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景骊平时最头疼的就是卫衍摆出这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还要把明明不属于他的罪名,往他自己头上按。但是这件事卫衍既然用这么郑重的态度开了头,就绝对不是他口头认个错哄两句,就能完的事。
如果他认错,卫衍肯定会马上让他做这个做那个,证明他真的认识到了错误,现在他好不容易独占了卫衍,指不定哪天卫敏文就会回到京里来,然后卫衍的心又要被卫敏文分散开去,眼前这样的大好时机,他哪舍得分出精力去关心那些有的没的的事。
不过,卫衍此时已经端端正正跪在了他的眼前,根本容不得他继续推脱,景骊倚向靠背,沉吟片刻,脑袋里面转了几个圈,就有了主意。
“先不说那件事是谁的错,单说你没有朕的旨意,擅自把皇子带入朕的寝宫,逗留数日至今不曾送回后宫,可就有违宫里的规矩。当然你若喜欢,这么养着也没关系,不过你自己今夜就搬回朕的寝殿歇息,他身边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哪用得着诸事要你亲历亲为。”
景骊的打算很简单,卫衍在这件事上,也是有把柄在他手上的,就是那个他恨不得早就扔出宫去的臭小子,那可是卫衍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擅自带回来的。
如果这件事卫衍到此为止,不和他闹下去,他就不追究卫衍擅作决定,把那个臭小子带入他的寝宫的罪,甚至可以让他继续养着,如果卫衍敢继续闹,他马上就下令把那个臭小子扔出去。
卫衍低头琢磨了一下皇帝的话,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有些不敢置信,皇帝竟然会拿这种事做交易,不由得抬起头来向上望去。皇帝正整暇以待地注视着他,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似乎非常得意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
一边是年幼的小皇子,一边是诸皇子的教养大业,按皇帝眼前这种听之任之诸事不管,偶尔想到了才会去问一下的习惯,卫衍实在担心未来的国之储君,到底会被人教养成什么样。
他攥紧拳头,挣扎了片刻,长长地吸了口气,再次出声:
“臣知罪,臣下去后就会把六殿下送回后宫。至于陛下养子不教的过错,臣恳请陛下好好反省,尽快弥补。”
“好,很好……”景骊艰难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他刚才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很妙,以他这些时日的观察,卫衍非常宝贝那个臭小子,肯定舍不得就这么把人送回后宫去,所以他就想当然地拿这件事威胁卫衍,就等着卫衍乖乖就范,从地上爬起来,好言好语来奉承他。
到时候,他必要好好地摆一下谱,要卫衍多说几句好话,多亲他几下,才肯原谅他。
没想到卫衍竟然不肯就范,宁愿把那个臭小子送回后宫,也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他承认错误,拿出弥补的举措。
“你先去把人送回后宫再说。”景骊头疼地挥了挥手,示意卫衍赶紧爬起来去办事。
明知道他不喜欢看到卫衍跪着苦谏,卫衍还动不动就来这一手,这样较真的家伙真让他头疼。
不过能够乘这个机会,解决掉那个霸占着卫衍的臭小子,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至于卫衍要的反省弥补,他可以慢慢想嘛。
卫衍大概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字,叫做——拖。
景骊在那里打定了主意,舒展了眉头,优哉游哉地继续处理起了政事。
被皇帝赶着去办事的卫衍,脚步却有些沉重。
小皇子那日受了惊吓,这些时日依赖心很重,到了夜间必要他抱着才肯安睡,要是就这样送回后宫,必是好一番折腾,到时候不知道小皇子又会遭些什么样的罪。
他心里百般不舍,却也明白,皇帝说的话是正确的。将皇子放在皇帝寝宫养着,宫里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规矩。皇帝说他喜欢就让他养着,更是胡闹的话语。
当年皇长子降生时,皇帝是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皇长子早夭没能成为现实。不过就算皇长子没有早夭,也不大可能会成为现实。很多时候,就算是皇帝,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这世上同样有无数的规矩束缚着皇帝。
这次他是借着小皇子受了惊吓无人照顾这个由头,才能将他带入皇帝的寝宫。等过了些时日,这事淡了下去,众人回过神来,若小皇子还留在皇帝的寝宫,无论宫里还是宫外,恐怕都会有反对的声音出现。
乘这个机会将小皇子送回后宫,让皇帝没了要挟他的把柄,认真反省自己的过错,负起他应负的责任,才是最好的做法。虽然这些道理,卫衍心里都明白,但是那份不舍还是涌了上来,怎么都没法平复下去。
卫衍一路行一路说服自己,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那份难受,很快就到了这些时日暂住的偏殿,内侍们在门口替他打起了防风的暖帘,他踏了进去,四下里一扫,发现里面一片寂静,不见小皇子的人影。
