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气定神闲道:“无甚大事,陛下生了场闷气罢了。影卫大人今日如何?”
张小喜道:“昨儿半夜便出去了,一直在玄衣司忙着,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这都晌午了。”
张福看了一眼勤政殿内的方向,琢磨了片刻,“你跟在大人身边,便多劝着些,若出了事,陛下岂能不担心?到时候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若到了傍晚时分,影卫大人还不曾休息用膳,你便立刻来报与我知。”
张小喜应道:“奴才必当竭尽全力。”
当初影卫大人初进后宫,他便想随大流奉承人家,若不是师傅点醒了他,压着勤政殿一众人不改称呼,恐怕他现在也要被宫正司李掌事狠扇几巴掌了。
听听宫中的掌掴声,到今日还没停呢。
“你小子也别死脑筋,只盯着眼前事。“张福又提点道,“自那日陛下从永寿宫回来便脾性大改,连佛珠都戴上了,恐怕真跟影卫大人闹别扭呢。你跟在永寿宫,跟在影卫大人身边,怎不知也劝劝?”
张小喜哭丧着脸,“奴才倒也想啊,可影卫大人那脸跟冰碴子似的,一连好几日往玄衣司跑,有时奴才都跟不上趟儿,哪还有说三两句话的功夫?师傅,你可别为难我了。”
“你啊,不争气的东西!”张福用食指戳了戳张小喜的脑门,直戳出一个印子来,“今儿小齐大人进宫,说那北齐有位公主进京,模样生得周正,年纪也正好,揣着给咱们当后宫娘娘的心思。你便偷偷说与影卫大人听,影卫大人自然会着急来寻陛下,陛下拉不下脸去找影卫大人,却备不住影卫大人来找他啊!”
张小喜顿悟道:“奴才明白了,那北齐的主子哪能有影卫大人好伺候?奴才这就赶紧去说。”
小宫人一溜烟就跑远了,张福望着小崽子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这宫里的两位主子,可真是让奴才们操碎了心啊!
傍晚时分,御膳房刚提了膳送到勤政殿,一桌子素菜摆得像模像样,布菜的小宫人先盛了一碗汤放在贺珏面前。
贺珏喝了两口,只觉得口中寡淡,有点儿想念靳久夜在时的红烧肉跟卤猪蹄了。
那小子最好油腻荤腥的吃食,若是吃点青菜便不过半个时辰就喊饿,手旁有什么都往嘴里塞,也不知如今有没有好好吃饭。
伤口养了这么久,应当也没什么忌讳的,大鱼大肉只要他想,御膳房总不会亏待他的。
贺珏又端起碗,将汤水一饮而尽,正这时,刚从张小喜那儿得了消息的张福躬身进门,“陛下,奴才得回禀一件事。”
贺珏还记着老小子偷笑他那一茬,很没给他个好脸,“没看见朕用膳呢,食不言寝不语,没规矩么?”
张福得了训也不告罪,只道:“是跟影卫大人有关的。”
贺珏来了点精神,“说。”
张福道:“奴才听张小喜说,影卫大人从昨儿半夜去了玄衣司,到现在也没回永寿宫休息过,今儿早午晚三顿都没吃。”
贺珏眉头一皱,神色有些凝重,却依旧没说话。
张福瞅着陛下的神色,继续:“奴才还听说,影卫大人的伤势没有大好,这几日天气炎热,又忙于奔波,有时候连药都忘了换。又整整一天不饮不食,似乎脸色都不大好了……”
嘭一声,贺珏摔了筷子,张福噤声。
伺候的小宫人连忙往后退一小步,身子弓得愈发低些。
“他玄衣司那些属下是吃干饭的么?一点小事也要劳累他亲自去做?”贺珏站起身,欲往外走,“永寿宫的宫人都是瞎子?连一个病人都劝不住?朕这就去看看!”
抬步往外走,张福连忙去跟,没走两步贺珏住了脚,顿了一会儿,又转身坐回到餐桌前,他摸着手腕上的佛珠静了静心,随后道:“你带着御膳房的人去,就说是朕的命令。”
“再让苏回春去瞧瞧,帮他换换药……”贺珏沉默着,心绪不宁地捏着佛珠,突然脸一横,把佛珠一摘,骂出了口,“那什么十七王子算个屁,叫靳久夜不用查了!朕明日来应付北齐使团的人!”
这反应显然不在张福的预料之中,他纳闷为何陛下不亲自去见影卫大人,都到这份上了,看一眼又如何?这是在置什么气啊?
“你怎么还不动?”贺珏催促道。
张福忍不住提议:“陛下,您不亲自去见见影卫大人?”
