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会儿,清苓揭开药罐,闻了闻气味,拿着干布垫着把药倒进陶碗里,端了过来,进门的时候,伍子胥看到她鼻子上蹭着点儿灰黑的药灰。
伍子胥的心动了一下。
其后几日,孙长卿察觉到了伍子胥和清苓之间涌动着的诡秘气氛,他身上伤口太多,不能下水,伍子胥便每日来他房间帮他擦洗,这一日晚上,伍子胥照着前几日的例,拿着布端了盆温水过来。
孙长卿裸着趴在榻上,满不在乎的问道:“老伍啊,你觉得清姑娘怎么样?”
伍子胥避开伤口,一点点给他擦着擦擦拭他的背:“挺好啊。”
孙长卿:“那……那你看上她了?”
伍子胥笑了笑。
孙长卿头皮发麻,强撑着把话问完:“你给我个说句话啊,笑笑什么意思?”
“你先躺好了,别乱动。“伍子胥无奈:“看不看上也不重要了,等我们回家了,我去找媒婆谈谈去清家提亲的事。”
孙长卿忽然就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了,一把拉住伍子胥,恍惚道:“为什么?”
“别乱动,你压到伤了!”伍子胥试着把他按下去,但没成功,他不清楚孙长卿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也不知道孙长卿问的为什么是指什么:“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要找个女人成亲啊,总不能一辈子不娶,我不娶她,难道我娶你?如果你是女人,那也行啊。”
伍子胥是以调侃的语气说出来的,但是孙长卿没有回应他,他的好朋友似乎并不为他感到高兴,完全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伍子胥莫名其妙,自己收拾东西离开了。
孙长卿自己在房间里过了好久,终于清醒得认清了一件事。
伍子胥,是自己的好朋友,好伙伴,知己。
但不是爱人。
以后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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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孙长卿是应该走的,但他又想,梅里有一些好酒,走了就再也喝不到了,不如多留几天,好歹来梅里一趟,至少要把酒喝够瘾了。
连续十几天,孙长卿每天晚上都去酒馆里喝酒,这天深夜,伍子胥处理完文书,见孙长卿迟迟不归,便去挨个酒馆的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小酒馆里见到了人。
其时孙长卿已经烂醉如泥,伍子胥上前夺了酒坛:“跟我回去。”
孙长卿推开伍子胥的手:“放心吧,我没醉!”
伍子胥拉着他起身:“起来。”
孙长卿迷迷糊糊站起来,伸手去碰酒案对面的酒坛:“让我再喝一碗。”
就还没碰到,他“噗通”一声倒在了桌子上。
伍子胥皱了皱眉头。
伍子胥只接近他,就闻到了满身的酒味,终于扶着他一路回到家里,关了门,把人往地上一摔,打了一桶井水浇了上去。
孙长卿猛然惊醒,跳了起来,怒骂:“你干嘛啊!”
伍子胥扔了木桶:“孙武,看看你自己,你还记得自己是齐国将军孙长卿吗?”
孙长卿扬长大笑:“伍员,你别说我,你看看你,你还记得你是伍家嫡子伍子胥吗!”
伍子胥脸色僵硬:“你什么意思?”
孙长卿往地上一躺,简直如同泼皮无赖:“前几天,你让要离去刺杀庆忌了吧?啧啧,这等下作之举,暗室之谋呀……风湖子评天下名剑,言七星龙渊剑性高洁,非高洁之士不能掌控,你觉得你现在配当龙渊之主吗?”
孙长卿与他住在一处,他的行动孙长卿只要留心,几乎都能知晓。前不久,他把要离推荐给了阖闾,担任刺杀吴王僚之子庆忌的任务。
这等刺杀的行径,自然是与高洁二字无关的。
伍子胥脸色铁青:“你找死。”
孙长卿醉醺醺道:“你来啊!”
随之而来的,就是伍子胥的拳头。
孙长卿和伍子胥两位平常打过不少回,大都是嬉闹,切磋也是点到为止,然而这回的力道十足招数狠厉,两位都用了十成的劲儿。
伍子胥涨出一腔真火,下手毫不留情,而孙长卿却是越醉越兴奋的人,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嘴里喋喋不休:“伍员,你之前已经使了专诸刺姬僚,现在又要用要离刺庆忌,屡屡行这等下作手段,等到他日你手握权柄了,要别人怎么看你!”
伍子胥一拳打了回去,闷声道:“管他们怎么看,我不在乎!”
