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琅邪似梦似醒,又想伸手去够他,可他还没碰到他,那人便直起身。
樊裕微微眯缝着眼,目光不定地看了琅邪片刻,而后替他拉上棉被,下床离开了房间。
琅邪是被渴醒的,头疼,口干舌燥,想喝水也想出恭,此乃宿醉通病。
他在屋内找了一圈,却连隔夜剩茶也没找到,只好迷糊着摸出房间,“福伯?”
一个瞧着陌生的丫鬟走进来,换了茶,小声问,“殿下还有事么?”
琅邪眨了眨眼,奇怪,这不是他府上的丫鬟……这甚至不是他的房间!
他忽地回忆起了什么,若有所思摸了摸唇角,又不好意思再问那丫鬟,只好打发她下去,自己走出门。
不知现在几更了,府中只有昏黄的灯笼照耀,安静得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他确定了这是二皇子的府邸,只一会儿想那到底哪里是真的,哪里是春.梦,一会儿又忍不住琢磨,二皇子去了何处?
雪早停了,积了一地,月亮出来,照在院中,甚是清冷。
也许是梦,但他那白日被威胁的不安、听到樊裕要与那曹千金成亲的失落忽地一扫而光,到底还是高兴,因此不肯走到干净暖和的游廊上,反而像个孩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院中积雪,然后张开“大”字形躺倒下来,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滚儿。
整座大宅子都在沉睡,他这么一笑,若有人经过,只怕要以为在闹鬼,因此只笑了两声,便赶紧收了声。
“快,跟上。”游廊上传来一声轻斥。
琅邪抬起头,只见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后头四个则举了床花被,脚步匆匆,不知赶到哪里去,由此没人留意到他。
他本就睡饱了,这会儿更被勾起了好奇心,加之今夜心情极好,一疯起来便忍不住要跟上去瞧个究竟,不由放轻了脚步,跟在那几人身后。
左右拐了数次,那几人终于停在一处厢房——想必是住了什么客,来送被子。
至于一床被子哪需四人来抬,他没做多想,只探头探脑地躲在假山后头,及至那几人进去,有人说了一声,“殿下,抬过来了。”
“嗯。”
那低低的、没头没尾的一声,换了别人,可能不知道是谁,可换了琅邪,对这一声却再熟悉不过。
几个小厮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只是两手皆空,想必已将花被放在房中。
他怎地住在这儿?哦,想必是自己占了他的卧房,让他无处可去......
——那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梦?
——二殿下是为了他才搬到这里来睡?
——这怎么像话,他这便进去,让他回自己房里。
——可......万一那是真,如何面对?
——可,怎么可能是真呢……他怎么会……
他一个人站在假山后头,想得头大不已,兼之脸颊绯红,简直要捶头!
却忽地听到一声奇怪的喘息钻进耳朵,“......殿,殿下......”
琅邪吓了一跳。
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可闻。
他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站在原地,只是脸颊有些僵硬,不知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人已经傻了,只觉一颗心被什么死命捏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比起上次他挤着嗓子矫揉造作的叫唤,这时女子的声音显然是动了真情。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听到最后男子发出的一声短暂低沉的喘息,它们从那间没有亮光的房里传出,一遍遍、又无比剧烈地打击向他,打得他头破血流,头晕眼花,恍惚是知道自己不该站这儿的,却怎么也无法挪开步子,脚下像生了支铁钉,将他钉在了土地上,拔也拔不动。
他垂着头等着,等那灯熄了,夜空彻底地静了,月亮又出来——但这次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阴霾。
他再不觉得这雪地干净,猛地蹿上屋顶,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夜过后,琅邪又如往常般上朝议事。
朝中大事虽都听小王爷转述过,但亲眼见皇帝褒奖二皇子,冷落大皇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再想到背后原因,满脑子竟都是那夜女子的欢愉之声,登时一口气猛地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因此再在朝上路上撞见樊裕,往日欣喜已全被苦闷侵占,连寻常的一声问候也做不到,只低着头走自己的,等他走远了,才转过去看一眼他的背影。
一时又恨自己那日喝醉酒乱跑,又恨自己白日做梦,平白增添苦恼——他本就不爱搭理他,现在自己不再烦他,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正高兴?
