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陛下公私不分,母亲看你也和陛下一样公私不分。”柳氏见儿子一脸母亲你偏心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些公啊私啊母亲不懂,但是母亲知道,如果是公事,就应该按公事的规矩办理,如果是私事,就应该按私事的方法解决,现在你为了公事和陛下私下闹别扭,这能叫公私分明吗?”
“这……”卫衍又一次被问得无话可说,他转念想想,觉得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他认为这是很重要的公事,试图通过现在的方式来解决,的确有公私不分之嫌,只是……
“凡事要公私分明,说说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就算衍儿你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有利用过陛下对你的私情,来影响陛下对公事的处理,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私不分?你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这些道理都懂,母亲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能够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一点好。”柳氏见儿子明显听进去了,这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
清官难断家务事。生活中的琐事最是复杂繁琐,也最容易磨损感情,一个处置不当,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柳氏并不想评判儿子和皇帝之间谁是谁非,只是希望儿子能够明白,在该糊涂的时候学会糊涂,也是很重要的。
两个人相处,若事事都去争个分明,岂是长久之道。既然儿子已经选择了这条艰难的路,她自然希望儿子能够平安顺遂地好好过日子。
不过她并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好好思考以后,所做的事并不是她希望的难得糊涂,却是牢牢记住了她前面说的那句话。
大概在卫衍和他的母亲谈话后过了一日,皇帝就收到了一封奏折。
“好,好,朕一直对他客气,他这是打算要当福气了!不好好教训一顿,以后岂不是要爬到朕的头上来?来人……”景骊收到卫衍的奏折,有些疑惑是为了什么事,结果翻开来一看,顿时肝火旺盛起来,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盖砰砰作响。
不就是一封家书吗?不就是那天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无可辩驳吗?难道卫衍他自己辩才不佳、不善言辞,说不过他,也成了他的错?竟然能把这些事和江山社稷的安稳联系到一起,长篇大论把他好一顿批判,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坏事。
这难道真是坏事?他为什么要命卫敏文送家书回来,还不是因为心疼卫衍,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简直就是把他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以后可还了得。
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早就忘了这封家书之所以会出现的真正原因,当然就算他还记得,他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命永宁侯即刻来见朕。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抗旨不遵?”他怒气腾腾地下令。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侯爷还在气头上,此事须从长计议……”皇帝嘴里嚷嚷着要好好教训永宁侯,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至于每次“教训”的结果如何,众人都心知肚明。
永宁侯稍微皱一下眉头,皇帝都要心疼,马上就会去哄,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教训他?既然皇帝的教训根本就当不得真,永宁侯时不时就要往皇帝头上爬,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而且,目前永宁侯还在生皇帝的气,抗旨的可能性是九成九,难道到时候他们真的把永宁侯绑回来?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若有人敢这么干,就算永宁侯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皇帝气消了以后,也饶不了他们。
这些情况,雷霆震怒的皇帝陛下不记得,他身边的人可一刻都不敢忘,故虽有人上前待命,却不肯立即应声而去,而是冒着被皇帝迁怒的危险,悄声提醒皇帝。
景骊气怒攻心之下,忘了这回事,被人这么一提醒,他又迟疑了起来。把卫衍弄回来收拾一顿,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这么一来,他最近的讨好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就算收拾了,也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若是完事后,他再花上大量时间安抚,还不如不动手。
只是,就这么放过他,这口气他咽不下。
当务之急,他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让卫衍乖乖自己回来,等到卫衍落到了他的手里,还不是任由他折腾。只是,折腾卫衍的理由,绝不能用这个。这点倒不用担心,反正,卫衍在他面前经常要不带脑子做事,想要抓到卫衍的小辫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景骊打定了主意,坐在那里想了又想,终于心生一计。
