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日上朝的文武百官们,就先是瞧见一身紫衣的雁王缓缓步入了崇政殿,紧接着,皇帝便带着大太监韩彰出现在殿上。雁王忽然来上朝就是件奇事,更奇的是这两人还是前后脚出现的,再思及昨晚有消息说皇帝夜宿雁王府,一众朝臣交换了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了头。
萧止戈今日心情颇好,脸色也没那么骇人了。目光扫视一圈,在安长卿身上微妙地顿了一顿后,方才示意韩彰可以开朝。
韩彰鸣鞭一声:“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话落之后,便有朝臣依次出列,陈述问题。安长卿站在朝臣前列,听着朝臣一个接一个的提出问题,而龙座上的萧止戈在对方说完后,总能切中要害一针见血地给出回复。对于言之有物的臣子,他虽面色沉凝,但都耐心与对方商讨解决之法,若当堂无法商议出结果,便叫对方回去写折子,散朝后御书房再议;而有些只会提问题却不思解决之法的臣子,他便没什么耐性了,目光如利刃刺在对方身上,多半送一句“这等小事都来问朕如何办,不如朕替卿去做官如何”,直把对方吓得连连认罪才罢休。
虽然自登基之后,安长卿时常听人说皇帝脾气不好,但这还是头一回见萧止戈上朝的模样。他忍不住暗暗腹诽道:对着这些不思进取的官员,便是圣人来了脾气也好不了。这些流言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朝会进行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再没有出列官员。
萧止戈见他们终于说完,才缓缓开口道:“眼下已入十一月,冬节将至,操办章程却尚未拟出,众爱卿若有好法子,尽可建言。”
话毕,光禄寺卿面色微苦地出列:“臣新拟了一份章程,还未及呈给陛下,现下正可请陛下一观,”说着便将袖中奏章呈上去。
韩彰下了台阶,将奏章捧上去递给萧止戈翻阅。
萧止戈翻了两下,脸色便沉了下来——这新拟章程,仍是些换汤不换药的东西。
后头的内容他没有耐性再看,将奏章不轻不重地放在龙案上,还未说话,光禄寺卿便当先跪下请罪:“陛下恕罪,是臣无能。”
萧止戈竭力压了怒意,才没当场发作出来。若是从前带的那些武将,以他脾气,早就上脚踹了。只是对待文官却不能如此粗暴,他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光禄寺卿若实在不懂何为与民同乐,不懂何为百姓所需,冬节之后便不必上朝,亲去坊间感受一番罢。”
光禄寺卿吓得鹌鹑一般趴伏在地,直呼“陛下恕罪臣知罪”。
萧止戈却懒得理睬他,目光转向安长卿道:“尔等既然没有建言,便听听雁王之策。”
安长卿接收到他的目光,往旁边跨了一步出列,缓缓将昨日与萧止戈讨论细化后的章程一条条当堂陈述。不少朝臣今日见他上朝已经倍觉诧异,又听萧止戈叫他献策,不由得都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萧止戈此举实在太不成体统。
然而安长卿声调清晰有力,随着他越说越深,有部分朝臣的神色便渐渐变了……
他言之有物,有些官员听着,便忍不住时不时提出一二问题与他探讨,安长卿俱都能对答如流,到了后来,连季安民都忍不住加入了讨论之中。
朝堂上气氛一时十分热烈祥和,萧止戈见他们讨论得起劲,便也没有阻止,这一日朝会延迟了两刻方才散朝,最后萧止戈命雁王主持今岁冬节,光禄寺从旁协助,其他衙司若有需要,亦可调动协助。
待散朝之后,安长卿身边破天荒地围了好几个人,尤其是方才哭丧着脸的光禄寺卿凑上来讨好道:“雁王妙策,臣定当竭力协助。还望日后雁王能替臣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
安长卿很好说话,不过有些话却不能胡乱应承,他肃容道:“陛下向来不喜我们做面子功夫,美言不敢说,但若是此次冬节操办得好,想来陛下也不会再怪罪寺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光禄寺卿得了他这句话,心好歹放回了肚子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笑呵呵与他商讨冬节事宜。
冬节在冬月二十七,眼下相距还有大半月的时间,但政令往各地发去,施行尚需要时间。因此这一日散朝后,安长卿便去了光禄寺,合众人之力连夜制定出一份详细章程后,便匆匆开始准备。
先要快马去信雁州收购甘薯,之后又要将甘薯送往北方诸州郡。而南地距离甚远,因甘薯本来就是从雨泽引进,安长卿去请示了萧止戈之后,当即派了南地官员去与雨泽接洽,又购入了大批甘薯分往南地诸州郡。