他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般落魄样子上了几日朝,只让身边的人忍不住议论:是前些日子关得太狠?还是又有别的什么事?怎么好好一个年轻儿郎,被关了两月,人都木讷了?
再相熟些的息子帆和小王爷,见他整日心不在焉,悄悄私语,料定他是着了女人的道,各自分享一些情报,拍案定板,料定是那真真公主带走了他那一丝游魂。兄弟情深,冒着风险、自作主张把人往平康里带,花银子找最漂亮的姑娘来陪他。
先是找了美貌胡姬,个个能歌善舞,身段妖娆,如水蛇一般游走身边,水袖舞在琅邪脸上身上,犹如众星拱月——无动于衷。
后又换了名满平康的才女,弹琴作诗唱小曲,各有所长,生得清清淡淡,如一盏盏甜腻的豆腐花,要把琅邪一点点溺了埋了——无动于衷。
眼看无法,小王爷灵光一闪,安排几个眉眼俊俏的小倌儿进去,唇红齿白,纤腰细足,比许多女子还要媚上几分,拉到琅邪面前去伺候,却不知哪里惹了他,罕见地发了火。
可等众人出去时,他又突然喊了一声,“站住,”对那其中一个少年勾了勾指头,“过来。”便扯了那人进房,两人在里面砰砰哒哒半响,才终于开门出来。
那少年本是其中最寡淡的一个,相貌只是有几分清秀,又不爱笑,让人看了倒兴致,偏这一进一出,已是眉眼含.春,脚步虚浮,再看琅邪精神饱满气定神闲,理理衣服,咧嘴一笑,直教两个陪他来的男子汉目瞪口呆。
如此一发便不可收拾,琅邪无心公务,上朝如乌龟,下朝却跑得比兔子都快,只每日去那阁里找这少年,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否将皇帝放在眼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此事不知怎地传到公主姑姑耳中,登时让人传话,叫琅邪速滚去京华楼。
见着人,先是让人煮了一碗汤,再才质问,竟敢玩起兔子!名声坏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
琅邪吊儿郎当地倚在栏上,说本也不打算娶,这下正好。
公主闻言美目一瞪,纤纤手指揪上侍郎耳朵,左右来回地拧,让他再说这话试试?!
琅邪被她拧得大痛,这才卸下伪装,眼泪长流,大声求饶,说姑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这一顿臭骂加被拧得个狗血淋头之后,这人才终于收敛了些。
日子还要不急不缓地过,这日退朝,正要又走,却听皇帝说,“今日批红,三司拿去。”
他忽地反应过来,今日该问斩陈申。
这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今冬两场雪,似都与那陈申有关,幸而不是六月飞雪,否则要有人以为有冤情。
处决人犯向来围观者多,今日更是往日两倍三倍不止,堪比上元七夕,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琅邪这些日也有耳闻,知他当日那番关于仁名的妄言早被传开了去,听闻虽遭不少老派学究批他目无君上,又有文人志士说他用词粗鄙,到底皇帝没怪罪,还连发两道圣旨,借此机会开了西郊的口,让西郊与街市流通,又免西郊农商赋税三年,虽未明言,似有些低头的意思。
如此传到民间,反响热烈,无人再说皇帝不好。
由此今日问斩陈申,来人之多,声势之大。
琅邪骑在马上,披着狐裘披风,披风里被塞了个暖炉,雪花落上眼皮,一眨便化。
一旁囚车里头,陈申新换了身囚衣,身上无伤,但背已驼得厉害,乍一看过去,仿佛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无须挨那一刀,便要丧命了。
眼看离刑场不过数尺。
“殿下......”
琅邪眉头一动,听囚犯陈申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唤,策马靠近了些,“何事?”
陈申笑道,“无事,罪民要解脱了......”
琅邪皱了皱眉。
“只是,罪民对不起殿下......”
“罪民欺骗了殿下......”
他脸上尽是乱雪,说的又是些含含糊糊的胡话,“哪里有什么救人性命的百年雪参......”
“殿下......没有,天下没有白掉馅饼......”
“殿下......”
“罪民等你......”
“说什么呢?!死到临头还在这胡言乱语!”守囚车的黑甲一鞭子抽在车上,鞭尾“啪”地打在陈申脸上,冻得发白的脸登时浮起一道红痕,此人还要再打,却被琅邪一把扯住鞭子,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虐打人犯?!”
