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枝粲然一笑,他回头望向玄明,那笑容全是解脱,他说:“好啊,你以为我不想吗?”
玄明不曾想到离枝愿意跟一群尸体待在一起,也不想再跟自己待在一起,他再度崩溃发问:“只是一个孩子,离枝,你就这么恨我吗?”
离枝被他掐得气若游丝,耳边已经有嗡嗡的轰鸣之声,连眼前也闪过大片大片的白色。离枝不知道那是他眼前昏花,还是又出现了总是梦见的那片铅白宫墙。
离枝咬着牙仍然回答玄明:“对。”
玄明的手无力地松开,离枝瘫在了他的怀里。
第24章
离枝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当中,玄明将离枝抱回延年殿,将他放在床上。他伸手触到离枝平坦的小腹,那里什么也没有,离枝却以为又有了他的孩子,还要狠心将这个孩子送走。
玄明有些庆幸,还好没有。
他想用那些永生永世被困在润辛宫的人来吓一吓离枝,可是离枝不为所动,依然坚定地要同他决裂。离枝不怕死,既不怕别人死,也不怕自己死。玄明不知道这个在床上娇弱,床下稚气的人,居然会心狠到这种地步。
离枝在梦里睡得很不安稳,像是被魇住了,玄明握着他纤细的手,轻声唤了他几声,离枝却并没有醒过来,仍然恐惧地大口呼吸。
玄明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瞬,选择运转灵力,进入了离枝的梦境当中。
玄明进入离枝的梦境,看见离枝茫然地站在一旁,他犹豫地走到离枝身边试了试,确认离枝是看不到他的。但他作为后来的旁观者,能看到离枝,也能看到离枝的梦。
离枝的梦是在一片海上,战火过后海面上一片废墟,一个与离枝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孩子跟着许多与他同龄的人一起在海面上巡视一番,而后回到海底。
“父王,儿臣们方才已将此次折损统计完毕,不日将整理上奏。”
被称作父王的那个人眉头紧锁,十分疲惫地应了一声,说:“天宫对海中诸部族赶尽杀绝,要么归顺,要么灭族。我鲛人部族上有天庭逼迫,下有龙族折磨,怕是气数将尽了。”
鲛人王此言一出,大家均是缄默不语。鲛人不善战,如今不过是拼死抵抗,已是奄奄一息了。
没过几日果然有天宫的消息传来,天宫倨傲,高高在上地说,天宫诸神垂怜鲛人,对鲛人的征伐乃是收复龙族的一场意外。为了弥补鲛人损失,天宫愿意迎娶鲛人公主,助鲛人后代位列仙班。
谁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天宫蓄意的讨伐,现下对鲛人放过一马,不过是因为鲛人落泪生珠,是难得一见的珍宝罢了。
天宫要鲛人的公主,鲛人王陷入困扰之中。鲛人王的公主是正妻所生,公主要远嫁天宫,即便能成神成仙,她也是哭闹不止。但不嫁公主是万万不可的,鲛人王与正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知是那正妻真的懂了怕了,还是因为别的。她的口风突然变了。
她原本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如今却又说,公主一人远嫁太过孤单,不若再寻找一人作为陪嫁,也好陪陪公主。
她此言一出,鲛人中有女儿的贵族都恐慌起来,谁也不曾想,鲛人王正妻选的人却是离枝——此时他不叫离枝,他叫浮夕。他是鲛人王唯一的男妾所生,而那男妾原本只是鲛人王身边的一个普通侍从,鲛人王醉酒,才有了浮夕。
浮夕没有显赫的母族,来历又十分尴尬,在宫中一向不得人喜爱,只是跟着他的父亲相依为命。但他毕竟是男子,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陪嫁的事居然会落在自己头上。
可鲛人王的正妻却要羞辱他,她在送亲大典上对着因抗拒出嫁而被五花大绑起来的浮夕说:“据说上古时期,鲛人部族人丁寥落,因此先祖寻遍医术古籍,使得有些男子也可有孕,以求壮大部族,为鲛人添丁。后来我族昌盛,男子有孕乃逆天之举,这一些人便大多消失了。生下你的那贱人,以王上为庇佑,躲过诛杀,他生下你,倒也无妨,左右你们这样的人,都应该为了鲛人一族出些力就是了。浮夕,你好生去,天宫战神玄明大人你要好生伺候,最好像生下你的那贱人一样有点出息,也护佑护佑咱们这养了你许多年的鲛人族吧。”
离枝原本只是皱着眉头站在一旁,看着浮夕被强行远嫁,直到他听见玄明的名字。那一刻离枝脸上的惊恐之色无法言语,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些总是出现在他梦中的场景并不是梦,就是他上一世的事情。可是难道上一世,也是玄明吗?
