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姑去纱橱取出一大锦盒,掀开与孟翠桥看。
映入眼帘是雪白色丝绸,上面错落有致的嵌着朵朵小红花,衣带如墨,宛如一片白茫茫雪地之中,落了无数红梅!
孟翠桥微微一怔,昨日陪婆婆一上午,尽看那些花枝招展的物品,却不知她是何时买下这匹素色薄纱。
张夫人笑道:“你进门已有大半月,我也没甚好东西送你,我见你平日衣着首饰均淡雅,想来不爱那些大红大紫的金钗银钗,便挑了匹淡色布匹,给你做件新衫。我原想让阿绣在上面画些你喜欢的荷花,可阿绣说你画工远胜于她,不敢献丑。我见你昨日拿的团扇绘的是红梅,想来你喜欢,就缝些小红花上去。”
孟翠桥除了爱荷花,亦爱四君子,惊讶道:“婆婆,这衣衫是你亲手缝的?”
徐姑姑笑道:“小姐的女红在梅龙县甚是有名,手艺不比外头的裁缝差。”张夫人还是闺女时,徐姑姑就在温家服侍了,张夫人嫁到张家,徐姑姑随嫁过来,却未改口,仍称其“小姐”。她是老仆人,又得张夫人倚重,在张家颇有地位,叫张恶虎、张绣元、白映阳这些少爷小姐,都是直呼其名。
张夫人笑道:“你喜不喜欢?”
孟翠桥怔怔道:“我很喜欢……”起身行礼道:“多谢婆婆!”
张夫人笑道:“一家人无需多礼。”拉他坐下道:“老虎他们兄弟姐妹的衣衫都是我做的,你是我的媳妇,我做给你不是正常么。”
孟翠桥自小孤苦,在赋音楼阁虽然锦衣玉食,但衣衫多是请裁缝做,此时张夫人亲手为他制作一件新衫,心中感动,眼泪差点掉下。
张夫人笑道:“来,快换上瞧瞧。”
孟翠桥依言褪下外衫更换。
张夫人拉他到穿衣镜前欣赏一番,拍手笑道:“当真美极了!这世上再无别个女子能及得上你分毫。”
孟翠桥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道:“婆婆抬爱了……”
张夫人由衷道:“我年轻时做过媒人,给许多闺女说过亲事,见过多少绝色美人,可那些千金大小姐、名门闺秀,绝无一人有你一分姿色。”
孟翠桥虽是男子,亦自知貌美,往日给人夸惯了,早习以为常,多少些溢美之辞也不为所动,但今日赞美的人是婆婆,心中不自觉一阵欢喜。
张夫人道:“我还另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孟翠桥笑道:“婆婆送我这件衣衫已很珍贵啦。”
张夫人道:“这个不一样。”伸手进衣橱,摸索半晌,方摸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她把包袱放在桌面,一层一层打开,足足有五层厚,终于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锦盒。
孟翠桥好奇心起,猜想:“莫非是甚重要物件?”
张夫人把锦盒打开,里面装有两个小锦囊,均是黄缎制成,她拿起其中一个锦囊,自内取出一对翡翠镯,说道:“这对镯子给你戴。”
孟翠桥见这对镯子通体碧绿,绝无半分瑕疵,是上好的翡翠,忙道:“镯子如此贵重,我不能要!”
张夫人笑道:“镯子是我特地留给老虎的媳妇,你不要,我拿给谁去?”
孟翠桥心中一动,随即黯然道:“我……我不是老虎的正妻……”
张夫人摇摇头,长叹道:“老虎在梅龙县不受人待见,只怕也娶不到正妻了。”拉过他的手,把翡翠镯分别套在他双腕上,道:“你这样好,却只能当侍妾,实是可惜之至、可惜之至!”起初儿子要娶孟翠桥,她还庆幸是妾,现下喜欢了,反觉得可惜。
孟翠桥抚摸着翡翠镯不作声,半晌方道:“那个锦囊里也是翡翠镯子吗?”
张夫人道:“正是。”取出来给他看。
另一个锦囊内的翡翠镯和孟翠桥腕上这对一模一样,绝无半分区别。
张夫人道:“这对是给小白羊的娘子。”
孟翠桥笑道:“白公子将来要娶阿绣妹子,这对镯子自然是阿绣妹子戴了。”
张夫人微微沉吟,忽道:“你不喜欢小白羊么?”
孟翠桥低声道:“没有……”
张夫人笑道:“你来了许久,叫阿绣妹子,叫福儿也叫小名,可是却叫小白羊白公子。”
孟翠桥脸上一红,嘟嘴道:“白……他坏得很,净出一些馊主意,教老虎欺负我。”
张夫人哈哈一笑道:“小白羊这孩子,自小就胡闹得很。”又道:“他身世很可怜,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孤苦无依,还被恶人捉去乞讨,差点被掰断手脚。”
孟翠桥道:“他的父母真狠心,老虎说他家人不要他。”
张夫人叹道:“正是,幸亏当时老虎路过,把他救下来,要不然只怕早被虐待而死……”
孟翠桥道:“老虎替他寻亲了么?”
