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恶虎拍掌道:“哎哟,原来他是词官!”
孟翠桥也是一怔,道:“你认得他?”
张恶虎摇头道:“我不认得他,是我外公认得他,外公幼年和外太公去浙江,一次去一户有钱人家送货,那家人正办大寿,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其中就有这个词官。”
孟翠桥笑道:“我听说词官可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儿,外公既见了,想必是神魂颠倒。”
张恶虎道:“我没见过词官,到底如何美是不知。可外公迷他迷得不得了,说道当时演的是一出《西湖三塔记》,词官演白卯奴,妩媚妖娆,眼神勾魂慑魄,把外公的魂都勾走了,后来大伙说起这事,外婆还跟外公生气呢。”话至此,二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西湖三塔记》的故事言道:有个叫奚宣赞的书生,清明祭祖后在西湖坐船游览,中途下起大雨,他看到岸上有二名女子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好意请她们上船避雨。
那二名女子,一位是身着白衣的美妇,一位是身着青衣的少女,二女主仆相称,其实白衣美妇正是白蛇精白卯奴,青衣少女则是青鱼精青儿。
白卯奴自称是张家寡妇,清明与丫鬟青儿来祭奠亡夫。
奚宣赞见她容貌绝美,登起色心,随她来到舍下,一连住了大半月,夜夜与二女覆雨翻云,后来他逐渐觉得身子不适,想回家休养。
白卯奴见奚宣赞瘦得皮包骨,已到了油尽灯枯边缘,于是现出原形,去挖其心肝儿。
危急之时,一名和尚出手相救,原来是金山寺的法海禅师,他早已觉察此地妖气冲天,特前来降妖。
法海救下奚宣赞,将白卯奴和青儿收服,镇压于西湖雷峰塔里,奚宣赞皈依佛门。
孟翠桥道:“听闻词官容貌绝世,许多人看过他演白卯奴,都难以自拔,恨不得自己就是奚宣赞,只盼获得他半分垂青,来把自己心肝儿挖了去。”叹道:“词官死在十方圣教,这些人必定难过至极,孔先生编个好结局宽慰大伙,倒也无错。”
张恶虎道:“难怪听到魏小公子逃出生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哈哈一笑道:“你和词官真像……”压低声音道:“都喜欢扮女子。”
孟翠桥听了嘿嘿一笑,扮出一副妩媚妖娆的神情,娇声娇气道:“张相公,妾听到你心肝儿跳得扑通扑通响,想必十分美味,不知相公可否把你的心肝儿与妾品尝品尝……”说着挨到他身边,伸手进去摸胸膛。
张恶虎见他眼神迷离,眉目含情,娇唇一字一句吐出,仿佛真的变成了那挖人心肝儿的白卯奴,此时胸口处更感到他手掌一片温暖,心中荡漾,伸手捉住他手,放在嘴边吻道:“原来你也会演白卯奴……”
孟翠桥道:“以前艳妈妈教过我唱戏曲,《拜月亭》、《西厢记》、《洞庭龙女》、《倩女离魂》、《青衫泪》……我都会唱,《西湖三塔记》虽唱得较少,倒也还没忘。”
张恶虎道:“那你演给我看罢,就演《西湖三塔记》,你扮白卯奴,我扮奚宣赞。”
孟翠桥笑道:“你扮奚宣赞,不怕被我挖走心肝儿吗?”边说边欲将手抽回。
张恶虎却一把抓住道:“你若想要我心肝儿,我就给你……”
孟翠桥听得脸蛋红扑扑,低声道:“我怎会挖你心肝儿……”
张恶虎见他害羞起来十分可爱,心道:“他若是女子,又作我的娘子,我当真要快活死了,可他怎地偏偏就是男儿?”顿时茫然若失。
第41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孟翠桥见他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正自奇怪,忽而一人走进雅间,绕到二人身后蹲下,战战兢兢直发抖。
二人莫名其妙,又听得楼道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上来几名捕快。
捕快虽是衙门官差,闲时亦会喝茶听书,孔先生并不在意,仍旧说着故事。
但今次捕快不是来听书的,为首的捕头挥手示意孔先生停下,大声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少年人上来,大约十六、七岁,生得很漂亮。”
众人听书听得极入神,若非孔先生停下,连捕快上来都没瞧见,哪儿看到甚少年?
捕头也不多言,命众捕快四周搜一搜,并亲自进雅间查看,待走到张、孟二人的雅间,发现居然是恶虎保长,慌忙作揖道:“保长好,夫人好!”
