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霎时间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当下缓住心神,急忙忙奔回秋水门,进了门,也没顾得上周围散修,大喊道:“商师兄,商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敢再欺骗你了,你不要丢下我!商师兄!”
门中散修一脸茫然地朝他望过去,谢留尘怎么有心情去搭理他们,他心焦如焚,又不敢直接冲进去,只站在门外不住地喊着“商师兄”三字。
他大喊大叫一阵,商离行都没出来理他。他心中更是绝望:“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几名散修走过去,好心劝道:“谢兄弟,门主刚才一脸行色匆匆地进了书房,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你不如进去找他,兴许他在房中没听到……”
谢留尘蹲在门边,轻轻摇头道:“我不敢……”
众散修虽觉奇怪,却也没兴趣多问,各自散去。人群散离不久,一抹黑色衣角落在他眼前。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感受到商离行在低头看他。没多时,商离行从他身边走过,直直绕过他,走出秋水门:“走吧,去北陆,带我去找祁欢埋尸之地。”
谢留尘咽哽着发出一声:“嗯。”
……
当夜,商离行带着他,利用传送符传送到了十万里海外的北陆。
昔日亭台丛立的浮梦楼,在当年那场滔天洪水中被冲散成残垣朽木,浸没在一片白色汪洋中。较之五十年前的森严繁华,更多几番沧海桑田之感。
谢留尘始终低着头,一路带着商离行往浮梦楼遗迹走去,因他们深夜前来,隐匿行迹,故而北陆魔族这边根本无人察觉他们的到来。
他们脚步不停,片刻之后,停在汪洋前的空地上。
“就在这里?”商离行问。
谢留尘小声道:“嗯,就在这里。当年他死在我剑下,葬身湖里的蚌壳中。”
“嗯,被水隔绝比较好搜集,我们下水一看。”商离行面色平静回了他一句,而后撩起衣角,作出泅水的准备。
谢留尘半是踟蹰,半是不解,拉住他,道:“商师兄,我……他……他已经死了五十年了,找……找不到尸体了……”
商离行背对着他道:“祁欢出身自颖舟祁氏,练有家族所传密学之‘聚魂术’,我找到了他当年留在门中的召唤之法。此次来,是为唤醒他的魂魄。”
谢留尘猛然抬起头,眼中满是亮色:“什,什么?他他他,他可以活?”
萦困心头多时的担忧、害怕的情绪一朝瓦解,他恍然大悟般开口:“原来你白天突然离开,是为了去书房找东西,不是……不是不要我……”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不住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
商离行声音沉沉道:“颖舟祁氏修炼‘聚魂术’用意是为诈死,瞒过家族仇敌,未必对离体五十年的魂魄有效,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召唤他的魂魄,你也不必心怀侥幸,该你承担的,逃也逃不过。”
谢留尘听闻祁欢有机会救活的话,心头一派欢欣鼓舞,他精神大振,哪怕遭到商离行如此语气淡漠的告诫,也毫无忧虑之心,大力点头道:“是。”
二人潜入汪洋大水,沿着昔日浮梦楼的遗迹且游且停,深入水面。
浮梦楼的亭台大部分沉在水中,多年来受海水侵蚀,散发着腐朽难言的气味,将海水染得浑浊,加上水下光线也不甚佳,他们行动受阻,越游到深处,水流压力越大行速也慢了下来。
谢留尘心急想找到祁欢的残骸,也顾不上休息,依照旧日记忆游往深处水域。
商离行紧紧跟在他身后,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寻觅许久,终于在阴暗的海水中见到浮梦楼后院的湖面区域,谢留尘心中大喜,目不斜视,带头游向后院所在湖水。
眼前光线越来越暗,到了后半夜,他们踏上湖底泥土,向水底淤泥扫视一番,隐约见得几片又黑又烂的巨蚌残迹。
“商师兄,大概就在这里了。”谢留尘道。
商离行也落到他身后:“好。”
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盏制式古怪的铜制灯具,灯罩是一层透明薄膜,散发橘黄光亮。商离行解释道:“此为长命灯,可召唤魂魄散裂的祁欢。”