张夫人怒道:“这等狠心的父母,他们早已抛弃他,又去寻来作甚?”
孟翠桥闻言微微一怔。
徐姑姑安慰道:“小姐,小白羊不会离开你的,别气坏了身子。”
张夫人叹了口气道:“小白羊一直都在寻亲,不过他只知自己姓白,连名字也记不清,旁的更记不住。”
孟翠桥道:“他的名字是婆婆起的么?”
张夫人摇头道:“是一个姓范的道士起的,范道士说他阴气重,还有‘阴阳眼’,怕被鬼缠身,因此给他取个阳气盛的名字。”
孟翠桥道:“白公子见过鬼么?”
张夫人笑道:“是否见过我可不晓得,只是当年咱们还住在老宅子,他总是哭闹不休,精神恍惚,夜里更是睡不着,说有不认识的人要来抱他走,我请大夫来瞧,也没瞧出甚毛病。”
孟翠桥道:“说不定他是睡梦中见到亲生爹娘要来抱他,他不愿离开婆婆,不肯跟他们走,这才哭闹不休。”
这句话正合张夫人心意,她喜地点头道:“这倒也是!”
孟翠桥笑道:“原来白公子是爱哭鬼,老虎怎地那么喜欢跟他在一起?”
张夫人哈哈大笑道:“别看他爱哭,他可是很倔强的,老虎若是欺负他,他决计不哭,还要和老虎打架呢!”
孟翠桥惊道:“他那么瘦,老虎一巴掌就打死他啦。”
张夫人笑道:“那时老虎还小,还没这么大劲。”叹气道:“老虎和他爹爹一个样,凶巴巴的,去到哪儿都不招人喜欢。大虎脾气暴躁,不会管教儿子,一不听话,大耳刮子过去,教得老虎也是一不顺心就打人,弄得旁人都不让小孩和老虎玩,小朋友见着也都躲得远远的。”
孟翠桥道:“老虎那么火暴,岂不闷死他了?”
张夫人道:“他小时候不火暴,常常几日不说话,像个闷葫芦,大伙都不爱跟他玩。”
孟翠桥心道:“多半是他老打人,人家才不跟他玩,因而变得像闷葫芦,倘若他不打人,大伙自然愿意跟他玩,他想闷也闷不起来。”
张夫人又道:“后来小白羊来了,他不怕老虎,只要老虎一打他,他必定要打还。”
孟翠桥拍手笑道:“哎哟,好大胆!”
张夫人笑道:“可不是,凭谁见了老虎,都吓得跑不动,偏生小白羊那样瘦弱的,却敢反抗他,给打得爬不起来,仍不肯认输,最后反倒是老虎缠不过他,先投降,自此之后,他们感情竟愈发好起来,从前老虎是谁说的话都不听,连我和他爹爹讲也不听,可是只要小白羊开口,他比接到皇帝的圣旨还快,哎,我可有些吃醋呢。”
孟翠桥道:“他心里一定爱上白公子啦,还跟我说,若白公子是女子,定要娶为妻。”
张夫人见他双手托两腮,小嘴嘟起,双眉微蹙的模样颇可爱,笑着伸手轻捏他脸蛋儿道:“你可别乱喝醋,老虎心思单纯,胡说八道的事,千万别放在心上。”
孟翠桥伸伸舌头道:“我知道,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第34章 “少”施“止”草
孟翠桥陪婆婆闲聊到深夜,离去时望见一轮明月挂在树梢,皎亮迷人,他想多欣赏一下月色,故从富贵花开堂的后门离开,绕进梦蝶园,信步往东厢走。
梦蝶园是白映阳布置的花园,颇具匠心,并不见多少痕迹,却似已把清丽婉约的江南景色尽收园内!
孟翠桥踱到假山旁,忽听山上中有人说话,他认得是孟莲蓬的声音,心想这孩儿怎么这样晚还在外头玩耍?当即上得假山,却见除了莲儿在仙人亭中,此外还有温玉福和他的医童少施春画,小厮:细雨、鸣雷。
少施春画、细雨、鸣雷见是孟表少姨娘来了,都笑着问好。
孟莲蓬跑过去拉他手笑道:“姑娘,你也来乘凉吗?”
孟翠桥道:“这么晚了,你还在此作甚,水芸水芝怎地不跟着你?”
孟莲蓬笑嘻嘻道:“我打发她们去洗衣裳,我才不要她们跟呢,唠唠叨叨的丫头!”