见他有些纳闷,马上就有机灵的内侍过来,低声告诉他,小皇子正在里面的小书房里描红。
卫衍走到小书房门口,就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还没有书案高的小孩子,坐在椅子上根本就够不到案面,所以年幼的小皇子半跪在椅子上,正抿着嘴,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小皇子身体还不曾安好,这几日并没有被送到咸阳宫去就学,卫衍觉得他还小,受了寒气后更该以养身体为主,功课不急在一时,也不曾给他布置作业,他却不肯偷懒,前几日每日都是学一首诗,到了晚间背给卫衍听作为作业,却不知他今日怎么想起来要描红。
卫衍悄声走上前去,在后面驻足观看。小皇子毕竟身体还不曾康健,下笔很是无力,描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卫衍看了片刻,有些看不过眼,从后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景珂正在专心描红,微凉的小手突然落入温热的掌心,他吃了一惊,手腕有些发抖,却马上被包在外面的坚定手掌稳住了。
“大统领……”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他意识到来人是谁,笑着扬起了小脸。
“殿下的身子还不曾好全,不好好歇着,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描红?”卫衍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坐下来让小皇子坐到他膝上,一边带着他的手腕运笔,一边柔声问他。
“珂儿已经全好了,躺着也难受,而且好几日不动笔,手都生疏了。”景珂说话间,向后面靠了靠,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完全埋入身后温暖的怀抱,才心满意足地专注案上的功课。
“若是全好了,怎么会写出这种字来?”卫衍指了指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笑出了声,那是景珂前面一个人写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养好了身体,再专心功课,才是正理。”
“珂儿知道错了,写完这张就去歇着。”景珂听到他的话,马上乖乖认错,与他那个满嘴歪理死不认错的皇帝老爹,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么乖这么听话,卫衍说啥就是啥的小娃娃,他怎能不宝贝,他很快忘掉了皇帝让他来干嘛,两个人描完了那张大字,又在那里念了一首诗,好好讲解了一番才算完事。功课完了,自然是吃吃点心讲讲故事好好歇息,这样那样一折腾,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皇帝那边已经派人来探望过,自然知道这边的情形。他见卫衍既不曾下令让人收拾东西搬回他的寝殿,也不和小皇子说明要送他回后宫这回事,光在那里和小皇子嬉耍,以为他后悔了,很快交代人过来问话。
“陛下说,若侯爷现在改了主意,就去陛下那里说一声,陛下是最疼侯爷的,怎么舍得让侯爷难受。若侯爷还是坚持己见,时辰已经不早了。”
这话那内侍是当着景珂的面说的,景珂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大统领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笑意迅速凝固,心里顿时惶恐起来。
这几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从不曾有人这么关爱过他,整夜整夜地呵护着他,无论他做了噩梦后怎么哭闹,都不曾喝斥过他,始终将他当做手心里的宝贝那样疼爱着。
说起来以前身边伺候的人,并不曾薄待过他,但是宫里处处都是规矩,凡事都要依规矩做,这样的疼爱是绝对不会有的。
每一日每一日,他在清晨醒来后,必要磨蹭很久才肯睁开眼睛,不是想睡懒觉,只是害怕一睁眼就发现他躺的地方,还是自己原来的榻上,后宫中那个小院子的榻上。
每一日每一日,他都这么期盼着,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美梦,那就让他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永远。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美梦可能要醒了。因为大统领听了那内侍说的话,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用很认真的语气,开口向他交代一些事情。
他根本没听见大统领和他说了些什么,也看不见大统领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眼睛里面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大统领,是因为珂儿不乖,你才要送珂儿回去吗?”
