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笑跑题,也有人质疑:“你确定你表兄不是在吹牛吗?这种话我还是不太信。”
那人道:“我表兄老实得很,从来不吹牛!不信你到蜀中去问问,前阵子先帝刚死的时候,是不是好多老百姓为先帝服孝?知道为什么吗?就是那朱府尹起的头!听说先帝死了以后,因为阉人弄权,朝廷不肯认他,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祭祀,可孝道又不能不守。他就只能偷偷在府上穿孝服为先帝祭祀。后来这消息被他府上的下人传出来了,成都府的官员都敬重他,老百姓也爱戴他,为了抗议朝廷的不公,就全跟着他一起披麻戴孝呢!”
众人听的一愣一愣的。关中距离京城较近,也没人给先帝服孝。蜀中和京城离得那么远,还有山川阻隔,要是蜀中百姓真都为先帝服孝,那确实是有些奇怪了。
午聪听完了邻桌全部的对话,听的云里雾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觉得好像十分生动。他不懂这事儿到底有几分可信,不由看向谢无疾:“哥?”
其实他之所以有这感受,是因为这故事已传了很多道,每传一道都会有些走样,从那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已添油加醋了许多。而很快,会有更多更加生动的故事在关中传开,传到更远的地方。故事或许还会走样,而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也会逐渐被人们完善得更加合理。
对于午聪的疑问,谢无疾没有任何反应。他垂着眼,睫毛的阴影挡住泪痣,若有所思。
第111章 交锋
金闵正在院中练功,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手下进来汇报事情,也不停下手里的功夫,继续将一把长矛抡得赫赫生风。谢无疾治下严格,纵使是在后方指挥作战的军官也不敢懈怠练习,要随时保持作战的能力。
他耍了一招回马枪,长矛向后一抡,人也顺势翻身,矛尖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他的目光始终随矛尖而动,只见两双靴子忽然出现在他矛尖的前方。他微微一愣,视线顺着靴子向上,看清来人——
“将、将军?!”金闵被谢无疾的忽然出现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将长矛扔到一旁,低头行礼,“副尉金闵参见谢将军、午长史。”
金闵的手下都认得谢无疾和午聪,因此没人敢栏谢无疾,连个通报也没有就放他们进来了。是以金闵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无疾先夸奖了他方才的动作:“干净利落,看来你近日没有懈怠。”
金闵忙道:“属下每日勤练,不敢偷懒。”
谢无疾点头表示赞许。
三人在院中坐下,金闵擦干方才练出的汗水,好奇地问道:“将军怎会亲自前来?”
谢无疾道:“我收到你的传书,说成都府也派人来了关中?”
金闵一愣,忙道:“是,确有此事。”
延州离京兆府要比成都近许多,而且没有山川阻隔,是以金闵送回去的书信谢无疾早已收到了。
谢无疾道:“成都尹狡猾诡诈,关中驻军之事事关重大,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金闵又是一愣。
他当然知道关中是谢无疾的必得之地,这回他奉命来京兆府前谢无疾就叮嘱过他不容有失。因此他一听说成都府也派人来了关中,马上就给谢无疾报信了。却没想到谢无疾竟会放下军中事务亲来赶来,看来他对那位狡猾诡诈的成都尹非常重视。
谢无疾问道:“眼下你与京兆府商谈进展如何?你可打听到成都府派人来有何目的了?”
金闵忙向谢无疾汇报起来。
他先汇报的是他与官府协商的进展。说实话,不管是谢无疾还是朱瑙,他们来之前对费岑此人都有一些低估。关中局面混乱,有天灾的原因,也有人祸的原因,这不全是费岑的责任,他在那位置上很多事情都是出于无奈,不过其实他本人还是颇有手段的。最起码,他深谙一个“拖”字诀。
原本金闵以为费岑忌惮他们发兵攻打,很快会与他们达成协定。没想到费岑总能找出许多理由与他周旋,有时是下辖的州县忽然发生暴动,有时是官府走水了,重要公文被烧毁,影响谈判进展。费岑的理由都很光明正大,反正总能拖延,是以至今也没能谈妥。
汇报完了协商的进展,金闵又汇报起尤乾的事来:“成都府派来的是一支商队,领头的商人名叫尤乾。他们来找京兆府商议,希望能够扩大蜀中与关中的生意往来,开通更多商路;另外,他们想在关中设立工坊、建造书院;听说他们还打算派一批人手来帮助京兆府劝农督桑、修建水利等等……他们与京兆府商议的事情非常庞杂,涉及方方面面,我也并未完全打听清楚。”
谢无疾尚未开口,午聪先吃了一惊:“竟有这么多事?那,他们有到关中来驻军的意图吗?”