孟翠桥道:“你明日还要上学,快回去睡觉。”
孟莲蓬嘟嘴道:“三更还没到呢,等我把月牙儿画完了再睡,我总画不好,姑娘来教我。”说着就把他拉进仙人亭。
温玉福也在作画,见孟翠桥进来,让鸣雷倒茶。
孟翠桥见少施春画一会儿给他研墨,一会儿给他铺纸,于是朝孟莲蓬使了个眼色。
孟莲蓬会意,瞥眼见假山下的草丛中星星点点,有不少流萤,灵机一动,拍手笑道:“春画哥哥,你瞧,是萤火虫!”
少施春画道:“天气开始热了,萤火虫就出来。”
孟莲蓬笑道:“去年我在赋音楼阁的院中也见到许多萤火虫,我和水芸、水芝捉了不少,放进宫灯里,照得房间亮堂堂的,比蜡烛还亮。”又道:“我瞧见福儿哥哥房里也有一只宫灯,不如咱们现下去捉萤火虫,放进宫灯里,福儿哥哥画画可看得更清楚啦!”
少施春画也是好玩的,对细雨道:“你回去拿宫灯。”自与鸣雷牵了孟莲蓬下山,捉萤火虫去了。
孟翠桥见四人都已离开,便对温玉福道:“上回你给我少施大夫的药渣,我仔细瞧过了,那些药对你的病全无用处,你的病绝非不治之症,一直不好,当是服用此药之故。”
温玉福拿笔的手一颤,道:“你……查清楚没有……”
孟翠桥道:“你拿药渣去跟他对质,看他有何话说。”
温玉福双手握拳,半晌方道:“我自幼便是……少施大夫照顾,没想到他竟如此待我……”
孟翠桥道:“你切勿再吃他开的药,我会再煎新药,仍让莲儿送来此与你。”
温玉福道:“我的药都是春画煎熬,莫非他也……”
孟翠桥摇头道:“这却不知。”见他垂泪,劝道:“你别太伤心,当前只多加休养,一切等身子复元再说。”又道:“我不便在此久留,这就走了。”
温玉福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桥妆,我有话要说!”
孟翠桥大吃一惊,想挣脱却挣不开。
温玉福急道:“你进得张府许久,我心里有一句话想问你,却苦无机会!”
孟翠桥道:“你有何话,赶快说完!”
温玉福道:“你为何答允嫁给表哥?”
孟翠桥怒道:“你说什么?”
温玉福道:“我三番四次向你求婚,你总不答允,为何却肯嫁给表哥?”
孟翠桥喝道:“你莫胡说八道,放开了!”
温玉福不肯放,伸手去翻他衣袖,见腕上一层淤青,心中怜惜,垂泪道:“姑妈说表哥打你,竟是真的,他怎舍得这样狠心待你……”
孟翠桥看他心情激动,说话颠三倒四,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蓦然,温玉福一把抱住他,就朝嘴唇吻去。
孟翠桥猝不及防,没能避开,给他吻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吃惊,衣领一紧,被人倒提而起,耳边同时“啪”的一声脆响,抬头一看,张恶虎竟站在身后!温玉福左脸肿得发紫,嘴角都淌着鲜血,已被他一掌打得摔到仙人亭外。
张恶虎喝道:“你这混帐东西!”反手一掌打在案上,把好端端一张松木桌击得粉碎。
温玉福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满面含羞,低着头飞也似的跑了。
孟翠桥见张恶虎原本就狰狞的脸庞此刻更加狞厉,唬得一哆嗦,无奈衣领给他提着,逃也逃不开,陡然又被他重重往地上一顿,脚下站不住,一跤坐倒。
孟翠桥害怕至极,自知有错,定要被痛打一顿,于是闭目受死,可过了良久,不闻有动静,悄悄睁眼抬头看,却见张恶虎两眼圆瞪,虎目含泪,全身因愤怒而颤抖不止,喉头发出“嗬嗬嗬”响,竟是气得无法说话!
孟翠桥大惊失色,忙抱住他道:“老虎你别恼,我是给福儿治病,我不知他会这样……”
张恶虎缓了半晌,方道:“福儿以前和我很亲,近来不知怎地,总对我冷言冷语,我还道几时得罪他,哼,原来他心里爱上你,反瞧我不顺眼!”想到适才温玉福竟亲到孟翠桥嘴唇,气往上冲,伸手把他推开。
孟翠桥低声道:“福儿定是病糊涂了,错把我认作旁人……”
张恶虎喝道:“你还骗我,我早听见你跟他说话,你说什么药渣、少施大夫,他还叫你桥妆!”指住孟翠桥厉声道:“你们私底下做过什么,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了,倘若再有一句假话,日后给我知晓,我拆了你骨头!”
孟翠桥一惊,心道:“他几时来的,我和福儿说话那么小声,他竟也听了去?”挽他手说道:“你别生气,我与福儿早已相识,不与你说,正是怕你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