第二十九章 天子家事
景珂虽说很懂事, 毕竟只有六岁,又是在晓事以来最疼爱他的人面前,这心头的委屈怎么都止不住,强忍了一会儿, 眼睛眨巴几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眼见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沿着稚嫩的脸庞滑落, 还伴随着“珂儿会很乖,不要送走珂儿”这样的话语,卫衍的心顿时被揉作了一团。
他哄了半晌,几乎说干了口水, 都没能让景珂收住眼泪, 忍不住想和他一起抱头痛哭了。正在这时候,后面却传来了一声厉喝。
“哭什么?堂堂皇子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不知道什么时候, 皇帝来到了他们身后。
景骊一进来, 就看到了这幅让他心累的场面,小的哭成了一个泪人,大的也是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他的额角顿时抽痛起来。
他也不管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导致了这两人愁云惨雾泪水磅礴, 只把让卫衍如此难受的账, 算到了自己儿子的头上, 开始板着脸, 在那里长篇大论地训儿子。
“陛下,殿下还小。”
皇帝训自己的儿子,卫衍本不想插手,只是眼见着小小的幼童跪在地上,被皇帝严厉的口吻吓得簌簌发抖,卫衍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他伸手将小皇子抱入怀里,不满地瞪了皇帝一眼。
小皇子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幼童,正是需要一边哄一边讲道理的年纪,哪里会懂得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叫做哭泣是懦弱无能的行为,何况皇帝这样厉声训话,只会吓坏小孩子,怎么可能起到教育的作用?
“你先头不是和朕说,养子不教父之过吗?怎么,现在朕认真负起教养的责任,你又有话说了?”
皇帝的话中呛人的意味十足,卫衍不知道是谁勾起了皇帝的火气,却明白此时和皇帝说什么都没用,真把皇帝惹火了,他或许不会被怎么样,但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小皇子,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陛下息怒,臣马上就让人收拾东西,送殿下回后宫。”卫衍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些年和皇帝在一起,卫衍有时候会忘掉这是皇宫,这是天家,但是皇帝现在的姿态,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皇帝此时的口气,根本不是用来训儿子的,而是训臣子的。
君臣父子,天家的亲情两者合二为一,本来就是先君后父,先臣后子,纵使卫衍对皇帝的态度极其不满,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况且此时储位未定,人心不稳。虽然他是因为怜惜小皇子孤苦,才把小皇子带回皇帝的寝宫照顾,但是旁人不会这么想,旁人面对这种情况,只怕会想得很多,甚至是皇帝,恐怕想得也不会少,有些担忧总是免不了的,否则此时不会如此恼火,对着小皇子不依不饶的。
卫衍对小皇子伸出援手,是对他存了几分恻隐之心,但是若因他的缘故,最终却让小皇子遭致了皇帝的恶感,损坏了他们的父子感情,实在不是他的本意。
既然皇帝喜欢他一碗水端平,他还是继续这么做吧。
想通了这点的卫衍,做事极有效率,他那雷厉风行的干练模样,让景骊忍不住怀疑卫衍是不是在和他置气,不过为了达到将这个死皮赖脸装可爱,没日没夜霸占着他的卫衍的臭小子扔出去的目的,他依然没有心软,目送着宫人收拾了景珂的东西,将人送回了后宫。
到了晚上,两人小别胜新婚,亲亲热热腻歪了半宿,又让他的这点担忧,随着汗水蒸发了。
累积了数日的不得劲,终于得到满足,景骊神清气爽埋头大睡,卫衍睡了一阵却突然醒过来,闭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往身边摸了摸,想摸摸看小皇子有没有半夜里睡得热了踢开被子,待摸到皇帝宽厚的胸膛,他才猛然醒悟过来,今夜睡在他身旁的人,早就不是小皇子,而是皇帝了。
想来那些伺候小皇子的人,得了他日间的叮嘱,应当会记得夜间起来查看,帮小皇子压好踢开的被角,卫衍想是这么想,却没有了睡意。为了不惊动旁边熟睡的皇帝,他没有动弹,就这么睁着眼睛,慢慢等待天明。
“这是怎么了?”
景骊将卫衍身上被他扯得有些散乱的衣襟理了理,拉到腋下,打了个端端正正的攒花结,正在享受早起时为心爱的人穿衣系带的乐趣,不过看到卫衍眼底的青色眼中的血丝时,他的面色很快沉了下来。
他昨晚因为心中有愧,一点坏心眼都没敢耍,平日里所有为难人的手段,都抛到了脑后,直将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安稳歇下,为什么一觉醒来,卫衍却是一夜未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