除了购入甘薯之外,各地还要加紧修建善堂。这善堂亦不是一时之用,除了此次冬节征用之外,之后还可用来施放粥米,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等,当然,这些都是后续章程,还需要再议。
定下章程,再一条条实施起来,动作便快了许多。邺京今年冬节大办,却不备烟花,亦没有画舫歌舞,只有城里城外一间间的善堂迅速建了起来。
邺京百姓有不少曾参与过废太子谋逆的巷战,如今对于新帝和雁王都十分爱戴,见着这些动作,也有胆子大的上前询问,谁知道建善堂的官员竟然十分亲和,告诉众人,今年冬节陛下要与民同乐,特意命雁王建了这许多的善堂,届时还会发放甘薯供众人分食庆祝节日。不止是邺京,其他州郡也都有。
至于甘薯是什么?等冬节时自然就知道了,他们也还没见过咧。
百姓们听了,不由地对冬节更为向往起来。而萧止戈与安长卿原本就极受百姓爱戴,如今萧止戈登基不过数月,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免田赋,如今冬节还要建善堂与民同乐,坊间对他的风评亦越发好起来。从前“暴虐嗜杀”、“残暴不仁”等传言早已不见踪影,反而更多人开始夸赞他有太祖风范,乃是明君。
但这夸赞声中亦有杂音,偶尔有些自诩读过书的文人,开始酸溜溜地拿皇帝宠幸雁王说事。多半是说皇帝为美色所迷,空置后宫,现在又让雁王参政,日后怕是会为佞幸所惑,大邺江山危矣等等。
大邺朝没有因言获罪的风气,言论一向较为开放。萧止戈登基后更是极少干涉坊间言论,因此此类言论虽然不多,但也没有断绝过。
有些文人更爱以此博出位,以彰显自己见识不同凡人。只是从前他们说时少见人当面反驳,但现在冬节大办,广建善堂的消息流传开之后,他们却发现形势彻底逆转了。但凡有人再提一句“昏君”“佞幸”“江山危矣”之类的字词,便有百姓围上来骂人。
诸如“陛下爱民如子,说他昏君你莫不是眼瞎”、“雁王与陛下那是三媒六娉的正经夫夫,我看你贼眉鼠眼才像个奸人,幸好陛下火眼金睛没叫你当官”,“自陛下登基,不打战不说还免了赋税,我瞧着比前头的皇帝好多了,你再乱说信不信我去告官”之类的言论不尽其数。
许多百姓未受教化,说出来的话直白而尖锐,不管是自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流文人,还是某些想煽风点火的别有用心之人,统统被骂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铩羽而归。
***
而在安长卿与其他衙司通力合作忙碌半月之后,在众人期盼中,终于到了二十七这一日。
二十五时邺京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素色。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百姓们过节的快活,百姓家中都挂上了九九消寒图,稚子们换上了喜庆新衣,大人们则聚在家中和面擀皮,难得买了一点荤腥,准备包饺子。
而这日大清早,萧止戈便带着百官去城郊祭祀天地,祭典结束之后,便率众人回宫饮宴。
为了推广甘薯,今年的宫宴亦都是以甘薯为主食材,煎炸烹煮,各种花样齐出,原本以为这日宫宴怕是要饿肚子的官员们,意外发现这甘薯竟然比想象中香甜可口,至此他们心中最后一丝质疑也彻底打消,对皇帝与雁王之决定赞不绝口。
宫中与朝臣均大力赞扬甘薯之美味,而在坊间,一早便早早去善堂候着的贫苦百姓,在领到了煮甘薯、甘薯饼,甘薯粥后,迟疑地尝了第一口,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穷苦百姓,从前也领过别处施放的粥水。那粥水自然不能说有多美味,只是饱腹而已。但如今他们领到的这些甘薯,不管是烤的、蒸的还是煮的,各个都是香甜软糯,美味又能饱腹。
有不少百姓,捧着其貌不扬的煮甘薯,轻轻咬了一口后便热泪盈眶,接下来也不舍得再吃,将暖呼香甜的甘薯小心揣进衣襟里头,准备拿回去给家人尝一尝。
善堂开设整整两日。不只是叫百姓们好好过个节,还安排了官员宣扬甘薯的好处,告知所有百姓,来年春日官署会运来薯种,家中有贫瘠荒地的人家,都可以领一些薯种回去种植。
百姓们捧着热乎乎的甘薯,再听着官员讲述甘薯种植的好处,说到甘薯广为种植之后,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时,便有百姓陆陆续续地跪下,眼含热泪不住叩头谢恩。
兴许日后他们当真能过上有衣可穿,有食饱腹的太平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要日后史书做我们的见证,让后人吃我们狗粮。
喏喏:……行叭。
第112章
宫中饮宴结束之后, 众朝臣便回家过冬节。萧止戈与安长卿移驾去干正宫继续家宴。宫中人口不丰,萧止戈这边的血亲就剩下大长公主,今日大长公主与驸马都进了宫, 再加上余氏与安娴钰, 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人。尚膳司才被整治过,也没敢将家宴准备的太过奢靡,倒是别出心裁地用甘薯和了面,包了各色馅料的饺子, 给他们尝了个鲜。