孟翠桥察觉身后的人这时抖得更厉害。
张恶虎还在为孟翠桥不是女子而遗憾,听见招呼声,只随口应了。
孟翠桥笑道:“关捕头你好。”
这捕头名叫关彬,当日张恶虎在石沟崖斩杀蛟龙时,简仁曾派他和其他五名捕快去支援。
孟翠桥道:“你们找的是什么人?”暗中伸手握住张恶虎手,示意他不要说出身后有人。
关彬道:“几日前,简大人家中一侍者出逃,卑职兄弟奉命追拿。”
孟翠桥道:“简大人家中事务,应由管家自行处理,怎劳烦关捕头?”
关彬道:“保长夫人有所不知,这侍者拿刀子刺杀简大人,谋杀案,卑职要负责。”
孟翠桥吃惊道:“简大人给他杀死了?”
关彬道:“简大人福大命大,并无大碍……”
张恶虎哼道:“既然没死,又来啰嗦什么,到处找人,妨碍我听书。”
孟翠桥笑道:“关捕头也是奉命办事罢了。”对关彬道:“我未见有甚少年上来,想是不在此间,你们还是去别处找罢。”
关彬道:是、是!”挥手招呼一众捕快不必再查。
待官差离去,孔先生继续道:“适才书说到,魏小公子和苏姑娘拜堂成婚……”
张恶虎伸手把蹲在身后那人提了起来,放在椅子上笑道:“小鬼,你什么来头,居然敢刺杀简仁,胆子真不小。”
这时二人才看清那人面貌,果如关彬所言,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张瓜子脸蛋,桃腮带晕,凤目含雾,两瓣似启非启的樱唇晶莹欲滴,实在漂亮得紧!要不是关彬事先说是个少年人,乍一眼看去,倒更像个假扮男装,美艳绝伦的少女。
孟翠桥给少年倒了一杯茶,笑道:“你放心,保长在此,捕快不敢再来的。”
少年道:“多谢……”却见恶虎保长目不转睛看住自己,表情凶恶至极,唬得低下头。
张恶虎觉他颇为面熟,问道:“小鬼,我们以前见过吗?”
少年听过恶虎保长威名,今日倒是头一次见,轻轻摇了摇头。
张恶虎皱眉道:“我们肯定见过。”
少年心道:“你长得这般吓人,我若见过你,必定终身难忘。”
张恶虎依然盯住他,过得良久,拍案道:“我记得了,你是简仁的儿子。”
少年笑道:“我不是简大人的儿子。”
孟翠桥笑道:“他若是简大人的儿子,怎会刺杀自己父亲,刚才关捕头不是说,他是简大人家的侍者么。”
张恶虎挠挠头道:“那可奇了,莫非是我搞错?”
孟翠桥道:“你说甚搞错,你说见过他,是在哪儿见过?”
张恶虎道:“之前我为替你赎身,夜里去找简仁,让他答允不插手赎身的事,当时简仁正搂着两个光溜溜的少年睡觉,其中一个就是他。”
少年闻言大吃一惊,双手掩面,瞬间脸蛋红到脖子根。
孟翠桥笑着啐他道:“你这傻子,父亲怎会搂着光溜溜的儿子睡觉。”
张恶虎虽与孟翠桥有过两回肌肤之亲,但头一次中了蒙汗药,第二次睡得晕沉沉,孟翠桥到底如何行事,他全然不知,翌日醒来但觉屁股奇痛无比,还道孟翠桥打他,为此,二人还起过争执。
近来张恶虎感受到孟翠桥对自己的爱意,深觉他不可能半夜打人,可苦苦思索,始终不明所以,故此,他至今仍不懂县令简仁抱的其实是娈童。
孟翠桥问少年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小姓陈,双名碧落。”
张恶虎道:“你为何要刺杀简仁?”
陈碧落忙摆手道:“我没有刺杀简大人,只是不小心划破他手臂……”
张恶虎笑道:“划破他的手就找捕快抓你,这简仁脾气比我还大,哈哈!”
孟翠桥听说简仁抱住陈碧落睡觉,就已猜到二人关系,多半是起了争执,陈碧落失手误伤简仁,逃了出来,简仁才命捕快把他捉回去,说道:“简大人既然喜欢你,想必只是气你划伤他,等这口气一过,就不会怪你了,你不如回县衙给他陪个礼……”
陈碧落忙道:“不不不,我若回去,简大人定要杀死我!”
孟翠桥道:“你与他也好过,今番只是划伤他手罢了,怎就狠心杀你?”
陈碧落微微一怔,眼泪忽然涌出来,低声道:“简大人和泉儿好了……他怎会喜欢我……”
孟翠桥见他模样,便知当中另有隐情。
张恶虎道:“泉儿是谁?上回我见到床上还有一个少年,是不是他?”
