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长卿愈发地放低了呼吸,其实他平时也没认真看过伍子胥,但如今点点地仔细看,额头、额角、眉尾、眉头、眼皮……就发现,这个人是真会长,脸上的每一处,就仿佛是揣摩着他自己的心思长得,哪哪都正合心意,熨帖到了心底里。
孙长卿霍地直起身,别过眼光,他真是够了,以前喜欢地都是漂亮女人,现在看个男人也能看入迷了,虽然眼前这个长地是好看了点,那也还是个男的!
男的,跟他曾经在男闾里看到的那些小倌完全不一样,那些小倌年少青涩,清秀的近乎女子,但是伍子胥,完完全全是个男人。
孙长卿走出书房,在院里转了两圈,觉得头脑又清醒了,回头淡定地看了看窗上的黑色人影,喊醒他吧,在桌子上睡一夜算什么事。
孙长卿重又回到书房,这回心平气和,却扫见伍子胥眉毛紧皱,满脸惶惶不安,这是做噩梦了?他刚要开口,便听见一声厉喝:“不许杀他们!”
不许杀他们。
伍子胥倏地坐起,满脸惧意,他急促喘息着,茫然地看了眼孙长卿,闭一闭眼睛,再睁目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
“没事吧?”孙长卿伸手去拿陶壶,触手生凉,想必里边的茶也凉透了,他稍一迟疑。伍子胥倒是不介意,伸手取过陶壶倒了茶,端起来喝了两口。
“没事,做了个噩梦。”
孙长卿不忍问他梦到了什么,劝他别的事:“你也早点回屋睡吧。老伍,你这样肯定会把身体累垮的,要不以后就白天忙,白天别忙了?”
伍子胥淡淡一笑:“别担心,其实我也习惯了,晚上安静,做事感觉还比白天快一点。”
“你……”孙长卿劝不动:“那以后晚上我跟你一块吧,刚好我要教专毅,吴国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也得看书了解一下。”
伍子胥沉默了一下,温言道:“好。”
——
秋分时,齐国使者如期而至。
这次使者未到时,朝中就在传说,言这次来的齐国使者中有个武士名为椒丘欣,号称齐国第一武士,力大无穷,此次他在来吴国的路上遇见了一只水怪,他与水怪激斗三天三夜,最终杀死了那只水怪。
伍子胥有幸在朝堂上见到了这位勇士,下了朝之后,行人局的其他人在梅里最好的酒馆——悦来酒馆,设宴为齐国使者接风,伍子胥对那勇士有几分好奇,便也一同去了。
酒席喝到正酣处,自然要说到椒丘欣的英勇事迹,有人问正主:“椒丘欣,你真地在淮河渡口杀了一只水怪?”
椒丘欣傲然:“当然!”
人们一起哄道:“好汉子,来给我们讲讲吧!”
椒丘欣(xin)睨了一遍四周,“你们想听?”
“想啊!”
“那我就讲讲!”
他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场面,一掀袍子,横刀立马地坐在几案上,豪情万丈:“拿酒来!”
当即便有人端了酒送上去。
另有齐国使者悄悄对伍子胥道:“他今天酒后失态了,其实平日里是极耿直坦率的一个人,大概也是今天交到新朋友,心里边觉得开心。不过——”那人话锋一转,“其实椒丘欣他也有那个失态的本钱,您说他这身万夫不敌之勇,谁能比得上!”
伍子胥毫不在意他的言外之意,嘴边噙笑:“说得是,这等好豪爽汉子,真是罕见。”
大家都是聪明人,那人便止住了话头。大厅里,椒丘欣抄起酒坛,边喝边道:“老子这次来吴国,路上经过那淮河渡口,那管理渡口的津吏,说什么‘大人啊,你可千万不要让你的马在河边饮水啊,这河边有水怪啊。’奶奶的,那小子哭哭啼啼的,老子想干什么,谁能拦地住!”
一群人听他讲,椒丘欣继续道:“老子就偏偏要领着马去河边饮水!”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不言。
有人追问:“后来呢!”
椒丘欣不搭理,直到他喝得尽兴了,方道:“谁知道?真有水怪!从那河里窜出来,一口咬到了马喉咙上,咬死了我的马!”
他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愤怒,说着话,身子都在颤抖。
有人吁了口气,立马安慰道,“幸好!那水怪咬的是马,没咬你。”
椒丘欣破空大骂:“幸好个屁!咬我行,咬我的马就不行!”
