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玖自幼在宫里长大,有些用词,颇为不妥,钟朔有心提醒,转念一想,他在宫中一定不自在极了,还是让他舒服些,左右身旁也没有别人。
钟朔:“沈贵妃对殿下的事有所怀疑?”不然不可能如此费心周折也要害他。
萧玖道:“这倒没有,我母后生前为我布置十分周全,只是我肖似我母后,皇帝为安抚姜家假意对我百般疼宠骄纵,她替她女儿不平罢了,用些上不得台面的妇人手段。”
钟朔道:“经此一事,沈贵妃若是恼羞成怒,恐怕横生枝节,我们尽早离京,殿下也不必总是处理这样的糟心事。”
昏暗的车厢内,钟朔温和平稳的声音慢慢回荡,萧玖忽然有些疲惫,他揽着钟朔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道:“好。”
“不是说想眯一会儿么?睡罢,到了叫你。”
钟朔靠在他肩头,僵硬了一会儿,酒气又上来,没一会儿便抓着他的衣袖睡着了。
臣子的事情是瞒不住皇帝的,次日,宫里便来了消息,传雍穆帝姬与驸马进宫。
彼时萧玖正在书房看着钟楚写大字。
自钟纪入私塾后,白日里钟楚就无人陪伴,余氏是主母,又常常忙碌,萧玖便主动提出把钟楚送到斜玉轩,由他看顾,余氏私心里也想让钟楚跟着萧玖好熏陶些大家闺秀雍容华贵的气度来,推拒了两下便应了,是以钟楚白日里大都跟着无所事事的萧玖。
显然雍穆帝姬并不会插花刺绣,只会些点茶下棋之类,钟楚还太小,学不得,便先教她写字。
每日辰时,姑嫂二人便占了钟朔的书房,钟楚的小胖手吃力抓着毛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却也极力坐正,而公主嫂嫂萧玖随手拿本书一坐,时不时看看钟楚,纠正下姿势,或鼓励两句。写一刻钟再歇歇,多日下来,钟楚竟越发粘他。
恰好今日钟朔沐休,他穿一身青色劲装,拿了剑在园中练剑,透过书房的轩窗恰好可看见他执剑的身影,称着园中的松柏,修长俊逸。
是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书房内的萧玖撑着脸想。
已到了休息时间,钟楚放下笔,顺着萧玖的腿爬到他膝上,跟他一同看窗外的钟朔。
萧玖伸手揽住她,两人盯着钟朔一瞬不瞬。
钟楚忽然道:“哥哥好看!”
萧玖失笑道:“你才多点儿大?就知道他好看?嫂嫂不好看吗?”
钟楚道:“楚楚喜欢哥哥,哥哥好看,楚楚更喜欢嫂嫂,嫂嫂漂亮!”
萧玖点点她的鼻尖道:“就你机灵!”
钟朔走进来道:“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萧玖随口胡说道:“楚楚说,你喜欢我好看。”
钟楚:“楚楚没有,楚楚说的是,嫂嫂喜欢哥哥好看!”
萧玖揪了揪她的小髻,道:“小丫头净说瞎话。”
钟朔笑着抱过钟楚,“莫闹了,刚刚公公来传话,陛下召我们进宫。”此时人还等在主院厅里。
萧玖起身捏捏钟楚的胖脸,“我去更衣,这小丫头先送回母亲那里吧。”
陪萧玖回过门后这是钟朔第二次踏进紫宸殿。
隆德帝坐在上位,待他们行了全礼后叫了起。
隆德帝四十多的年纪,面容与萧玖略有相似,常年身在高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眉宇间也有了些力不从心的老迈。
两人起身后,萧玖对隆德帝身边的大太监道:“劳烦福公公给赐个座。”
福总管骇了一下,忙跪下道:“奴才不敢,殿下折煞奴才了。”又抬头去看隆德帝的脸色。
隆德帝怒道:“雍穆,你如今越发不知好歹了!对你父皇也这样不敬?”
萧玖道:“雍穆不敢,只是近来雍穆身体欠佳,父皇迟迟不赐座,雍穆站着难受。”
他向来如此,隆德帝纵然发怒也无法处置他,最后还是伤自己身体,缓了一口气后一挥袖叫他们坐了。
钟朔看萧玖这样忤逆皇帝,不由忧心,萧玖对他眨眨眼,牵着他去旁边坐了。
主位上的皇帝喝了口茶,静静心,看着他二人入座,平淡道:“你二人倒是感情深厚。”
萧玖道:“这是自然,父皇赐的婚总是好的。”
隆德帝身体一斜,倚在龙椅扶手上,看着他道:“旁人赐的,却不如朕的好,雍穆觉得呢?”