陈碧落点头道:“是,他姓黄,单名一个泉字。”
张恶虎道:“你和那泉儿都是简仁家的侍者,怎地一起睡在简仁床上,还都不穿衣衫?”
陈碧落很是尴尬,不知他问这些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得默不作声。
孟翠桥道:“老虎,你别乱问,小兄弟都不知怎么回答!”
张恶虎怒道:“一问这些事,你们一个个总是吞吞吐吐,硬不对我坦白,难道我自己平白无端就能知道么?”自打他跟孟翠桥成婚后,二人在一处总是十分亲昵,他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甚要紧道理没搞明白,问小桥儿或小白羊,二人都含糊其辞,不肯明说,独自思索,偏又不得要领。
孟翠桥不去理他,对陈碧落笑道:“我跟保长送你回去,请简大人不要再怪你。”
陈碧落道:“泉儿……泉儿他……他让简大人还把所有的姨娘、侍妾、侍从都撵走,只许大人宠爱他一个,连夫人都纵容他……我若回去,即便大人饶过我,泉儿心中必定仍忌恨,他……他断不会放过我的!”
孟翠桥道:“难道简大人一点也不顾念昔日情分?”
陈碧落垂泪道:“大人如今一颗心只在泉儿身上,他说什么,大人都不会违逆的。”
张恶虎奇道:“简仁爱上泉儿了吗?”
陈碧落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张恶虎虽然深爱孟翠桥,却也常为此烦恼,他不知世人多有断袖、磨镜之情,还道自己爱上男子是异于常人,此刻听说简仁也喜欢男子,不觉有些宽心,暗道:“原来简仁也喜欢男的,倒不是独我一人有毛病……呸呸呸,我干么要和简仁那窝囊废生同样的毛病!嗯,小桥儿爱我,莫非他也有毛病?”
陈碧落又道:“泉儿容貌世间罕有,大人爱上他,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张恶虎回忆几月前躺在简仁身边的另一名少年的模样,隔了许久,早已模糊,实难记起这世间罕有的绝世容颜,皱眉道:“当真世间罕有,我怎么竟半点也想不起他的长相?”
陈碧落痴痴道:“他真是万中挑一……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美了……”
张恶虎兀自不信,心道:“小鬼胡说,世上最漂亮的人是小桥儿,怎可能有人比他美。”
孟翠桥见陈碧落提到泉儿时,神色有异,略加猜想,就知他情之所钟绝非肥头大耳的简仁,而是他口中所说那位美丽的人儿——黄泉。
陈碧落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道:“多谢保长、夫人相救,这便告辞了。”
孟翠桥道:“等等,你回不了县衙,现住哪儿?”
陈碧落道:“云顺客栈。”
孟翠桥道:“你的家人呢?”
陈碧落道:“他们都不在了。”
孟翠桥见他面容憔悴,颇为怜惜,柔声道:“你吃饭了么,身上可还有盘缠?”
陈碧落脸色苍白,他刺伤简仁即落荒而逃,出来时身上没带多少钱,这几日躲在客栈里,开销极大,因囊中羞涩,原想出来找些活儿,偏又给捕快碰上,故而狼狈逃至青梅煮酒。
张恶虎道:“别住客栈了,来我家住。”
孟翠桥本想拿些钱接济陈碧落,闻言吃了一惊。
陈碧落也吓了一跳。
孟翠桥悄声道:“老虎,你怎能把人轻易领回家去?”
张恶虎道:“是小白羊说的,如见到有难处之人,就领回家,他自有安排。”
孟翠桥一怔,暗忖那小鬼刁钻可恶,居然还会收留落难之人。
陈碧落道:“多谢保长,我……小人不敢打扰。”
张恶虎怒道:“你身上有钱么?没钱客栈怎能让你住,把你赶出去,你就要睡大街了。来我家住,我又不收你钱,难道你其实喜欢睡大街?”
陈碧落道:“这倒不是……”
张恶虎道:“不是便行了。”又道:“刚才小桥儿问你是不是没吃饭?”也不待人回答,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好酒好肉都端上来。
店小二心想:“恶虎就是恶虎,听说书还要吃肉助兴。”应声而去,少时,热腾腾的菜肴便摆满一桌。
陈碧落确实饿了,客气了几句,就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孟翠桥悄声问道:“老虎,白公子为何让你把落难之人领回家,他有甚安排?”
张恶虎道:“安排他们干活,我们家许多下人都是这样来的,鞭蓉、鞭蕖、溪客、静客、泽芝……通通都是。”
孟翠桥道:“他们都是落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