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樊勤如被戳中死穴一般,抬头望着他。
说来也是怪事。樊帝一生女人不少,子嗣不少——八个儿子,却在进京前后陆陆续续死了——到而今只剩三个。入宫后,他虽有心多增子嗣,却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宠妃怀上过。
身为天子,他不好成日盯着女人的肚皮,但,每当此时,也难免感慨,一朝天子,竟只得三子,实在……命运弄人。
他那三子中,单看相貌,皆是人中龙凤,可论学识谋略武艺,其实样样都是二儿拔尖,然而不知为何,他就是对之喜爱不起来。
他对太子期望甚高,若他只是挥霍金银,玩弄女人,又有什么不能容忍?偏生他平日里如一团棉花般地柔软,唯独遇上此事顽固不化,全没一点天家气概,此时露出这般姿态,更令樊帝怒其不争,“太子可知,你这心头所爱,心头爱的又是谁?”
“父皇......”樊勤再度出声哀求。
“太子当真比不过?就如此甘心?”
皇帝看着自己垂头的太子,恍惚看到当年自己,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见樊勤默然不语,皇帝又道,“太子,你是聪明人,你以为这般为他软弱,装聋作哑,他便感激你?哼,咳咳咳咳咳咳......你倒是清正,连问个话,也要醉酒了,才敢含含糊糊那么问过去......”
“你可知,那夜你们前脚一走,后脚你这位心上人便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父皇!”樊勤素来温和的脸庞涨得通红,“求父皇莫再说了......”
皇帝大手一挥,“朕近来多病,想是日子不多了。”
“平日里训你、考你的多,今日,便作为父亲教你、警你一言:得了天下,你是当今天子,是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管他是谁,一切自当由你做主;可你若当真这般软弱,当不了君......呵呵。”
“太子,你好自为之。”
☆、风口浪尖
“太子,你好自为之。”此话犹如一把利剑悬在大皇子樊勤头顶,他震惊地抬头望着他的父皇,无端地对他生出一丝惧意,虽然,这并非他的第一次警告——早在当日陈申被抓之时,樊帝怒火攻心之下,便召他进宫,问他如何看待那陈申所言。
樊勤平素无心争斗,比起国事,倒更爱读书作画,修习诗词,只因嫡长子身份,一朝易主便贵为太子,许多宫里动静,即便不去打听,也自有耳目上赶着禀告。由此,他知晓这陈申与琅邪有些纠葛,不敢大意,所言深知分寸,也与大理寺卿柳辰安说的差不离。
犹记那日夜色深沉,匆匆入宫,父皇靠在金色龙椅上,神色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惫,问他,“太子,你也以为朕有过错?”
樊勤拜在地上,“父皇英仁,所看所思都为天下苍生,只有功无过。”
“哦,那这逆贼全是胡说?”
“父皇是天子,身居高位,看的是大局与天下,凡夫俗子,实在不能体谅父皇难处。”
“太子,换作你,当日入京,那前朝逆臣都如何处之?”
“......”
樊勤默然半响,“儿臣......愚昧,倘若没有父皇引导,儿臣,儿臣不知......”
樊帝叹了口气,“莫说凡夫俗子,便是朕的儿子,朕跟前长大的孩子,朕的臣子,哪个能体谅,朕的难处?”
樊勤不敢再说话。
“朕是老啦,朕近日梦见那杨骅,他却还如年轻时候,对朕好一番冷嘲热讽,”皇帝哼了一声,“许是陈申所言不差,朕确非真龙,名不正、言不顺,朕也许是该......”
“父皇!”樊勤见他神思恍惚,言语不祥,与桂珺面面相觑。他只道他的父皇运筹帷幄,是一片天,不想今日一道奏折、一身病痛、一个噩梦便将他击垮,露出这等衰老之态,当即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父皇正当壮年,只是近日过于劳累,龙体欠安,被噩梦入侵罢了。那杨骅当日残暴不堪,引起天下共愤,反他乃是顺应天意。父皇是顺应天意的天子,为国事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父皇仁名,谁人不服?那杨煌又哪能与父皇相提并论?”
皇帝早在他喊那一声已然回神,听他说完,抬起眼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又叹了一声,“过来,勤儿。”
此事到得此处,本应过去。
然而樊帝忽地转变态度,不知怎地,要为他许一门亲事。
樊勤当即愣住,“......儿臣府中自有宠姬,暂且无须......”