等家宴用完,大长公主随驸马去蔡家,安长卿则亲送余氏与安娴钰回王府。等一切都安置妥当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冬日里天黑的早, 此时已经不见夕阳,只剩下蒙昧将暗的天色。
安长卿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牵了马,便准备回宫去。今日冬节,萧止戈与两个孩子都在宫中, 若是安长卿不回宫去, 明日萧止戈必定又要来找他“讨个说法”。
只是他方才策马出门,就见门前空地已经停了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马夫虽然面生,但这时候等在王府门口的, 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他下了马, 径自掀起马车帘子探头去看,里头果然坐着萧止戈。
那些无处不在的禁卫军们不知道藏身在何处,也没有见踪影。倒是萧止戈一身极普通的黑色劲装端坐车中, 墨发以发冠束起,瞧见安长卿时眉眼一挑, 倒又有了几分行伍痞气。
“你怎么出宫了?禁卫军呢?”安长卿顺势钻上马车,放下了马车帘子。
“今日无事,想邀雁王与朕同游邺京。”萧止戈一笑,顺势将人拉过来抱住,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止戈如今特别喜欢抱着他,安长卿说了几回不起作用,便干脆任由他抱着。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掀开车窗帘朝外张望:“不带上禁卫军怕是不安全。你也不好再去街上露面。”
“人都在暗处跟着,出不了岔子。”萧止戈放下帘子,将他的脸转回来面对着自己,道:“我们许久没有一同出游过了。”
当皇帝便是这点不好,再不能同从前一般策马带他踏遍邺京,亲自给他买来喜爱的糕点和松子糖。偶尔禁卫军带少了,那些臣子们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说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生怕他有个闪失。萧止戈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再出门时只能带上足够的禁卫军。
安长卿捏着他的手指玩,笑道:“那臣今日就再陪陛下游一回。陛下想先去哪?”
“先去三味斋。”萧止戈吩咐车夫驾车去三味斋,对他道:“许久没给你买糕点,尚膳司虽然手艺不错,但吃起来总觉得没有外头的味道好。”
安长卿嗜甜,平日最爱三味斋的糕点和一家糖铺里的松子糖。从前萧止戈下朝后便会顺道买回去。如今搬进了宫中,日日都是山珍海味,安长卿反而吃的少了。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但萧止戈知道他必定是更喜欢吃常吃的那几样。
今日既然出了宫,便特地带他去买。
即便是冬节,三味斋今日也还开张,不少人家在今日都会买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糕点回家,萧止戈不便露面,便报了几个糕点名字,叫车夫去照着买。
今日在铺子里的正是从前常接待萧止戈的掌柜,听车夫报了一串熟悉的点心名字,心里头就跳了一下,再伸脖子朝外张望一眼,却只瞧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心想北战王如今都是皇帝了,应该不至于再吃这坊间的小点心,便摇了摇头继续包糕点,包好后又乐呵呵地添了几块新鲜口味的点心进去做添头。
车夫将包好的点心送过来,萧止戈又让车夫转道去买松子糖。那买松子糖的糖铺,是一对老夫妻所经营,做的松子糖甜而不腻,果仁也放的多。只是他们过去时,糖铺却没有开张,想来是回家过节去了。
安长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笑道:“别人都赶着回家过节去,倒是陛下着急往外跑。”
萧止戈就着他的手将剩下半块糕点吃了,方才道:“雁王不回家,朕可不就得追出来?”
安长卿轻轻“哼”了一声,不与他争辩,眼睛转了转,便叫车夫往善堂行去。
邺京是繁华之地,如今又是冬节,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街道上虽然冷清不少,但两侧房屋的窗户里都透出融融暖光,并不显得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