他手提长命灯,将其放在淤泥地上,口中叫道:“祁欢,祁欢,出来……”
这般唤了不久,水中波流蓦地震动,耳旁突起呜呜之声。
一道熟悉又哀怆的声音幽幽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哥……”
谢留尘浑身一颤。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与商离行同时回身望去,只见海波深处、幽暗莹蓝的海底淤泥中泛着一道忽忽闪闪的白光,祁欢的声音从白光中传出:“大哥……”
那确实是祁欢的声音,但与从前轻快明亮的嗓音不同的是,此时他的声音夹杂幽幽的呜咽声,听来有如鬼魅。
谢留尘怎么也没料到竟真能重见祁欢,他看着祁欢光芒闪烁的魂魄,眼睛一眨不眨,比商离行还要激动。
“你还好吗?”商离行收起长命灯,颤着声问道。
祁欢抽噎道:“不好,我被困在这里,天天想着大哥。”
商离行道:“你这些年来受委屈了。”
只听祁欢的声音带着委屈的语气道:“好久了,我都睡了不知多久了,还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我了。”
商离行以平稳的声音道:“没有忘了你,现在大哥来接你了,你钻入长命灯中,大哥带你回家,之后为你寻找修补肉身之法。”
谢留尘忍不住在这时候插嘴:“祁欢,对不起……”
白光一闪,祁欢幽眛的声音陡然转厉,冲着他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却是清晰传到二人耳边:“姓谢的你听着,我现在清醒了,以后不跟你抢大哥了!”
谢留尘心中五味杂陈,正欲说话,这时祁欢声音又恢复平静:“我有话要跟大哥说。”
祁欢如此喜怒无常,商离行也早已习惯,他阻止了谢留尘将要开口的话,望了他一眼,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
他自在秋水门后山得知真相以来,都没正眼瞧过他,谢留尘触及他正正投过来的视线,又是欣喜,又是愧疚。
“商师兄……”他犹犹豫豫地看着商离行。
商离行温声道:“听话,出去吧。我有话要问祁欢。”
谢留尘恋恋不舍地望了他好几眼,走出海底。
他漫步在浮梦楼旧日遗迹,心神恍惚游上岸,坐上海水中飘着的一块浮木。
今天所历经的种种事情,令他整个人倍受挫折。凄冷的夜色阴恻恻地将他罩住,他屈腿坐在浮木上,无助地等着商离行上来,甚至不时胡思乱想道:“商师兄会跟祁欢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把我支开?商师兄以后还会不会喜欢我?”
木板载着他在水上游来荡去,有如一片随波逐流的小小落叶。
将要天亮之际,商离行从海底游出,重新站在平地上,放眼一看,看见他蹲在一片浮木上,轻轻咳了一声。
谢留尘霎时回神,跳到他站着的地方,见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拿,着急问道:“人呢?”
商离行道:“祁欢在灯里,灯在我身上。”
谢留尘关切道:“那,那他可以活吗?”
商离行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谢留尘的表情又沮丧下去。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商离行看着他道。
谢留尘委屈道:“我怕你恨我,怕你不要我,我在周家村时候总是做噩梦,梦见你凶我,骂我,不肯理我……”
商离行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半晌,转过头:“刚才在海底,他将真相都告诉我了。”
“告诉什么?”谢留尘有些疑惑,还有什么真相要告诉的,不就是他误杀了祁欢了吗?
商离行面色深沉道:“当年为什么是祁欢主动死在你剑下,你就一点都没疑惑过吗?”
谢留尘奇怪道:“不是为了报复我吗?我没想过有其他原因,”沉默下,又垂下头补充一句,“我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商离行叹了口气,道:“祁欢刚才告诉我,他当年千重影壁之下遇到海兽,受到伤害,自从神智不清,总是做些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比如从我房中偷走散修名册,再比如在边界杀了曾与他有龃龉的戚如意。死了之后,魂魄离体,反而使识海恢复清明。”
“海兽?识海?”谢留尘猛然抬头:“是,是傅长宁所为?”