那人噤声,椒丘气愤不已,一掌拍到几案上,“咔”的脆响,柳木的几案当即塌了,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众人目瞪口呆,椒丘骂了两声,然后换了几案。
椒丘欣怒道:“我的爱马,它一个水怪,凭什么能说吃就吃?!当时我就发誓要报仇!我拿起宝剑,冲到了水里,只是那水怪忒不好收拾,老子和它大战三天三夜,杀了上千个回合,才终于杀了它!”
众人久久无言,椒丘欣抱起一碗酒饮尽,醉醺醺地直起身叹道:“马啊马,你在天有灵,我给你报仇了!”
有人吞吞口水:“真勇士!我敬你一碗!”
“我也敬你!”
“真乃神人也,我也敬你!”
“哈哈!”椒丘欣放声大笑,一一和上前地人喝酒,来者不拒。身子摇晃,仍不忘指着自己的右眼嚷道:“你们看,这只眼睛就是它给我弄瞎的!”
椒丘欣醉了,其他使者心里跟明镜似的,然而这个时候不能扶也不能拦。这位勇士武力厉害,脾气更厉害,扫了他的兴,蛮性上来六亲不认。
一路走来,其他人早已领教多次。
这样的脾气,其实不太适合当使者,但奈何齐王就欣赏这个,齐王把他看作宝贝,也想要让别的王也看看他的第一勇士。
这时,喧哗之中,“桀桀”的冷笑声响起,声音尖锐如同秃鹫,突兀又刺耳。
椒丘欣向声音处看去,见是一个面容枯黑、身材矮小、体格单薄的男子,椒丘欣指着道:“笑什么?你这笑得忒难听了!”
矮小男子道:“我说那汉子,要是你护住了你的马,也没有瞎了那只眼,我算你勉强还是一个勇士。可是你的马死了,眼也瞎了,什么也没落着,那你哪来脸面在这吹嘘的?”
椒丘欣:“你说种再说一遍?!”
矮小男子:“我说你一个贪图众人的吹捧、苟活在世的懦夫,实在配不上勇士这两个字!”
椒丘欣一拳打在酒坛上,坛子应声而碎,碎片渣扎在他手上,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椒丘欣!”
其他使者再也不能视而不见,当即过去拦住他,与此同时,吴国一干使者也都围了上去。 玻璃渣嵌进手里,椒丘欣反而清醒了,他看了看那些齐国使者,又看了看围上去的吴国官员。
故意辱我,此仇必报。
但现在不好动手。
当着这些人的面,终是自己是使者,鲍牧和这个吴国大臣在这,定不会让自己说动手就动手。
念及于此,椒丘欣恨声道:“你如此辱我,此仇不能不报!你有没有胆子报上家门,我和你一对一决斗?!”
“有何不敢?!”
矮小男子一字一顿,“记住了,我名要离,家住黑池巷南边第三户,门前有棵槐树的就是。”
“好!”椒丘欣看了眼要离,转身大步离开。
剩下的人也都随之散去,伍子胥记住了这个人,他叫要离。
按照椒丘欣的性情,很快他就会上门去找要离。
最有可能的时间,是今天晚上。
第19章 殒命(修)
伍子胥回到家,见孙长卿在站在院子里,手里挽着弓,正在教专毅射箭。
伍子胥停下脚步,估测了那个稻草靶子和孙长卿之间的距离,然后目光落在孙长卿身上。
孙长卿缓缓拉弓,腿上、腰间、背腹,和臂膀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他站在那里,逆着阳光,勇武地仿若上古的勇士后羿,朝着天空就能射落太阳。
孙长卿的力气崩到极致,随即松手,那支长箭破空而去,带着倏忽的啸声,准准地钉死在靶心上,箭尾颤动。
“好!”专毅大声叫好,看着靶心上的箭激动不已。
那是一只木箭,伍子胥的小库房里有不少这样的箭,都是炖箭头,专门用来练准头的。
孙长卿收力,把弓递给专毅,让他自己练着,自己闲散地踱步过来。
伍子胥看着他,人还是这个人,却没有刚才那种危险的感觉,顷刻之间,这个壳子里像是换了个灵魂。
孙长卿总是给他这种感觉,看起来知足常乐,实则是漠不上心,看起来每天什么也不愁,除了每天教教专毅,剩下的时间无非是喝酒,下棋,赌博,逛女闾。但他本人也不沉迷其中,享受玩乐看起来像在例行公事。
不过沉迷不沉迷,也不重要,这样的闲散日子让他过的几年,过惯了,一腔血气还拾得起来吗?