“宣六皇子景珂见驾。”要钓鱼,一定要准备好香喷喷的鱼饵,正好手头有一条卫衍肯定会上钩的饵,不用太浪费了,不过在使用前,还须训练训练。纵使卫衍是条笨鱼,他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景骊才踏上了去钓鱼的路程。
“待会儿见了卫大统领,该怎么说都记住了?”在路上,景骊对鱼饵有没有好好记住他教的话,有点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父皇请放心,儿臣都记住了。”
马车里面很暖和,四周围着厚实的绒缎,脚下还放了一个小火盆,景珂却没感觉到多少暖意。他正襟危坐在皇帝脚边的小凳子上,偷偷用眼角瞄了他的父皇一眼。
父皇教他的那些话很普通,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父皇此时的神情,让他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怎么说呢,他的父皇心情似乎太好了一点。本来出宫游玩心情好是应该的,但是他被带来前,萧振庭偷偷给来传旨的内侍塞了片金叶子,得到的消息是皇帝今日心情很不好,要他面驾时小心应对,那么他的父皇现在心情这么愉快,就太奇怪了。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种种热闹的声响,但是景珂没有精力想别的,只在那里反复琢磨皇帝要他说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玄机,会不会对大统领有什么不利。当然,以他的年纪,就算想破了脑袋,想要弄明白他父皇的心思,也是不可能的。
马车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近卫营的驻地。景骊一路上已经把这个计划推敲了数遍,临下车前,他又把香喷喷的鱼饵从脚边抱到膝上,好好检查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计划的时候,他在让鱼饵装可怜和扮可爱间权衡了半天,最后决定以扮可爱为主,装可怜为辅,双管齐下,一举拿下卫衍。
其实以卫衍的性子,装可怜能更快达到目的,可惜,鱼饵圆滚滚的身体,胖乎乎的脸蛋,实在和可怜搭不上边,景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不过,血色好像不够好啊。
他抱着鱼饵上下打量一番,挑出了一丝瑕疵,伸出手,在鱼饵的小脸上掐了又掐,直到红通通才罢手。
“这事做得好,回去后朕重重有赏。”在鱼饵被他掐得要哭的时候,景骊赶紧许诺,哄了又哄,并且一路上都牵着他的小手作为补偿。
卫衍近来真的非常忙碌。近卫营日常的事务需要花时间处理,再加上新年过后,近卫营要征召新人入营,一应前期准备都要在年前结束,他需要完成大量的案牍工作,所以他对皇帝派来探问的人,一直回复说他最近公事繁忙无暇入宫请安,不能算是谎话。
前天他和母亲谈话以后,想了一天一夜,最后给皇帝上了一个折子,对这次的家书事件以及皇帝对此事的狡辩言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和劝谏之意,不管皇帝收到这本奏折以后如何批示,就算皇帝依然坚持己见,他也打算等手头的事情理出个头绪告一段落后,马上就回宫去。
母亲说得对,他不该由着性子,让这些公事磨损他们之间的感情。公是公,私是私,他在要求皇帝公私分明的时候,自己也该做到。
如果皇帝坚持他的荒谬言论不肯悔改,他会继续上折子劝谏,直到皇帝纳谏改过,绝不能再一气之下就跑出来。这才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至于私事,就该私下解决。
下了这个决定的卫衍,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做事也快了许多。他在家里这些日子,皇帝放心不下,每日都要派人来探问,他又何尝不想念皇帝。
近卫的征召自有其章程,家世、履历、能力、忠诚各个方面都要考校,按进程分为前期遴选和后期考试两个阶段,考试又分为文试和武试。考试要在年后举行,卫衍现在做的就是前期遴选的最后一道工作——确定最后的入试名单。
这工作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不易。天子近卫是一条做官捷径,挤破了脑袋想要钻进近卫营的人实在太多,而名额始终是有限的,这中间自然有种种猫腻。
还好卫衍的最大靠山是皇帝,有皇帝撑腰,他不需要去应承任何人,敢为难他的人也屈指可数,无形中少了许多麻烦。
就算如此,合适的人员始终多于名额,除了能力外其他因素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这遴选的公正和公平,也只能做到相对而言,所以卫衍如今正在像皇帝靠拢,慢慢学习权衡之道,努力让他手里的名单,做到符合皇帝利益的权衡。
这些并不是卫衍擅长的事,好在皇帝经常让他一起处理政事,皇帝的心意他也能揣摩一二,这事虽然困难,也不是没有一点头绪。
卫衍正在苦心权衡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只小手抓在防风的暖帘上,眨眼间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人儿,从空隙处钻了进来。
“殿下怎么来了?”还沉浸在思考中的卫衍,对六皇子景珂的突然出现,满脑子都是迷惑,不解地发问。
“珂儿想大统领了。”景珂使劲踮起脚,卷拢了暖帘,把他身后的人露出来,“父皇也想大统领了。”
第三十一章 自投罗网
“陛下……”卫衍的惊奇一个接一个, 继景珂之后,出现在帘后的另一人,又让他大大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瞧了好半天, 才反应过来,然后他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朕是来勘察近卫营防务, 不是来玩的。”不等他开口,门口的景骊就干净利落地摆明了来意,把卫衍接下来可能会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全都堵回了他的肚子里。
勘察防务?