那人脸色一变,“殿下,小的听他这般恐吓大人,怕扰了您的兴致。”
“我有什么兴致?”一扔他的鞭子,“滚!”
还要去看陈申,却见他歪着脑袋靠在囚车上,像睡着了,随车轮的滚动而左右摇晃。
他禁不住去探一探鼻息,探了一下,又探第二次,随即身子一退,险些跌下马去,息子帆扶他肩头一把,“怎么?”
“……他死了。”
人群一阵哗然,几个孩子正围挤着看热闹,听到人已死了,还没哭出声来,便被身侧之人捂住了嘴。
夜幕下,皇城灯火辉煌,地上、树上、屋檐上积雪盈尺,皇宫仿佛一颗巨大晶莹的夜明珠。
一顶软轿被抬到这道宫门前,因不得而入,那里头的人便下来了,门口站着个太监守着,“太子殿下。”
樊勤跟在桂珺身后,那奴才时不时回过头来,“地滑,殿下小心脚下。”
“不知父皇所召何事?”
桂珺道,“殿下恕罪,奴才不敢揣测万岁爷的心思。”
樊勤忙道,“是我僭越了。”
待入了养心殿,桂珺退下。
“参见父皇。”
皇帝正在看书,似没听见。
樊勤略提声,“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抬抬眼皮,也就看了樊勤一眼,却未说什么。
樊勤心里一惊。
这地龙烧得旺,倒不冷,只是樊勤不习武艺,不多时,便膝盖发软,有些受不住。
皇帝没事人一样,连翻了十来页,仿佛早忘了地上还有个人。
等桂珺第五次进来换茶,见樊勤仍跪在地上,忙劝道,“万岁,这书卷中有黄金有宝玉,您也别忘了大皇子还跪着呢。”
皇帝“唔”了一声,放下书卷,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身为太子,难不成这点苦都受不了了?”
桂珺话到为止,端了茶盏便退下了。
掩上门,樊帝道,“起来吧。”
樊勤两腿发麻,险些站不起来。
皇帝冷哼道,“你倒中用。”
又道,“身子可都好了?”
樊勤一怔,忙道,“回父皇,只是小病。”
“太子生点小病,可是将御药房的药都搬空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樊勤脸色一白,只得请罪,“儿臣知罪。”
“你有何罪?”
“儿臣......”樊勤自知上次抗旨拒婚,父皇心中还有气,要请罪,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冷哼一声。
他只好又道,“儿臣......”
“朕的大皇子,天启的太子爷,朕百年后的君王,你当真知晓自己有何罪?”
樊勤不敢多言。
“太子,你不能仗着朕宠你,便不知分寸起来。”
樊勤又跪在地上。
“天启不过六年根基,外有豺狼虎豹,内有乱臣贼子,稍有不慎便要覆灭,百姓可以不知,你身为未来的天子,怎地也如此天真?”
“父皇教训得是。”
皇帝本有一腔怒火,见他这般做低,肯虚心听训,到底是心爱的儿子,转而放软了声。
“曹相族里势力大,朕本已留意多时,只需他小女成了太子妃,便能将其笼络,为你所用,奈何你竟当廷拒绝这门差事,教曹家失了颜面;那便只有林正家的二女,这女子也是国色,乃父又是镇国将军......”
“父皇!”樊勤听他竟是又要为自己娶妻,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打断他,“父皇,儿臣暂......”
“放肆!”龙颜大怒,皇帝摔开茶杯,那名贵精致的杯子飞来,从樊勤额前擦过,“大胆!”
“哗啦”一声碎在地上,门外侍卫要推门进来,却被桂珺制止。
皇帝已然怒火冲天,“你当朕的旨意容你一抗再抗不成?今日这人,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樊勤垂着眸,低声道,“儿臣知道父皇为儿臣好,但那林家千金,实非儿臣心头所爱......”
“哼,”他不提还好,一提教皇帝怒极反笑,“非你心头所爱?你倒说说,你心头所爱是谁?”
樊勤沉默。
“可能为你带来一兵一马,一金一银?”
“......不。”
“可能为你稳固百姓,稳固根基?”
“......不。”
皇帝不屑道,“那他能给你何物?”
樊勤身形一颤。
皇帝冷冷问道,“他可同视你为心头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