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骊极其不满,所以他没仔细听卫衍接下来的话,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卫衍已经说完了。
“你刚才说什么?”他只能问道。
“臣说以后若是臣在公事上对陛下有意见,臣会上折子劝谏,若是私事,臣会当面对陛下明言,日后决不会为点小事随意和陛下闹别扭,或者丢下陛下出宫去。”
其实,这世上还是有人会走在路上,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脑袋的吧。
听清楚了卫衍的话,景骊的脑中瞬间冒出了这个念头。他以前是不信这话的,但是现在他突然成了那个被金元宝砸中脑袋的人,由不得他不信。
这些年,对卫衍生气时闹别扭,更生气时直接跑路的行为,他根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好话说尽,才能把人哄转过来,现在突然听到卫衍说,他再也不会这么做,虽然不知道他这话的可信度有多少,景骊还是有了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得脑袋晕乎乎的感觉。
此时,他对卫衍母亲的那些连绵不绝的不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脑中只剩下姜还是老得辣,还是老夫人英明,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随便一出手,就把卫衍拿下了的诸如此类感想。
“老夫人出的这个主意极好,这才是公私分明的做法。”景骊大大地点头同意,寻思着过几日该赏些东西去卫府作为谢礼,“以后你的折子朕会认真仔细地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说这样好不好?”
皇帝都这么说了,卫衍还有什么不满意,自然是说好。
不过他不是皇帝肚中的蛔虫,也就不知道皇帝当时说“认真仔细看”的时候,在心里还悄悄加了“才怪”两个字。
大凡卫衍和皇帝生气,为私事的时候极少,大部分都是为了公事,若卫衍打算依此办理,以后要上的折子,恐怕要多上不少。再说他当面跪着苦谏皇帝的时候,皇帝都可以满嘴歪理无数谬论,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话,也不会改,就算他辛苦上个折子,又有什么用?
关于以上种种,此时卫衍并没有想到。他的母亲如果出的真是这个主意,肯定能想到,不过绝不会去提醒他,但是她当时的本意是要儿子难得糊涂,让儿子和皇帝能够和睦地过日子,不因些许小事就闹来闹去,根本就不是让他去上什么劝谏的折子。
至于皇帝陛下,只要卫衍不冷落他,只要卫衍不一生气就跑,他爱上多少折子,就上多少折子好了,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嫌弃浪费纸张笔墨,反正折子再多他也不怕,来不及看可以垫桌脚嘛,既然如此,就更不可能去提醒他了。
卫衍回到了身边,皇帝又收到了这意外之喜,这心情就从冬日直接过渡到了春日,前几日被皇帝以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劲头挑剔的朝臣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就算偶尔出个岔子,皇帝也是和颜悦色地指出,再加温言勉励,与几日前大发雷霆的行径,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直把那出错的臣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从此以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中的事只要皇帝不丢到他头上来,让他一起来操心,就不用他烦心,让他头痛的那张名单,也在皇帝的首肯下敲定了,卫衍那里也就没什么新鲜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按例来做,没什么可为难的。
这么着,他的日子倒不算太忙,每日都是很有规律地来来去去。这日子不忙,他能够记得住的事就多了一些,记得的事一多,他就想起皇帝答应过,隔个两三日就让小皇子过来瞧瞧小雀儿这回事。
卫衍记得皇帝当时说的是两三日,等过了两日,他在回来的路上虽然有些想念,但是回宫后没看到小皇子的人影,他也没有多大的失望,毕竟皇帝那时说的是隔个两三日,那么隔个两日没见到人,也不能算皇帝说话不算话。
又过了一日,他回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问过宫女内侍,知道小皇子并没有在他不在宫里的时候来过,眼见着日头西斜,这一日很快就要过去,他的心里就有些想法了。
景骊回来的时候,卫衍正在给小雀儿喂食,除了他进来时,卫衍行礼问候了一声外,他在旁边站了好半晌,卫衍始终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分明是生闷气的架势,这是谁招惹他了?景骊眉头挑了挑,目光转向旁边伺候的人。
见皇帝问询,马上就有机灵的心腹之人,趋步上前来,悄声禀报:“侯爷刚刚问到了六殿下。”
皇帝允诺的时候他也在场,而且他听声辨音的本事又学得非常好,卫衍这么一问,现在又这么着一忙,到底为了什么事不悦,他早就估摸到了。
只是没有皇帝的命令,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后宫接人,再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当时也就说说而已,未必是真,所以皇帝没进来前,根本没人敢在卫衍跟前接这个茬,现在见皇帝过问,他马上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
原来是为了景珂那个臭小子。
卫衍这个家伙,前两日才信誓旦旦地和他说,再不会和他为些小事闹脾气,这才过了几日,就又和他闹上了。景骊的额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说实话,他那日当然是随口说说,应付一下当时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那两人,如果卫衍忘了这回事,他肯定不会有这么好的记性,再记得他说过那句话。但是现在卫衍的记性这么好,他要是再装傻,就说不过去了。
“先不要喂这么多,待会儿珂儿来了还要喂,小心撑着小雀儿。”既然知道了原因,景骊的心就安稳地放回了肚中,他很快就像没事人一般,走上前去,贴在卫衍身边,有板有眼地信口开河,“朕早就让人去接珂儿了,怎么还没过来,难道是功课太过繁忙,一时脱不开身?”
