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白晓的提问,是吗?或者不是?就在他犹豫沉默的时候,离枝开口了。
“是的。”离枝看着玄明,字字诛心一般说:“战神宫中有一处院落,连牌匾也没有,他被关在那个院子里,生下你以后万念俱灰,用以自己父亲的尸骨为灯芯燃烧的灯自尽了。”
白晓对父母的事情知之甚少,这是天宫秘辛,被捂得严严实实,若是离枝不说,玄明不曾想起,这件事便永远不会有人提起。白晓听到这样凄惨的过往,自己也怔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玄明终于开口了,他沉声道:“白晓,你先出去。”
白晓自知再待在这里只会听到十倍百倍震惊的往事,他尚且年少,根本承受不起,玄明话音刚落,白晓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家宴现场。
他摇摇欲坠地朝外边走,尚且未曾走出几步,就感到身边一阵白光闪过,是玄明运转灵力,带着离枝也离开了。
玄明带离枝回到尘封千年的战神宫中,大约是时常有人看管打扫,虽然无人居住,但殿内依然干净整洁,除了冷清了些,并没有破败之相。
玄明将离枝按在床榻之上,他心中又悔又痛,又苦又恨,他掐着离枝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问他:“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在白晓面前说那些?”
他的眼泪落在离枝的脸上,离枝嫌恶地转开脸避开,他被掐得呼吸短促,只能冷笑着断断续续地说:“你做了这些……还……还怕被人说吗?”
“是!我怕!”玄明崩溃大喊道:“你折磨我不行吗?你这样说,白晓会怎么想?他会多伤心?你想过吗?”
离枝突然冷笑一声,他被玄明掐得面色涨红,呼吸已经十分急促,可还是坚持说出让玄明更加崩溃的话来:“他出生前就已经很伤心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把他养在天帝身边,让他远离先前那些纷乱复杂的往事,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是你,是你偏要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他明明很平静的生活,你既然逼我见他,就要承受无法承受的后果。你懂吗?”
离枝越说,玄明掐着他的双手就越是使不上力气,离枝说完,玄明已经颓唐地松开了手。
玄明知道,离枝说的没有错,除非他永生永世不见离枝,否则他就不能永远瞒着白晓,白晓总会知道往事,是和风细雨地告诉他,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效果其实并没有太多差别。
那些残忍的,如同疾风暴雨一般纷乱的往事,造就了白晓的今天,也早就了离枝和玄明的今天,他不该怪离枝就这么告诉白晓,这根本就不是离枝的错。
离枝细白的脖子上有十分突兀可怖的指引,玄明看着,情绪更加崩溃,他伏在离枝身上崩溃地哭了起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玄明问。
第38章
离枝仰面躺在玄明的床塌上,任由玄明哭着,而他则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繁复华丽的纹饰。
玄明的宫殿他也曾住过,那时他满心都是依恋与幸福,他以为他与玄明两情相遇,孩子是他们爱的果实。而后一朝梦碎,便是千疮百孔。
离枝也想问是为什么,他的两世,好像都是被迫与玄明绑在一起。若是没有玄明,或许他过得并不会多么富足阔绰,也不会见到这人世间的许多瑰丽奇景,但想必至少能安稳度过余生。至少他会有父亲,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放眼望去,只有他孤身一人。
离枝想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回过神来,发现玄明也已经没有在流泪了。于是离枝推了推玄明的肩膀,说:“白晓我已经陪你见了,你该放我离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