孙长卿一拳打到伍子胥脸上,嘲笑道:“你在乎什么?你眼里心里就只装了一个复仇!”
“我便是如此之人。”
伍子胥冷然:“只要能复仇,别说使些刺杀的手段,再下作再不入流的行径,我也做得出来。”
孙长卿怒火中烧,脱口而出:“你疯了!”
伍子胥嘴边扯出一丝冷笑:“我早就疯了。”
孙长卿的气劲儿突然全泄了,他本来身上伤还未痊愈,一泄力便再也不是对手,只听到砰砰的拳头打到身体的声音,等到伍子胥打完,孙长卿只觉得自己脸上,鼻子上,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火辣辣的疼。
孙长卿滩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头脑一片清明:“你说,上一任楚王熊居已经死了,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你复了仇?”
伍子胥道:“攻破郢都城门,毁了熊氏祠庙,鞭打熊居之尸,三者皆完,就算复了仇。”
“尸体都不放过啊。”
孙长卿叹了一句,忽然道:“那我帮你。”
伍子胥面容变了。
诚然,他本来招揽孙长卿是抱着利用其复仇的心思,但如今,他几乎已经打消了那个打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孙长卿待他颇厚,两人当个无利害关系好友,其实并不是不可。
伍子胥心思急转:“你想要什么?”
“楚国势大,天下疆土楚国占其一半,你我未必能成,但倘若真地事成,那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成交。”
黑暗中,夜色如被。
第24章 编年史(上)
阖闾二年五月
王宫中。
“臣拜见大王。”伍子胥向阖闾行礼道。
阖闾顿住脚步,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庆忌必除!”
前吴王僚之子庆忌在吴国边境招兵买马意图复仇,阖闾几番出兵,都没能除掉他,伍子胥了然:“大王不必过于忧心,庆忌兵力不足,即使攻打过来也毫无胜算,不过是自找死路而已。”
“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阖闾恨地牙痒痒:“伍子胥,你有没有办法除掉庆忌?”
伍子胥摇头道:“想必能用的手段,大王都已经试过一遍了。”
阖闾恼火的提高声音:“庆忌身边简直连只蚊子都靠不过去!那些手段除了失败后能让庆忌的防卫更加严密外,毫无用处!所以本王才来找你,你能不能找到一个人,像刺杀姬僚那样,把庆忌也给杀了?!”
伍子胥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阖闾自己就先摇摇头,上前扶起伍子胥道:“罢了罢了,别说此事极难,就是你真有这个能力,这类事情也不能让你来插手了。你前番已经举荐专诸刺杀姬僚,倘若再做这样的事,难免会有人讥讽你心术不正,实在有损你声名。唉,只是攘外必先安内,内患不清,寡人与诸国交战岂不是背腹受敌?子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以出兵楚国相要挟了。
伍子胥的心中翻江倒海,最终说道:“大王,为君主解忧是臣下的职责,此事确实是难,但臣愿意勉力一试。”
阖闾假意道:“可是世人非议……”
伍子胥勉强笑笑:“多谢大王体恤,臣早已将世人毁誉置之度外。更何况如果这次能刺杀成功,我吴国就能避免这场内斗,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世人非议,便由他去罢。”
阖闾握紧了伍子胥的手:“好!我有子胥,实乃幸事!”阖闾欣喜不已:“子胥,为助你行事,我这就下令,在梅里城中,有不听子胥之教者,如违王命,啊?”
“多谢大王。”
阖闾给了大棒之后又赏了个大甜枣,伍子胥接了令,便离开王宫去找要离,要离不重生死只求扬名,以自己妻子儿女为饵,接了任务,前去边境刺杀庆忌。
阖闾二年六月
伍子胥和孙长卿推敲《兵法十三章》的用词,几经修改,又因为南方的楚吴等国采用的文字都是虫鸟文,与齐国不同,待到完成后已到了八月,孙长卿返回延陵族中,向孙老请令,伍子胥用虫鸟文将《兵法十三章》重新抄录一遍,上呈阖闾。
阖闾二年十月
伍子胥走完了议婚至完婚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共六种礼节,和清家女儿清苓正式成亲。
阖闾二年十二月
要离刺杀庆忌成功,庆忌临死前放了要离一马,要离自惭,随即自杀。
阖闾三年二月
伍子胥在姑苏修建的新王都——阖闾大城修毕,吴国迁都。
阖闾三年三月
孙长卿来到姑苏,面见阖闾,阖闾已看过《兵法十三章》,此时提出用宫中女子练兵。
“夫差夫差,快来快来,有热闹看!”专毅压低声音在窗外喊道。
“什么热闹?”四公子夫差把书简一扔,跟着专毅跑出去。
“教我的那个孙先生正在宫中练武场练兵!”