景骊面不改色地说完这段纯粹胡扯的话,才打了个眼色,示意人去接那个臭小子。
“陛下真的派人去接了?”在皇帝进来前,卫衍已经断定了,皇帝是在又一次糊弄他,此时当然不肯轻易相信他的话。
“当然是真的,君无戏言,朕怎么会说话不算话。”景骊搂着卫衍的腰,顺手在他的腰上摸了又摸,吃了几块豆腐,然后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朕今日派人去府里,正好碰上你家敏时狩猎归来,进献了几只狍子,朕已经让人下去整治了,待会儿我们来尝尝。”
如此这般,景骊一如既往地靠着又哄又骗,又说了好些闲话转移卫衍的注意力,总算让他不再较真先前的话是不是在骗他。
第三十三章 其乐融融
景珂自那日回去了, 就把他父皇的允诺牢牢记在了心里,从此以后,他日也盼,夜也盼, 就盼着有人来接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过了一日,又过了一日, 还是没见到来接他的人影儿。他心里挂念着大统领,又想着那两只小雀儿,到了第三日,眼见着日头一步步向西边落去, 门口依然听不到动静响起, 他虽然强忍着没有掉眼泪,这委屈失望的神情,却是怎么都掩不住了。
萧振庭比景珂大了足足有一半, 按理来说以他的年龄, 绝对不应该被指定为景珂的伴读,家中长者送他进京的时候,也是考虑到了年龄这一点, 才特地挑中了他,却不知由于什么缘故, 最后他竟然成了这位最年幼的小皇子的伴读。
萧家的子弟虽然多年不出仕, 但是千年世家的根基还在, 在京里自然也有不少眼线。只是萧振庭后来问起缘故, 众人都是含糊其辞苦笑连连,显然其中的原因,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皇子伴读的荣辱,历来与皇子的命运休戚相关,而且萧家在沉寂多年后,将他送到京里来,绝不是为了让他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做保姆,不过在家中长者动起别的念头时,萧振庭却拒绝了。
历代颂扬的读书人的美好品质中,有很重要的一条是一臣不事二主,改换门庭背主求荣这种事,虽然有“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话作遮羞语,却始终是被那些真正有骨头的读书人所不齿的。
从古至今,也就出了个魏玄成,先辅太子后侍太宗,明君以之为镜,君臣相和共创盛世,在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不过就算是他,史书上说到他的故主时,也要草草带过不愿深究,兼其身后又因人所累,被君王推倒碑石磨灭碑文,读之着实让人不胜唏嘘。
后世的另一位臣子遇到类似的情况,则是不一样的选择,宁诛十族而不屈,世人在为那些无辜者的鲜血发怵的同时,却要赞一句“文人风骨”。
萧振庭自认他不是个做事拘泥于手段的人,只是他年纪虽然不大,却自有世家子弟的骄傲,有些事实在是有违他的本性,怎么都不愿意去做。
何况改换门庭这种事,做起来简单,只是这背主求荣的污名一旦留下,洗刷起来就不易了。若是挑挑拣拣换来换去,不慎背上一个“三姓家奴”的名头,就算他日能够位极人臣,又有什么意思?