“两个通房丫头,连宠姬也算不上,如何上得台面?身为太子,你早该有一个太子妃。”
樊勤心中一跳,他心里有人,连那两个通房丫头他也未曾碰过,全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看一眼。”樊帝眼神犀利,甩来一张小画像,“琅邪亲自替你选的,你向来和他交好,他选的,当合你口味。”
樊勤愣了愣,睁大眼,“小邪选的?”
“不错。”
......
倘若这日樊帝不说琅邪替他选妃,硬要为他娶个妃子,依樊勤性子,兴许终究会妥协顺应,毕竟身在天家,此事在所难免。
而对樊帝而言,倘若大皇子心存幻象,只不满意那曹相之女,非要寻他心头所爱,但肯听话诞下子嗣,为天家留些后,此事也就罢了,偏生他这儿子心里一腔心事,藏得没能再深些,在琅邪府上多喝几杯,便分不清东南西北,非要学那拈酸善妒、不干不脆的妇人,问什么“你有无所谓”!
若非如此,樊帝也不会急着今日又替他择个妃子。
再倘若,今日他懂前车之鉴,识相些,这事也便又随陈申之死一并揭了过去,偏他这般顽固不化,又这般懦弱不堪,让人看得心里生厌,忍不住要警他一言“好自为之”!
眼看最得自己宠爱的大儿露出这副惊惧模样,樊帝心里何尝不痛?
这儿子性如温玉,从来受他宠爱,便是当了太子,父子间多一道君臣关系,许是幼时常被父亲架在肩膀的记忆,他从不畏惧他,反而因父亲胸有学识又心系天下真心爱他敬他......那是发自真心的敬爱,与宫人谄媚不同,与臣子惊怕不同,更与那性情冷淡、从不亲近人的二儿不同,而这种不含杂质的敬爱,登上皇位,坐在深宫,方知何其难得。
天真无罪,若樊帝能一直在位,他原本也可容他这儿子再敬他爱他几年。
然而造化弄人,自那哈查王子到来之后连番出事,像是提醒他要变天了,加之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何能不防患于未然?
他夜里辗转,怕再看顾不了多久,迟早要这儿子登上皇位。
天真无罪,但要做帝王,天真大罪!
更何况,身为太子,这般念着一个求不得也不可求的人,置婚姻大事不顾,置天家颜面不顾,置他这个父皇三番两次劝说不顾......这样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如何能做一个皇帝?!
他是动了杀意的。
琅邪......
故人之后而已!又牵扯良多,比起天子,比起天下苍生,算得什么?
只没料到那日审那陈申,众臣畏畏缩缩,也唯独琅邪,虽自作聪明、意在为那陈申开脱,却无心插柳,歪打正着,事后樊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只要他肯乖些,不再耍弄花样,不如留他一命,为他那妹子,为他这大儿,为他牵扯二儿,也为他那......苦命的娘亲。
如今看来,祸患终究是祸患。
“太子,你退下罢。”樊帝合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父皇......”樊勤还要再劝,见桂珺连使眼色,只好转道,“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待他走得远了,龙椅上的人方才缓缓睁眼。倘若这大儿能有二儿一分冷静狠绝,当断则断,他又何苦如此为难……
这夜之事,众人得知之时,已是三日后的一道圣旨。这圣旨里的太子妃既非曹相之女也非林正之女,“太子乃国之储君,已当婚龄,为天启千秋万世,当立太子妃。今闻浙江淳安县令陆清城有女陆妱待字闺中,家世清正,品相端庄,与太子檀郎谢女,天造地设;圣意:天启六年冬月,册陆妱为太子妃,与太子樊勤天缘凑合,缔结良缘——”
其时圣旨一下,犹如巨石入静水,激起千层万层浪!
一朝太子,国之未来,不娶曹相之女,反娶了这么个县令丫头?
据闻太子樊勤连续三日求见皇帝,樊帝避而不见,大皇子病倒,再未进宫。
不知哪些爱嚼舌的私下胡言乱语,说起个中曲折如同亲历,什么此女与太子本是青梅竹马,幼时已私下订亲,奈何昔日青梅,今日已是云泥之差,皇帝本要太子娶那曹相林将军之女,太子却为爱坚贞,在御书房中长跪不起,以命相逼,非要立这陆家千金为妃。皇上被子逼迫,无奈允此婚事,到底一无面子,二来忿意难平,只好不见。如此传来传去,最后竟变成说太子这次深夜被召皇宫,为婚事与皇帝争论不休,在地上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惹得龙颜大怒,说他目无君父,已有废储之意。
旁人恍然大悟,一面说这太子之痴情比起前朝那位杨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又为他担忧,身为太子,非但不笼络曹相、林将军这等家势雄厚的靠山,反而拒了亲事,驳他二人颜面,实非明智,不知往后要与这二位如何相处?