离枝的思绪被打断,他听到浮夕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顺着浮夕的目光望去,一个俊秀的男子站在熙熙攘攘送亲队伍的最后,落下两行清泪。那眼泪尚未完全落下就凝成晶亮的珍珠,落在地上,像是能听到清脆的噼啪声。
玄明站在入海口边接亲,他面色不虞。战神天生嗜血好战,他离一窝端了鲛人只差一步,却被天宫生生召回,说是教训教训鲛人就可以了,也不能对他们赶尽杀绝。
鸣金收兵已经够让玄明憋屈,更让他憋屈的是天帝自作多情,为了弥补他,为他牵了这门亲事。
玄明这一生哪里需要成亲,他为战事而生,只要戎马一生便心满意足。
他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模样看着并不是成亲,更像是接回战俘。接到人,玄明转身就要走,临走前却听见浮夕一直不曾停下的啜泣。
玄明皱着眉头凝神停了一会儿,而后嘱咐身边的人说:“将那个哭哭啼啼的人的嘴堵上,回去后扔到个没人的院子里,别让本神见着他。”
第25章
浮夕被安置在战神宫中最僻静的一处院落里,那院落实在太过偏远破旧,连块牌匾也没有,倒真是按照玄明所说,务必不让他瞧见浮夕。
但浮夕见不着玄明,却也放下心来。战神不来,又因着不喜欢他,连带着去战神夫人,也就是自己的姐姐鲛人公主那里侍奉都不必,浮夕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自在。
如此过去一些时日,或许是几个月,也或许是几年,那段时间过得很快,在离枝的梦里有如走马观花一般飞速闪过。再度看得清的时候,浮夕已经能出去了。
他并不是从正门出去的,玄明不见他,自然也就不许他去见玄明,浮夕又不为玄明所喜,门前有侍卫把守,可他不知从何处找到一个破败的小门,每天便偷偷地从小门钻出去闲逛——浮夕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再乖巧,也还是贪玩的。
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浮夕胆子变大了些,溜出去的范围便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小院子周围。
但鲛人一族没有双腿,只能依靠修炼幻化出双腿双脚,他嫁给玄明,玄明虽然不喜这门强行做媒的亲事,却仍旧在自己宫中设了灵力结界,在宫中,他不必耗费自己灵力也可自由行走,只是出了战神的宫殿,浮夕想要出去玩,就得自己幻化出双腿了。
他年纪尚小,修为也有限,支撑不了太久,但能出去已经让他很开心了。
浮夕在天宫中闲逛之时无意中闯进了织室,织室之中却只有一位妙龄女仙在不停地纺织,浮夕偷偷看了许多天,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给她指出来,说:“仙子,你这里织错了。”
鲛人擅织,浮夕即便不曾学过,却也无师自通,那妙龄女仙被浮夕吓了一跳,见他没有恶意才放下心来,道:“小仙友何时来的,如何知道我织错了?”
浮夕便告诉她:“我无意间来到这里的,日日看仙子织锦,今日觉察出有些不一样,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若是我说错了,仙子姐姐莫要怪我。”
织女笑了笑,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七夕将至,我心中挂念我的夫君孩子,无心再织了。”
织女脸上那忧郁怅惘的表情浮夕曾见过许多次,都是在他父亲的脸上,于是浮夕说:“那我来帮仙子吧,仙子只管回宫去见夫君孩子就是。”
织女十分诧异,她问:“小仙友不是天宫中人吧?”
浮夕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破了身份,织女却并不在意这一点,她失落地说:“若是天宫之人,只会说我败坏天宫规矩,与凡人擅自结亲,还有了孩子。我是织女,一年只能与夫君孩子在鹊桥相会一次,就在每年的七月初七,或早或晚,都见不到他们的。”
浮夕没想到原来处处都是神仙的天宫中也有这么多伤心事,他天生极容易共情,闻言眼眶便有些湿润,说:“那我陪织女姐姐说说话吧。”
浮夕眼中湿润的泪花最终变成圆润又精巧的小珍珠落在地上,织女诧异地捡起来,说:“你是鲛人?”她歪着头想了想,说:“先前天宫中为战神大办喜事,据说是娶了鲛人的公主,你是战神的夫人吗?怨不得一眼就能看出我哪里织错了。”
浮夕惶恐羞涩地摆了摆手,说:“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难过地说:“我只是公主的陪嫁。”
织女说:“没关系,我也只是一位凡人的妻子。”织女不想让浮夕伤心,便引开了话题,说:“只是你方才提醒我织错了,可是织机已经织过去,不知该如何补救呢?”