就萧家掌握的情况来估算,因为那位二皇子殿下莫名其妙的敌意,他要侍奉的这位小皇子,眼前的日子很不好过,日后的成就也是有限,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幸事,就当他多了一个弟弟,尽力护他平安吧。
那时候,刚刚成为景珂伴读的萧振庭这样想着,开始了他鸡毛鸭血的艰难伴读生涯,不过后来发生的种种,却让他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
近卫营大统领永宁侯卫衍,那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帝王宠臣,而且据说和皇帝关系亲密,虽然行事出乎人意料的低调,多年来始终隐在皇帝身后,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作为,不过萧振庭想到他的身份,他的家世,以及皇帝对他的宠幸,再联想到自家的所谓低调,就估算出这位大统领真正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小皇子能够得了他的青眼,在皇帝跟前帮着说些好话,有机会多多露脸,以后的事就很难说了。
萧振庭有心想教一教小皇子,该如何去讨人欢心,只是他才唤了一声“殿下”,就发现小皇子看过来的眼睛里已经在泛红,最后他还是止住了话头。
他突然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诗,有心算无心固然可行,但是不着痕迹毫无矫揉造作之感的达到目的,才是真正的上上策,以小皇子的性情模样,想要讨人欢心并不是难事,他就不去多事了。
“也许殿下那日听错了,也很有可能。”见他难过,萧振庭开始帮他分析原因。
“不会的,父皇答应过的。父皇说了隔两三日,就会派人来接我,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景珂扳着手指头数给他看,以证明自己没有数错。
君无戏言,皇帝那时金口玉言许了承诺,景珂自然不会怀疑有假。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父皇糊弄他的时候还多着呢。
“也许是陛下太忙了,现在不得空。陛下要以国事为重,殿下身为皇子,理当体谅才是。”眼见着小皇子听了他的话快要哭出来了,萧振庭赶紧宽慰他,“再等两日,陛下闲了,必定会派人来的。”
此时的萧振庭也没有怀疑皇帝会存心赖账,毕竟那个时候皇帝金口玉言不容置疑的高大形象,口耳相传深入人心,没有人会怀疑皇帝竟然会说话不算数,所以他在那里使劲帮皇帝找理由。
就在他又一次绞尽脑汁哄小孩的时候,皇帝派来接人的救星终于出现了。
见了人,知晓了来意,萧振庭赶紧命人给两位内侍奉茶,请他们稍等片刻,然后唤人进来,帮小皇子洗过脸换过衣服,又叮嘱了他几句,才目送着他随着来人离去。
景珂跟着来人,很快到了皇帝的寝宫,进了殿,他恭恭敬敬给他父皇请了安,皇帝刚说“平身吧”,他就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扑到了侍立在一旁的大统领的怀里。
“大统领,抱珂儿去看小雀儿。”
“抱什么抱,你自己难道没长脚?”卫衍还没做出反应,景骊就看不下眼发话了。
臭小子,刚过来就来这么一手,就会装可爱骗人,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让人抱,还是想去看小雀儿,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皇帝在心里不停嘀咕,卫衍可是半点都不知道,他听小皇子这么说,微微附身,双手握住小皇子的腰,将他举了起来,对皇帝笑了笑,说道:“不妨事,殿下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臣抱他过去。”
“你就纵着他吧。”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衍抱着人出了殿门。
景珂趴在大统领的肩上,双手搂着大统领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脑袋贴在大统领的耳旁,悄悄向端坐在正殿里的父皇看了一眼,然后他偷偷地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那得意的笑容中还带了些孩子气。
比起父皇来,大统领似乎更疼他,怪不得父皇要郁闷了。不过父皇做大人的,都不肯让着小孩的他,还要想方设法和他抢大统领,他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亲近大统领,干嘛要让着父皇呢?
一门心思和他父皇抢人的景珂,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父皇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了他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
卫衍抱着小皇子来到圈养小雀儿的角落,蹲下来让小皇子坐到他膝上,搂着他一起看小雀儿。
在小皇子没来的时候,卫衍早就给小雀儿喂过食水了,现在它们吃饱喝足了,正在睡觉。小雀儿睡觉的姿势非常惹人发笑,小小的,肉肉的身体趴在窝里,全身都放平了,脖子伸得长长的,一动不动,就这么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