如此一来,那懂得看风向的臣子们,早见风朝二殿下那厢吹,都随风去了,如今见太子殿下屡伤皇帝面子,娶妻如此,更如得了暗示,除却少数观望的、坚守太子府的,多数都自以为有先见之明,蜂拥去拜见未来的主子。
其时朝廷局势不明,京中各人有各人的事忙活,侍郎府里,琅邪反倒闲了。
这日,他不知又发的什么疯,搬了把椅子在凉亭里看天相,寒风吹得脸颊生疼,听福伯说,“今日户部有人去拜见二皇子,听闻殿下染了风寒,才被拦在了门外......”
琅邪抬头,“染了风寒?”
福伯怕他担忧,忙道,“去的人多,许是借口罢了。”
琅邪若有所思,福伯又唤人在暖炉中添了炭,等那人退下,亭中又只他二人。
他见主子白着一张脸,劝道,“殿下还是进去歇着,身子刚好了些,这亭子里寒气太重......”
琅邪静默不语,忽地直盯着老人家,眼珠发亮,“福伯,皇上是不是太偏心了?”
福伯一愣,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殿下这话可说不得。”
“福伯,为何你们都不喜欢二殿下?”
他趴在椅把上,颇有些天真地看着管家。
福伯忙撇清,“小的可没说!哎,殿下,不是不喜欢二殿下......二殿下他若是不那么……不近人情,那也......唉,这哪是小的敢说的话,您别逼小的了。”
小王爷动辄便把当年琅邪入京遇险,樊裕站一边瞧热闹的事拿出来说,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心里也是向着自己的小主子的,就算表面再恭敬,心里怎能没有亲疏?
琅邪叹了口气,“你们误会他了……”
说起一半,又有些惆怅,“我想去看看文贞。”
“殿下,公主吩咐,您若还想娶妻生子,便不得再去那等......”
“诶,那鸽子哪儿来的?”
福伯以为他只想打断自己啰嗦,却也回头看了一眼,竟真见一只灰色信鸽落在凉亭边上,也有些奇怪,“怎地还有人给殿下这等东西?莫不是走错了?”
“拿来拿来!”琅邪兴致勃勃,三两下便抢过来拆开,“到了这边,还是头一次有人......”
“殿下?”
琅邪不过看了三五行,脸上血色已“刷”地褪尽。
及至看第二遍,茫然抬头看了福伯一眼。
福伯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是那夜醉了酒出去,丢了魂似的回来,又玩了几日的兔子,好歹也还剩下一丝游魂,而今,而今这是?
“噗——”一口浓血喷出,琅邪碰倒了椅子,人已昏迷不醒。
“殿下!”老仆从只来得及匆匆瞟上一眼信尾落款一个“孙”字,便一面令人往屋里抬,一边催小厮丫鬟去请太医。
他这一病倒,府门外头,光阴又过数日。
正如樊帝体内病疾,外头风雪也是一日赛一日猛烈,京中长安街上生活富裕,倒还好些,也逐渐少有人走动;远到周边宜州、丰镇、再北再西的诸多省份,风雪席卷田地房屋,冻死饿死之骨已不在少数,更可怕的是,这场天灾——从那日陈申死在斩前开始——伴随的是人心的不安。
除此之外,百姓尚且不知,哈查借奔丧之名火速返回犬戎,却不过短短数月,已然不安分起来,如今趁着天启境内不宁,更开始在周围起哄闹事。
樊帝整夜独坐御书房批阅奏折,精力不同以往,撕心的咳嗽常常响至天亮,早朝时,百官惶恐上奏请柬,都怕触了皇帝的霉头,谁知皇帝和颜悦色,只是低咳几声,听得税官报告,才问,“此事,太子如何看?”
樊勤神思恍惚。
“太子爷,皇上问您话呢。”皇上身边的桂珺道。
樊勤忙出列,“儿臣,儿臣以为......”
皇帝冷哼一声,“朝堂之上也这般心不在焉!”
樊勤连忙跪倒,皇帝又问樊裕,“二皇子如何以为?”
樊裕道,“今岁连番减税,边关战事在即,不可不防范于未然。因此秦大人要再开国库发粮,儿臣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