卫衍皱着眉头, 对着一身富家公子哥儿装扮的皇帝, 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他身边花团锦绣珠圆玉润的小皇子几眼,说实话, 他对皇帝这句话的真实性, 报以很大的怀疑,眼前的两人,这般组合, 这般装扮,说他们是出来游玩的, 还有人相信, 若说是来勘察防务的, 难道皇帝真的觉得他有这么好骗?
不过在他还没有拿到皇帝出来游玩的确凿证据之前, 他也不能想当然地冤枉皇帝,只能先不去管皇帝的来意是真是假,急忙站起身来向皇帝见礼,再把皇帝往上座迎去。
景骊既然对卫衍胡扯他是来勘察防务的,这装模作样的姿态肯定要摆足,否则的话,前事还没有解决,后事免不了又要惹来卫衍好一顿啰嗦,就算把人弄回去了,他的耳根还是不得清净,实非圆满解决事端的良策。
所以他上座后,就开始煞有其事地翻看卫衍案头的文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他一些有关防务的闲话。
卫衍一开始自是不相信皇帝真的是来勘察防务的,但是皇帝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相信。皇帝先对近卫营的诸般条例,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通彻,最后竟然还接手了他正在头疼的那份名单,简直是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让他不由得感激万分,对一开始那般揣测皇帝的来意,感到万分歉疚。
至于皇帝来勘察防务时,为何要带上小皇子同行,他自动帮皇帝找了个理由,或许皇帝这么做,是为了锻炼小皇子。虽然这个理由破绽重重,根本就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相信了皇帝的那些话,自然没法再生出别的念头,也不会去深究这个解释是否合理。
如此这般,皇帝问话,卫衍回答;皇帝书写,卫衍笔墨伺候;至于小皇子,被皇帝派了个帮砚台里面添水的活,三人通力合作,卫衍案头的公务,很快就全部完成了。
“朕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该问的话都问完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景骊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可以赖在卫衍这里不走,只能不甘不愿地说出了这句话。
按照他的计划,他说完这句话,小鱼饵景珂就会接下他的话,把卫衍往套子里引。可惜他等了半天,景珂就是不开口,至于卫衍,没赶他回宫去就不错了,根本就没指望卫衍能挽留他。
这不,卫衍听他这么一说,以为他真的要回去了,还殷勤地帮他拿来了大氅。
没办法之下,景骊只能在卫衍看不到的桌底下,悄悄地用力捏了捏景珂胖乎乎的小手。
“父皇,太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久居深宫,始终无缘见识民间风土人情,这次正好有空,可否……”景珂被皇帝用这种方式提醒,只能乖乖开口,边说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他那满怀期待的表情,实在是让人不忍心拒绝。
此情此景,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必会相信真有那么一个太傅对景珂说过这句话,当然只有天晓得这个“太傅”,是由皇帝陛下在出宫前客串的。
“朕也很久没有体察民情了,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这次出来没有带足人手,不知道……”景骊装作抵挡不住儿子的请求,沉吟了片刻,把目光落到了卫衍身上。
皇帝和小皇子,一大一小父子两人,一起用无比期盼的眼神注视着卫衍,目光灼灼简直能让冰雪融化,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这一幕,恐怕也会马上变成绕指柔,更何况是卫衍这种心软之人,根本就没有一点招架之力,只是和他俩对视了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