伍子胥让他当夫子,也没想让他就永远只当个夫子。
伍子胥极缺帮手,尤其最缺军中的帮手。
伍子胥慢悠悠道:“长卿,你认识椒丘欣吗?”
孙长卿的身形一滞:“那个齐国第一勇士?听别人说过。”
“熟吗?”
“不熟。”
“那就好。”
孙长卿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伍子胥道:“他很快会跟别人有一场决斗,可能就是今天晚上,倘若你们相熟,那他若是遭遇不测了,你岂不伤心?”
孙长卿跟椒丘欣确实不熟,只是原来偶尔碰到过,但那货天生大力,四肢发达,长得像头人形公牛,谁决斗能伤得了他?
孙长卿:“好歹那也是齐国第一勇士,哪那么容易遭遇不测?”
伍子胥含笑:“打个赌?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
孙长卿挑眉:“行!”
——
当夜,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
椒丘欣来到了黑池巷,一人一剑。
其他使者开始想拦他,后来想跟他一块来,椒丘欣都拒绝了,这种耻辱,他一个人来解决够了。
他走到要离家门口,看见院门大开,便在门外的树上、墙上查看了一遍,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影,椒丘欣不知是其他使者派来的人,还是要离的埋伏,但他艺高人胆大,抽出利剑握紧在手里,依旧慢慢地走入院中。
远远看见里面的屋门也开着,椒丘欣留神周围,谨慎地小步前行。
他走到主屋,一眼便看见要离大咧咧地躺在榻上,睁眼看着房梁,像是对四周毫无所觉。
椒丘欣扫了眼房内,没看出什么不妥,当下冲上去把剑横在要离脖颈旁,大喝一声:“要离,还耍什么花招?!”
要离醒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
生命即将终结时,常常会想通很多事情,他最近事情不顺,白天看见众人围捧着椒丘欣,一时激愤,他出言讽刺了椒丘欣,事后回想,他的举动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解释了。
当时的脑子确实是不怎么清醒的。
但不管如何,已经骑虎难下。
他这一生所求的,唯有扬名天下,如今扬名天下是不成了,若是此次死后能名声远扬,或许也该知足了。
不管如何,到了这个地步,讨饶决计没用,即便是今夜死去,那也要死的体面。
于是,要离的目光落在椒丘欣身上,然后笑了。
椒丘欣气极,手上用了点力气,怒道:“笑什么?!”
要离闷哼了一声,用了一种极其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道:“我笑你说的话。”
要离道:“我要离是堂堂一个勇士,怎么会对你耍花招?!”
“还嘴硬呢。“椒丘欣用剑稍微蹭蹭要离脖子,冷笑道:”我敬你有三分胆量,你放心,明年的今天,我会给你祭奠!”
要离嘲笑:“爷爷不稀罕你的祭奠。”
“你!”
椒丘欣几欲砍下去,但当即又松了手,笑道: “要离!你犯了三个错误,你知道吗?”
要离:“哦?”
“你在众人面前羞辱我,这是第一个错误;你回到家里不关门,这是第二个错误;你睡觉一点防备也没有,这是第三个错误。三个错误,你犯了一个就该死了,现在你犯了三个,真是该死极了!”
要离想骂回去,于是他就骂了回去。
要离:“我没有犯三个错误,你却应该有三个惭愧,你知道吗?!”
椒丘欣咬牙:“说!”
“我在众人面前羞辱你,而你却不敢当场报复,如此无能,你不惭愧?你进门不敢喘气,入屋不敢吭声,如此鬼祟,你不惭愧?你直到用剑指着我的脖子,把我的性命掌握在你的手上,你才敢发出声音,如此懦弱,你一点都不惭愧?!”
椒丘欣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却死死不说一句话。
要离心中畅快,放肆大笑:“无能、鬼祟、又懦弱!你竟然还在我面前逞威风!你竟然还觉得自己是个勇士!哈哈,椒丘欣,我白天说你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要离恶意地笑道,一字字咬得极重:“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还自诩勇士,你真正是不要脸至极!”
“你!”
椒丘欣的手颤抖。
要离骂地畅快淋漓,身子脱力,自觉死了也无憾了:“罢了罢了,没想到我会死在你这样的懦夫手里,动手吧!”
他一闭眼,真是豪情万丈。
椒丘欣看着他,心情复杂,横在要离脖子上的那一剑,却怎么也砍不下去了。
他有一身武力,从小到大,无人敢小瞧,无人敢指责,就是齐王也一直以礼相待,然而如今却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