萧玖道:“父皇早说刘家之事便可,不必如此转弯抹角的,雍穆听着也费力。”
一听他这话,隆德帝又开始上火,只是现在还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硬按下怒火道:“朕只是听闻你为刘家的三小姐赐了门好婚,问问你罢了,你如何这样心虚。”
萧玖讽刺道:“父皇何必这样不干脆,雍穆何时心虚过,那婚事确是我赐的,父皇觉得不好吗?”
见他还装聋作哑,隆德帝终于忍不住道:“你将二品大员的女儿许给一个三十岁的八品典仪,你觉得这是门好婚?!”
萧玖淡淡道:“是庶女。”
“庶女也不该如此!”
“怪不得,原来在陛下的眼里,妾生的女儿竟比正妻生的女儿要重要的。”萧玖弯唇一笑。
“你!”隆德帝被气得倒仰,但也有些心虚,毕竟,他如何待雍穆与庄静,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萧玖抿了口茶水,慢慢道:“父皇想必也知道了那刘家到底要做什么,我如此动作已是为姓刘的老匹夫费心遮掩了,若真把事情揭了出来,牵到旁人身上,父皇的体面也保不住。”
他话中所指乃是沈贵妃。
隆德帝怎能不知这是沈贵妃在其中搅和,只是一直纵着她罢了,沈贵妃的谋划败落,他甚至还要为她周全,替她找补。
萧玖慢慢道:“看来父皇心里清楚得很,那便更不必废话了,要打要杀您给个准话。”
隆德帝气不顺道:“雍穆,你看看你,你可有半点你母后生前的气度?张口闭口打杀,小气恶毒如市井女子!你真叫朕失望!”
萧玖眼也不抬:“多谢父皇夸奖,父皇若无事,儿臣便携驸马退下了。”
说完拉着自始至终没说话的钟朔就要走。
隆德帝喝道:“慢着!”
他道:“再怎么说,这也是你不对,此事,你须得给刘尚书一个交代。”
萧玖与钟朔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成算。
隆德帝本来还等着萧玖呛声,萧玖却没有动作。
钟朔上前两步,单膝下跪:“陛下,帝姬既已嫁与臣为妻,此事应当是臣来承担,但请陛下责罚微臣。”
他忽然如此,隆德帝虽诧异,转念一想却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钟朔留在京中早晚会成气候,不若趁此机会将他逐出京城,正好带着雍穆一起走,也省得他烦心。
不过此事须得好好算计,不可急躁,姜家那边也得安抚住。
静默片刻,隆德帝道:“此事涉及刘家家事,不好决断,暂且押后,你们退下吧。”
进宫不到两个时辰,帝姬驸马又回了钟府。
进了屋子,萧玖让惜文带着侍婢下去,又让松竹去把门守好,拉着钟朔在榻上小几旁坐了,打开了自己的箱子,翻出几件东西来。
他絮絮叨叨:“这次皇帝一定起了念头了,但我闹的事不足以让他发配你,大约他要数罪并罚,过几日便给你找个罪名安上,虽然求之不得,但仍要记得保重自身。”
“这是我外祖给我留下的软鳞甲,能保你不受刀枪所害,这是雍穆帝姬令牌,受了委屈就拿出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这是一个袖箭,当暗器使是极好用的。”
“这些你都拿着,必要的时候千万别吃亏。”
萧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钟朔一一接了,道:“殿下放心,臣会顾好自己,这些东西殿下还是自己带着,臣也好放心殿下。”
萧玖道:“我整日里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人能够加害于我,且我还有暗卫防身,你不必担心。”
钟朔想了想,将袖箭和令牌留下,软鳞甲留给了萧玖。
萧玖坚持,也就没有多说。
只是,
“此事,大约要与父亲坦白。”
钟朔是钟家的顶梁柱,如此不明不白地受罚远走他乡,钟寒江与余氏未免寒心,为今之计,只有与钟寒江坦白,京中也可多一助力。
钟寒江为人规行矩步,颇为固执,钟朔有些头疼。
萧玖道:“我与你同去。”
钟朔道:“不必,还是我自己去,我父亲如何,我最了解,我先告诉他此事,让他缓缓。”
萧玖:“也好,但愿别吓着父亲。”
钟朔道:“无事,父亲他,颇有些沉稳。”
当晚,用过饭后,钟朔与钟寒江父子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钟朔与钟寒江这般那般,那般这般说了一通,随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儿臣心意已决,若父亲不允,便请父亲责罚!”