浮夕看了一会儿织机,说:“那我来试试吧。”
织女将位置让给浮夕,浮夕在织机上左右研究了一会儿,将方才织错的纹样换成了一片栩栩如生的花纹。
织女站在一旁看了一眼,赞许道:“鲛人果然天赋异禀,这样一改便看不出来了。”
离枝在织女这里得了趣,恰好织女也孤单,便日日都来织女这里,同她说说话,也做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
七月初七要到了,织女该去鹊桥,浮夕便主动提出帮着织女照看织室。左右织室里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来者也都是小仙,不难应对。
虽然同样都是孤身一人待在房间里,但浮夕在织室却要比在战神宫殿里开心得多,直到有人扣响织室的殿门。
那人或许也并不需要有人应他,他只是象征地敲了几下,然后便推门进来。金光之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向殿内,他手拿头盔,大步流星,看起来器宇轩昂,生机勃发。
正是天宫头号风光人物,战神玄明。
“织女姐姐在吗?先前我战袍披风上绣的那纹样从未见过,我很是喜欢,只是今日作战,不小心伤到这里,竟是毁了,不知能否帮我补补?”
浮夕颤颤巍巍站在战神面前,他埋着头,生怕战神认出自己来,低声道:“今日七月初七,织女仙子去鹊桥了。”
玄明一拍脑袋,无奈道:“在外边打仗打得我日子都记不得了,罢了,那你能补吗?”
听他这样说,浮夕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看来玄明并不认得他,末了他点点头,说:“可以。”
于是玄明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扔在浮夕面前,说:“那就劳烦小仙为本神辛苦一二了。”
第26章
解下披风的玄明身披凯甲,那凯甲金光闪闪,威风凛凛,他就坐在织室的堂下,看着浮夕低头在织机前动作。
“织女何时收了徒儿,我竟不知。”玄明说。
“战神大人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不必牵肠挂肚的。”浮夕回答道。
玄明笑了起来,他身上煞气重,这样一笑便有些阴森森的,“你这小仙,本神今日头一回见你,不知如何得罪你了,怎的讲话如此尖牙利齿,倒是怪本神不关心你、不关心织室了?”
浮夕哪里敢回答他,只一门心思在织机上飞针走线,没过一会儿便将披风递给玄明,说:“战神大人,补好了。”
玄明原本还想再发作几句,调侃调侃这小仙,没成想这么快就补好了,一时语塞,只好接过披风要走。
浮夕见要送走这尊大神了,刚好松口气,玄明就伸手在殿内挂着的诸多织物里随手取了个香囊,说:“你这小仙,讲话得罪本神,拿你家织女一个香囊,就算做你赔罪了,回头织女回来告诉她,免得年底算账,要找我讨香囊。”
浮夕咬着下唇没说话,那是他织的香囊。
过后时间过得很快,大多是浮夕与战神在织室相见的画面。战神大抵是觉得他这个小仙有趣又好招惹,所以时不时就要来找找他。
玄明不敢让织女知道自己在调戏她的小徒弟,总是避着织女,浮夕当然更不敢让人知道。左不过都是一些偶遇相逢的戏码,这段记忆闪得飞快,想来是离枝并不想回忆。
变故发生在玄明乘胜归来那一日,他兴奋不已,喝了许多酒,来织室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有些醉了。织女疲了,早早歇下,浮夕便在织室里帮她检查近日的织物有没有纰漏之处。
玄明闯进来的时候,浮夕正仰着脸望着一块织女耗费许多心力织就的云锦,若是铺成到天边,可以想象会是一片多么美妙华贵的云霞。
玄明从背后一把搂住浮夕的腰,他身上还带着酒气,大约是真的开心,醉醺醺地说:“小仙友,我今日打了大胜仗,真高兴,高兴的时候就想来告诉你。你……你可知是为什么吗?”
梦里的玄明敏锐地察觉到离枝看到这里,痛苦地转开了脸,但玄明对前尘往事一概记不清了,他只能一边顾着离枝的动静,一边看着自己和浮夕的动静。
玄明抱着浮夕,浮夕被吓了一跳,连忙挣扎起来,道:“战神大人,您要做什么,您放开我。”
玄明真的喝醉了,他搂着浮夕,下巴垫在浮夕的肩窝里,醉眼迷离地说:“因为我……我喜欢你,本神还没喜欢过旁人呢。你喜欢我吗?喜不喜欢?嗯?”
浮夕从不知道玄明居然是喜欢他的,他又惊又喜,抱住自己夫君的脖子,说:“喜欢。”
织室里有空余的房间,玄明抱着他进了其中一间,两人交颈缠绵。离枝站在梦境一旁看着,面色灰败而痛苦。大概是他已经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因此已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