“朕……”贺珏一愣,继而一拍桌子,“问这么多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要朕拿鞭子在你后头抽才肯动么?”
这下是真怒了,张福不敢再言,连忙告退,屁滚尿流地先走了。
其余众宫人见人精似的张福都挨了训,愈发战战兢兢,而贺珏也一直黑着脸,他们就更加心怀畏惧,一场晚膳伺候下来个个汗流浃背。
饭后天黑尽了,贺珏一反常态早早命人伺候洗漱,不到戌正便将宫人都屏退出去,躺在床上睁眼熬到子时,偷偷溜出勤政殿直奔永寿宫。
他发誓,他只是看一眼,绝对不会教靳久夜知道。
永寿宫。
靳久夜忙碌了一天,确实疲累,洗漱过后便也歇下,躺了半会儿没睡着,便起身寻摸些事情来做。那一摞宠妃记事看了一小半,他又随手翻了两页,觉得近日没时间完成任务便歇了心思,又去看敬事房留下的书册。
总归是要学的规矩,趁这时间多看看。
靳久夜想的挺好,刚拿起来还不曾动,就见窗外映出一道人影,“谁?”
贺珏哪能在靳久夜面前掩住身形,一靠近就被逮个正着,想跑又觉得丢面子,不跑仿佛也丢面子,愣是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靳久夜几瞬间就明白了,“主子,进来吧。”
“好的。”贺珏垂头丧气又乖顺无比地进了屋,一手扶着额,挡住自己小半张脸,不敢对上靳久夜的视线。
靳久夜去看他,他便转个方向,再看,又转个方向,不让靳久夜瞧个正脸。
搞得男人纳闷不已,不由得猜测:“主子想跟属下玩捉迷藏?”
“屁的捉迷藏!”贺珏噗嗤嗤脸就红了,嘴硬道:“朕,朕只是路过,不是来见你的。”
“是吗?”靳久夜还当了真,“永寿宫去哪儿顺路,太妃宫里?”
“你!”贺珏拿下佯装遮脸的手,怒目瞪向靳久夜,“你是不是故意的?朕被你捉住了两次,你尽可以嘲笑朕了!”
靳久夜大感冤枉,“属下不敢。”
“呵,你不敢?你都敢成天修仙不吃不喝了,还有什么不敢?”贺珏注意到男人眼下的一片青黑,“老实交代吧,连着几夜没睡?瞅瞅这气色,眼圈黑得连你那泪痣都看不出来,简直丑死了!”
靳久夜摸了摸左眼底下,“看不出么?”
“可不是!”贺珏冷哼一声,“等等,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靳久夜手上拿着的正是敬事房送来的那本书册,被贺珏一下子盯住,里面一页露骨的画面被翻动出来,好巧不巧贺珏视力极好,一眼就看清了。
“你,靳久夜你竟然看这等书?”
皇帝陛下一脸惊恐。
第33章 今晚的月色真美,你的泪痣很漂亮。
靳久夜闻言, 低头看了一眼那本书册,瞬间意识到什么,赶紧往背后一收。
贺珏上前捉住了男人的手, “朕都看见了, 藏什么藏?”
将那本书从靳久夜手里一把夺过来, 并扫了一眼男人, “你竟然有这种书?还是两个男人?”
贺珏翻了两下, 顿时耳尖都红了, 却装作一副正人君子见怪不怪的样子,“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靳久夜道:“没怎么看。”
“没怎么看?”贺珏挑眉, 又朝窗外点了点下巴,“那你看看外头,月亮圆不圆?”
靳久夜走过两步,认真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 “主子, 今日十五,月亮很圆。”
“那就是了, 这都后半夜了,手里拿着本这个书?”贺珏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嘴角笑得几分意味深长,“朕的影卫大人, 你寂寞跟朕说啊, 朕也好陪你共同探讨探讨……”
靳久夜连忙解释:“不是, 属下只是学习。”
“学习?”贺珏挑着尾音重复,语气里根本不信。
靳久夜点头强调, “学习。”
贺珏玩笑取乐的心思消失了,他正色道:“为什么学习这个?”
靳久夜垂下眼眸, 默了一瞬,才道:“作为主子的妃嫔,总会有侍寝的时候。”
“你……”贺珏胸口一烫,看男人的眼神都变了,“你是想……”
靳久夜道:“这是敬事房的规矩。”
突如其来的滚烫心思被这句话浇灭,贺珏突然怒上心头,“所以这本书册是敬事房送过来的?”
靳久夜点头。
贺珏手指紧紧抠着那本书的封皮,“靳久夜,你便一点都不在乎么?”