商离行道:“除了这号人物,我还想不出还有其他人物会这等操控识海之能。”
“傅长宁!傅长宁,怎么又是这个人!照此说来,他当时主动死在我的剑下,也是受了傅长宁控制。我们都是受害者。”谢留尘喃喃念到这里,黯然低头:“可是,说到底,他当年之所以遇到海兽,也是跟我有关。”
不是他在千重影壁之下诱骗祁欢,也不致使对方陷入傅长宁的阴谋中,说来说去,一切因果循环,都早在冥冥之中种下前因。
他在这一刻有种想找傅长宁同归于尽的冲动。
商离行没有再说话,他神情落寞地望着天边皎洁明月,片刻转身,留下一句:“走吧,带我去下一个地方。”
谢留尘点点头,领着他绕着北陆再走一圈,来到昔日遇到风归云的愁海。
他指着碧绿色的愁海道:“风归云就埋身此地,与魔龙一起。”
云海苍茫,皓月当空,银月清辉流泻而下,温柔地撒满碧海。
商离行沿着愁海边缘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山崖边的石头上,负手垂目,许久也不说话。
谢留尘偷眼望着月色下朦胧的侧脸,不敢开口打扰,只静静地陪着。
随着夜风吹起,云雾遮挡圆月,才听商离行涩滞的声音道:“罢了,这是他的宿命,或许兄弟的情分,今生已然断绝。”
谢留尘听着他落落寡欢的声音,不由道:“商师兄,他走前看到了你当年写给他的信,已经无憾了。”
商离行平静道:“是吗?”
“是啊,”谢留尘紧张道,“少了一桩憾事,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商离行又是沉默了一阵,片刻道:“回去吧。”
回到南岭,天际泛白,白露微凝,商离行大步走在沾着露珠的山间草径上。
他们被传送到离秋水门还有一段路程的山林中,剩下的路程便走着回去,商离行步子迈得极大,一路并不回头,也不说话,恍若身后没有人似的。
谢留尘小步跟在他身后走着,脑中不断回想着商离行在离开北陆愁海前对他说的话,也是没有注意到商离行对他不冷不淡的行为。
过了半里路,听树荫中虫鸣之声接连响起,商离行停了下来:“还不跟上来?”
谢留尘恍然回神,忙跟上去:“商师兄。”
祁欢与风归云的事已成为过去,商离行不愿他再沉溺旧事,但又不想这么轻易让他释怀,思忖几句,可有可无地劝了一句:“收心吧,祁欢的事,错不在你,不必再介怀。”他说着话时,眼睛始终目视前方,根本不打算向谢留尘望上一眼。
谢留尘抬眼,复杂难言的小心思都明晃晃表现在脸上:“可是,还有风归云呢。”
商离行道:“听你所言,魔龙是因受到海兽袭击才突然发狂,想来这事也与傅长宁脱不了关系。”
谢留尘闻言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猛然提高声音:“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风归云的死也与傅长宁有关!”
商离行点头。
谢留尘直到如今,他才彻底明白,这幕后都是拂长宁在玩弄一切!
他满腔恨意脱口而出:“商师兄,我恨死傅长宁了!要不是有这个人从中作梗,你我之间怎么会整整分开五十年?”
“是,都是傅长宁的错,你没有错!”商离行陡然回身,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涩声道,“祁欢的死是傅长宁陷害,风归云的死是傅长宁操控,他们的死都跟你没关系!”
谢留尘听出他的话中含义,蓦地抬头,眼睛瞪大:“我没有这个意思!”
商离行看着他,猛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是啊,你多委屈啊,把我耍得团团转,看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哈哈哈,你听,堂堂的商门主竟然喜欢一个杀了自己兄弟的人,我杀了他的结拜兄弟他还喜欢我,啊,听着是不是很得意?”
谢留尘猛地抱住他,哽咽道:“商师兄,你别这样!”他现在才知晓,原来商离行在知道真相之后,隐忍了整整一日,到此时方真正发作出来。他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听着他凄苦酸涩的笑声,不由眼眶一酸。
被他抱着的胸膛也是激烈震动,这时又听商离行在耳边道:“之前看在你诚心求和的份上,我给你三个月重新开始的机会,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谢留尘闻言一震,嘴唇颤动:“不,不可能,不可以……”好不容易才求得心上人回心转意,现在又被自己一手葬送,他还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留住眼前这人?
他将脸埋在商离行的前襟上,自欺欺人地不想再听那伤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