钟寒江将他扶起来,叹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有些事,拦不住。”
钟朔:“???”
事情发展仿佛已经超出了他的预估。
钟寒江对钟朔道:“想必帝姬,啊,不对,殿下已经与你说了我钟家在朝中处境了,但你可知为何陛下如此待我钟家么?”
钟朔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钟寒江道:“原是我钟家先祖,你的曾祖淮安王,曾爱慕过皇妃的!”
钟朔:“……”那可真是怪不得旁人,曾祖给皇帝戴了绿帽,于是祸及子孙……
真是好一个狗胆包天的淮安王!
钟寒江见他满脸恍然,忙道:“事情并非你想象的,是□□先夺人所爱。”
“多年之前,我钟家先祖同□□四处征战多年,战功累累,长华开国后封为淮安王,彼时先祖曾有一位挚爱的女子,两人早已商议好战争结束便成亲,但□□见那女子生的好看,心里难舍,便不顾君臣情分,硬是抢进了宫。”
“你曾祖多次想要进宫将那女子救出,甚至动过造反的念头,但四海升平,兵权早已拱手让出,无法,你曾祖整日里闷闷不乐,那女子也在入宫几年后郁郁而终,□□与淮安王就这么结下了仇,于是钟家处境日益艰难,子嗣少且不成才的多,就一代不如一代……”
第10章 败家爷们儿的养活方式
钟寒江唏嘘道:“不想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今你与殿下如此,也算是缘分罢。”
钟朔觉得钟寒江仿佛误会了什么,只是这怀疑一闪而逝,他只道:“父亲,你是如何得知,此等秘辛?”
钟寒江道:“代代口耳相传罢了。”
钟朔认为,真实性存疑。
他道:“那么父亲是同意此事了?”
钟寒江:“儿孙自有儿孙福,为父尊重我儿的选择,你且去吧,为父虽能力有限,但京中还是能为你支撑一二,成与不成,钟家,就靠你了。”
钟朔跪下道:“是儿子不孝,若来日事败,儿子绝不带累钟家!”
钟寒江感伤道:“我儿,你与殿下,永远是钟家的人。陛下糊涂,不思进取,致使权臣当道,我等无喘息之地,为父循规蹈矩多年,如今也搏一搏,钟氏的荣耀,全在你我。”
钟朔再拜:“是,父亲。”
“天色不早,你先回了吧,莫让殿下等急了。”
钟朔起身道:“父亲也早些歇息。”
钟朔走后,钟寒江在书房燃了很久的灯,许久,他才轻轻一声叹息。
斜玉轩中,萧玖洗了妆容,着男子寝衣等在房里,百无聊赖地抓着一把棋子,一个一个丢到棋盘上,灯花噼啪作响,他的剪影落在窗纸上,映着昏黄的光,显得沉静而安谧。
钟朔放轻脚步,慢慢走近他,轻轻坐下,萧玖抬头笑道:“怎么这样快?外面有些凉,先喝口热茶吧。”说罢,提壶给他倒了杯茶水。
钟朔端起来喝了一口,借杯壁的温度暖了暖手,“父亲答应了,很顺利。”
“哦?”萧玖挑眉看他,本就好看的眉眼在灯下越发显得眉阔目深,他眼睛里,钟朔的面容与火光混作一团,令人脸红心跳。
灯下看人美三分不是没有道理的。
钟朔沉浸在美貌中无法自拔。
萧玖又道:“跟着我,九死一生,北宁,你真的想好了吗?若你不愿,我们随时可以和离,我仍旧可护你周全。”
许是等待的时间太漫长,或者今夜的灯花格外暧昧,对面的小将军刚满十八,满心满眼都是他,这样动人,他根本放不开手,他根本,不能把他当做臣子。
萧玖对自己说,给他一次机会,若他不走,那以后就再也不放他走。
钟朔有些诧异,“殿下?臣想好了,我们早就说好的,臣跟着殿下,有殿下一口肉吃,就有臣一口汤喝。”他让萧玖带的,也开始整日胡言乱语。
萧玖:“噗。”
“你怎的这样没志气?放心,有我的肉吃,就有你的肉吃,绝不委屈了你。”
钟朔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为臣着想了。”
“臣愿意跟着殿下的,并无勉强。”
萧玖笑笑道:“好,知道了。”
钟朔见萧玖似有心事的样子,可他自己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看着他敲了会儿棋子,忽然站起身去了院子里。
萧玖诧异地看着他跑走,不一会儿又回来,怀里多了两个小酒坛子,坛子上还有未拍净的泥土。
他失笑道:“怎么突然跑出去挖酒了?这酒可还是青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