“在乎什么?”靳久夜抬眼。
从那样沉黑的双眸里,贺珏分明看不到一丝的羞涩与委屈,他那样平静,那样无畏,那样坦然。
贺珏忍不住问:“倘若敬事房的人,立刻制了你的绿头牌,要你为朕侍寝你也不会拒绝?”
靳久夜看了一眼贺珏手中的书册,“属下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将图看完。”
这就是应允的意思。
贺珏没来由的更生气了,他明知道靳久夜是个什么心思,上次就从他口中得出答案,可再一次面对同样的问题,贺珏仍然忍不住涌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歘的一声,书册被扔到了地上,贺珏抬手,这几天日日戴在手上的佛珠显露了出来。
他递到靳久夜的眼前,“夜哥儿,你猜这是什么?”
靳久夜很快认出,“许是菩提子。”
贺珏冷哼一声,“你眼神挺好,为什么心是被蒙住的?这十二颗佛珠,每一颗上都刻满了清心经,朕每日都摸着,连上朝都不例外。若稍有火气,便静心默念一遍清心经。”
靳久夜问:“主子为何如此?”
“自那日朕酒醉犯浑,对你做了出格之举,朕便命人从库房里找出来戴上了。”说到这里,贺珏特别看了一眼靳久夜,靳久夜则看着那串佛珠,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
“朕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朕每日除了处理朝政,便时刻在问自己的心。朕不敢来见你,因为朕……”贺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难堪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眼,怅然转身。
“朕是一个混蛋,竟然对自己的生死兄弟有了别的心思……”贺珏深深叹气,沉默半晌,平复了一些情绪,然后捡起地上的书册,扔到一旁的桌上,“敬事房的人,以后你不必见了,这书,你也不必看。”
他背对着靳久夜,话已至此,他更不敢去看男人的神色,不敢去想男人会如何看待他。
或许在这一刻,靳久夜便会觉得自己恶心,龌蹉,卑鄙无耻吧。
“朕走了。”贺珏大步往屋外走,走得又快又急,灯火在他经过时摇曳了一下,仿佛快要熄灭了一般。
也就是在这时,长久沉默的靳久夜突然开口:“主子,别走。”
贺珏当即站住了脚,心在狂跳。
靳久夜走上前来,轻轻扯过贺珏的手臂,将人扯得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相视。
“如果是因为那晚的事……”男人的目光落在贺珏的手腕上,伸手将那串佛珠摘下,“属下真的不介意,主子不必惩罚自己。”
“可是朕介意!”贺珏拽住了佛珠,不让男人拿走,“靳久夜,你到底明不明白朕对你是什么心思?”
靳久夜不敢用力去反抗贺珏,两人便就一串佛珠拉锯着,最终靳久夜道:“不论主子是什么心思,属下都心甘情愿。”
叭嚓——佛珠手串断了,一颗颗落满了地,滚得到处都是。
贺珏伸手拽起靳久夜的领子,恶狠狠道:“心甘情愿?呵,所以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敬事房拿给你看这样的书?一点都不在乎宫里的人叫你靳娘娘?一点也不在乎朕无缘无故毫无交代地亲了你?这就是你的心甘情愿?”
“主子……”靳久夜没有反抗,任由贺珏抓着,“主子你怎么了?”
贺珏没说话,只一双眼睛红得厉害,是怒极了的。
“让属下进后宫担一个妃嫔的名头,是主子的命令。”
刹那间,贺珏意识到了一切的根源,手上的劲儿就松了,他的眼仍然红通通的,教人看得害怕。
他一直都知道,错的是自己,与靳久夜本就没什么关系,是他先起了心思动了情,是他先破坏了这场任务的规则,是他先假戏真做的,是他遵从潜意识亲了靳久夜。
他懊悔的是自己,怪罪的也是自己,从来不是靳久夜,靳久夜只是在执行任务而已。
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把最负面的情绪发泄给对方。
贺珏闭了闭眼,他下意识想要去摸手腕上的佛珠,可佛珠散落了一地,手上只有空空一片。
随后,他听到了靳久夜恭顺的声音,“属下只是在做一个妃嫔该做的事,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主子请明言。”
“你还要朕明言么?”贺珏苦笑两声,眼神哀伤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朕对你的心思,还不够清楚么?”
靳久夜摇头,“属下不知。”
贺珏怔愣片刻,胸腔里再次涌出一股怒火。
他不喜欢靳久夜茫然无知的态度,不喜欢他事不关己的样子,不喜欢他的平静与毫无波澜。
自己纠结了那般久,叩问自己的心那般难,可这人,事到如今还敢回答不知!这二字,就像一把利刃戳穿了贺珏的心脏,他又怒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