金闵摇头:“这倒没有。我通了许多关系打听,都没打听到他们有何军事上的动向和意图。”
午聪有些奇怪。金闵方才说的那些似乎都是政务上的事,开工坊、开书院、劝农督桑、修建水利……无一不是帮忙治理关中。可成都府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赚钱吗?还是就是为了干政?
谢无疾曾经说过朱瑙也对关中有意。难不成朱瑙打算通过这些琐事,一点点蚕食京兆府的权利,最终凭这些手段拿下关中?这要是放在太平年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眼下兵祸四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建起工坊和书院,等军队一打过来还不全给推平了?
朱瑙这主意打得可实在不高明啊……
午聪正在心里腹诽,却听谢无疾皱着眉低声道:“原来如此……成都尹果然好手段。”
午聪:“……???”
谢无疾都说是好手段了,那想必是他没领会到。他连忙求教:“将军,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谢无疾语气略带寒意:“他知道我必得关中,而他眼下分不出兵来与我争抢,便想抢在我进驻之前,先将他的势力布进关中。往后他在蜀中慢慢招兵买马,一旦觑准时机,就可挥师北上,与他在关中布下的势力里应外合,乱我后方。”
午聪愣住。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人,若让他说一场仗该如何打,他立刻就能研究出如何有效地利用地形,如何最好地排兵布阵,使兵力得到充分的运用。可朱瑙用的手段恰恰是他不擅长的方面,因此他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他想明白以后,吃惊道:“这么说,他此番举措竟是冲着将军来的?”
谢无疾点头。
这个坑就是朱瑙专门为他挖的。毕竟眼下有能力进军关中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午聪恼火地捏紧拳头,骂道:“可恨!”
这已经不是朱瑙第一回 坑他们了。上一回朱瑙就借着送礼动摇他们的军心。即便他们再三禁止,可直到现在军中还是会有士兵议论成都府是如何富裕、蜀中的兵器是如何厉害。万一有一天两军交战,这对他们的士气非常不利。
而这一回,幸亏他们提前了进驻关中的计划,要不然此事让朱瑙得逞,他们的处境将非常不利——就算他们能把成都府开的工坊书院都关了,他们还能把工坊里学成出来的工匠、书生也全杀光么?他们还能把跟蜀中有生意往来的人也全杀光吗?朱瑙安插势力容易,他们想铲除势力可不容易。尤其吃过几次亏之后,他们更知道这些庞杂的势力对整个局面的影响有多大。
金闵也是听谢无疾说完才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惊道:“将军,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谢无疾沉吟片刻,道:“成都府的人除了与官府商谈,想必还会接触本地的各方势力,收买那些势力向官府施压。你即刻派人去警告本地所有富商、豪绅,谁若敢与成都府之人勾结,待我进兵关中时,他们便是下一个薛家。”
金闵眼睛一亮,立刻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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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
惊蛰护送朱瑙回到住处,立刻招来两名行事机灵的少年,吩咐道:“公子有令,你二人速去一趟延州,调查谢军的情况。”
那两名少年茫然道:“要调查哪些事?”
惊蛰道:“先前听说延州形势不稳,谢无疾正在那里安顿政务。按理说他不该那么快分兵进驻关中。公子怀疑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他新收了什么厉害的人才,能够帮他安顿后方,才使他能腾出精力和兵力。”
要知道就算谢无疾手下兵多,就算他再有带兵的能力,可他手下的兵也并不能随意驱使。他手下真正能够信赖的、能运用自如的兵或许也就那几千。他不可能把新招来的还没养熟的兵马送去驻守重要关卡,不然这些兵随时可能反叛。因此怎么分兵是件非常讲究的事。朱瑙推断他不会那么快来关中是有依据的。
但现在他确实来了,要么是他遭遇变故了,要么是他碰上机遇了。
要知道谢家也是个显赫的大家族,只不过他们的势力不在北方,却在江南。先前朝廷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勾结割据,地方驻军和地方官员都需要定时轮换,谢无疾就是被换到晋州来的。如果说江南谢家派了什么厉害的人才来襄助他打理军政事务,那形势对他们来说就不妙了。
惊蛰嘱咐道:“你们去了以后,查明他们的军中、驻地进来可有发生任何变故,以及他们是否收容了什么新的势力。”
两名少年了然,也不多耽搁,即刻收拾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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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朱瑙和程惊蛰刚从外面回到住处,一名少年迎了出来,低声道:“公子,尤公子那儿刚传了消息过来。出事了。”
“哦?”朱瑙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出什么事了?”