“练兵有什么好看的?”
“这回不一样,他要拿宫女们练兵!”
“啊?!”
两人小跑着到了练武场地树荫后,看见居然站了满场的拿着长戟的女兵,莺莺燕燕,穿上戎装也不似兵士,风吹过,浓浓的脂粉味传来。
“阿嚏……阿嚏……阿嚏!”
夫差揉揉鼻头,抬头望着树上的专毅:“那个是你的孙先生?””
专毅扒着树枝仔细地瞧过去:“让我瞅瞅他在哪……啊,就在伍大夫旁边,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你看见了吗”
夫差也爬到了树上:“你给我让点位,哪……啊,看起来不错啊,难怪你总是夸他。”
这边阖闾笑道:“孙先生,这里有一百八十位女子,他们都由你全权指挥了,希望你能给寡人好好演示一下用兵之道。”
“是。”
阖闾和伍子胥登到演武场旁边的阁楼之上,孙长卿命两个品阶最高的女子为队长,于是穿着铠甲的两个妃子袅袅婷婷地走到前排。
孙长卿道:“大王命我用大家练兵,那么此时,大家就已经是军营里的士兵了!军旅操练不同于小儿嬉闹,本将军有言在先:所有人都要听我指挥,如有违抗军令者,定斩不饶!大家听清楚了吗?!”
全场一凛,原本嬉笑打闹的宫女站直了身体,面容严肃起来:“听清楚了。”
孙长卿重复道:“如有违抗军令者,定斩不饶!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宫女们高声答道,声音震天。
孙长卿继续道“很好。本将军现在宣告军令:第一条,严禁左顾右盼;第二条,严禁交头接耳;第三条,严禁嬉笑打闹。三条军令,记住了吗?”
“记住了!”
“现在训练开始,你们晓得你们的左右手、心和后背吗?”
“晓得!”
“大家看着我手中的令旗,令旗指心,队伍向前走,令旗指背,队伍退守,令旗向左挥,你们向左转,令旗右挥,你们右转。大家可听清了?”
“听清了!”
孙长卿开始指挥着宫女行动,宫女们多有行动错乱者,孙长卿也不恼,让她们重复训练。
过了一会儿开始教战场冲刺:“敲第一通鼓时,列好队形;敲第二通鼓时,举起长戟;敲第三通鼓时,你们就向前冲刺。记住了吗?”
“记住了!”
然而冲刺时一切都乱套了,嬉笑声打闹声不绝于耳,之前宫女身上的一点点军威,此时也荡然无存。
孙长卿面不改色:“命令没有向士兵们传达好,这是将领的过错,倒不怪你们。本将军再向大家讲解两遍。”
孙长卿极为认真道:“敲第一通鼓时,列好队形;敲第二通鼓时,举起长戟;敲第三通鼓时,就向前冲刺。
本将军再重复一遍:敲第一通鼓时,列好队形;敲第二通鼓时,举起长戟;敲第三通鼓时,就向前冲刺。
你们——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宫女乱渣渣道。
“现在,全部士兵——注意鼓声!”
第一通鼓,宫女们推推嚷嚷,勉强列好队形;第二通鼓,宫女们有气无力,参差不齐地举起长戟;第三通鼓,宫女们兴高采烈,嘻嘻笑笑地去冲刺了。
夫差听见一个宫女兴致勃勃道:“真好玩,我还没玩过这个呢,操练真有意思!”
另一个抱怨道:“我觉得不好玩,这操练什么时候结束?我还有一大堆事儿呢”
第三个不服道:“我可是大王宫里的人,专门服侍大王的,他凭什么来训练我!”
第二个安慰道:“反正过会儿就结束了,你听说了吗?今天咱们宫里有鲫鱼汤……”
“……”
“哈哈……”夫差拍着树干狂笑,他早就知道这些宫人的德行,她们这些人久居深宫,怎么可能老实听话!
“专毅,我跟你说,要是你的孙先生就这点本事,他根本就管不好这些宫女!”
专毅泄气:“我们再看看吧,还没结束呢。”
孙长卿扫视了一圈,面不改色地提高声音:“领兵队长何在?出列!”
那两个妃子再次走到了前面。
“传刀斧手来校场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