为了能在京兆府自由行动,朱瑙自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与尤乾的关系,因此他并不与尤乾住在一起。不过他留了一个少年在尤乾那里,方便随时传递消息。
那少年道:“尤公子说,前段时日他已与本地不少富商、豪绅打好关系,那些富商、豪绅也一直在帮忙向官府施压,让官府答应我们的条件。不过就在这两日,那些富商豪绅陆续遭到金闵派去的人威胁,他们已不敢再帮我们出力了。”
朱瑙脚步一顿:“唔?”
尤乾奉他的命令来到关中之后,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只与官府进行商谈。他早把本地各方势力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一旦他们入驻关中,这些势力也能分得好处,因此一直都肯积极帮他们周旋。可谁料想忽然之间,这些富商豪绅就都要跟他们撇清关系了。
不过好在之前尤乾跟他们关系打点得好,那些人并不想得罪成都府,还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有钱一起赚。因此至少他们把撇清关系的理由说出来了:是因为谢无疾的手下从中作梗的缘故。
惊蛰一听便急了:“怎会这样?!”
那些势力可都是他们的重要助力,眼下这些路被金闵堵死,接下来他们与京兆府的商谈将会更难进行。
朱瑙的心思反倒没放在这些势力上,只奇道:“我们与京兆府都谈了这么久了,怎么那位金副尉到现在才忽然开窍了?”
惊蛰与其他少年一愣,这才意识到古怪。他们这几日在京兆府,一直在搜集各种消息,包括没少对那位金副尉进行调查。听说金闵为人比较谨慎,不像尤乾那么油滑。他忽然这么做,确实有些奇怪。
难不成,是谢无疾派了什么高人来襄助?又或者金闵接到了上方传来的命令?算算这里和延州的距离,如果快马加鞭,倒的确够他们递个消息来回。
传信的少年道:“尤公子说他等待公子的示下。”
忽然被人撬了墙角,尤乾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敢贸然行动,所以只能等待朱瑙的命令了。
朱瑙思索片刻,在那少年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少年把朱瑙说的话一一记下,赶紧回去给尤乾传令去了。
第112章 大义之下,难免有晦
费岑最近很高兴。
打从他和尤乾开始协商京兆府与成都府的合作事宜,关中的许多富商豪绅就联合起来向他施压,要他答应蜀人的种种条件。
费岑能不知道这些人都被蜀商用利益收买了吗?可他知道也没什么用。他自己并不是关中人,只是恰巧他做京兆府尹的时候赶上动荡时局,朝廷一放兵权,各地大员都要割地自据,这京兆府也成了他的本钱。
为能在关中立稳脚跟,连他也得上赶着巴结那些地方势力。是以那些人来施压他不得不让步,这令他无比头疼。
可就在这两天,也不知道蜀商那里出了什么纰漏,那些早已被他们收买的富商豪绅忽然接连反水,两天之内,就有三五家给官府送信,说要结束与蜀商的合作。
费岑心里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他以为此事是蜀商与豪绅们价钱没能谈拢导致的,因此无比幸灾乐祸——没了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给的压力,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被迫妥协了!他能不高兴吗?
没两天,又到他与尤乾约定的商谈的日子了。
往常每到这时候,他心里都是百般不情愿,因为以往他都得迫于压力憋屈地答应一些事。可这回少了那些压力,他一到时间就积极地点了相关的官员们随他一起商谈去了。
众人在堂中坐开,尤乾接着上回没谈完的事,继续往下谈。
他提出种种条件,费岑都一一质疑。毕竟这回事先没什么人来跟他打招呼,要求他答应任何条件,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