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姑娘们没了客人,成日困在阁中,除了烤火,也无旁的事可做,只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青楼八卦。
一忽儿骂,采青这小蹄子不厚道,本是个贱丫头命,要不是她家姑娘心善,肯将她买来做贴身丫头,早不知被哪个老头子糟蹋去了,这样的恩情,她本该只一心服侍好她的姑娘来报答,哪料那做生意的王老爷一来,这蹄子竟使起伎俩,自己攀起了高枝,将她姑娘踹去一边,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忽儿又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说嫁到富贵人家就是好命?看那红袖,前两年不是给个什么少爷赎了身?当日也是那般捧着,说什么唯一的宠姬,现不过两年罢了,一见她身段不如新来的好了,他倒说话算话,宠姬倒是唯一,妾侍却是娶了三五房了!哼,这便是男人,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那但凡经历过几个男子的,都点头称是,好一番唏嘘哀叹,再看那些年纪小些的,却还有几分不信邪,“可是姐姐,我看那位侍郎大人对那位,”眼朝楼上瞥了一瞥,“却像真心的......我也听说过,那位大人从前虽也爱喝花酒,却从不跟人过夜的,从来规规矩矩,就算脱光了坐到腿上,也只把人拂开,哪想那日第一眼见着那位,便把人叫进去,伺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此后又霸着人,日日来瞧他看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听说公主狠闹了一通也不管用,难不成,这也是假的?”
“你懂什么?这便是男人的厉害之处。待你好时,那嘴是何等厉害?情又是何等真挚?可为你上天揽月,下洋捉鳖……可一旦过了新鲜劲儿,翻起脸来,呵,你这些小妮子现在不信,有你们的苦果子吃。”
那做姐姐的说得兴起,正要再说几个相识的教训给她们听听,不料衣襟被人拉了一拉,却见那小妮子使了个眼色,回头一瞧,文贞已从房里走了出来,不知靠在栏上望了多久,额上一道醒目伤口,神情似有几分麻木。
小丫头到底脸薄,背后说人家闲话被听了去,还有些不好意思,又知文贞得老板娘喜欢,怕他背后说话惹老板娘不悦,都不敢惹他。那做姐姐的却是胆大包天,早见不惯文贞这故作清高的模样,又仗着这日老板娘不在阁里,不肯被他逞了威风,当即两手叉腰,“哟,这不是文少爷嘛,不下来跟姐姐们聊几句,靠在栏上偷听做什么?听说文少爷今儿被侍郎领了出去,却是被太子府的人送来的,怎么,侍郎大人待你不够好,转攀太子爷去了?真真是好本事!年纪轻轻,却比女人还会勾人,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这些做姐姐的,不敢高攀太子爷,攀攀小王爷也好呀!”
文贞恍若未闻,兀自下了楼,走到门边,掀帘看去,外头风雪还未停,没有人影,十分凄冷。定定看了些时辰,又回头看一眼屋内,见那几个围着小火炉的女子俱都打量着自己,有鄙夷的,有好奇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无心计较,又上楼回房苦等。
不知等了多少时辰,再往窗外看,风雪渐弱渐停,天上冒出一缕微微的白光。他也不觉得稀奇,只因近日总是如此,雪有时减小有时停歇,虽时辰不多,至多小半个时辰,便又会飘降起来。
忽见隔壁一个不大的窗台站着几个女子,不禁多望了两眼,才知那是阁里少数几个才情高的,不愿与下面众人成日说些男子,各自披了雪白毛绒披风,正趴在窗上,望雪望日,唱歌作曲,那身影从一排木窗前探出,一声声细细软软,倒十分动听。
“春日醉,少年走马昆城内,风沾杨花媚......”
“……把歌来,不知何日与君会,生逢会,雨凉荷初睡......”
他本是少年心性,只因近几月见了不少苦难,加之身份敏感,害怕一张嘴便漏了底,招惹杀身之祸,方才以冷淡掩饰。此时见天放晴,又有几个美丽姐姐站在那边吟诗,吟的又都是春日少年,杨花轻歌一类,仿佛外间如何风雪凄苦,楼下如何下作喧闹,都与此间无关,不由感到愿望美好,一时忘情,也躲在一边静静偷听起来。
忽地,那几个唱得正起兴的声音一顿,他不知原由,只以为是对方发现自己,不肯再唱,脸上挂不住,垂头便要关窗,忽见楼下街上正过来一道青影,那青影走得快极了,化作一阵风似的在雪地里飞,正朝这阁子的方向来。
文贞只顿了一顿,便匆忙跑下楼去,把那几个说话的都吓了一跳,等他掀开门帘,正好见琅邪进门,还来不及发一言,便被“啪”地一个巴掌迎头打来,登时眼冒金星,偏头倒在一边地上。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那方才议论纷纷的姑娘们纷纷瞪圆了眼睛,都不知演的什么好戏。
只有那年纪大些的,阅历丰富,如此戏码见得不少,料想是那太子爷横刀夺爱,侍郎不敢发作,却哪里能忍一肚子火?只好找文贞这个身份低贱的小倌儿来出一出了;她们虽平日与文贞为敌,此时却是一方战线,忍不住心里长叹一声,这便是男人,这可由不得这些丫头不信了!
琅邪一时气急,才一进门见了人便打,这时见文贞倒在地上,半边脸肿起,两眼盈着眼泪,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人拽上楼去。
这时楼下已经又议论起来,他将文贞扔进房里,“砰”地一声便锁上门,阻隔杂音,回头沉着脸打量文贞。
平白挨了一巴掌,文贞这时却不敢叫委屈,见左右无人,怯怯喊了一声,“殿下......”
“我早说了我不是你那什么‘殿下’!”
琅邪低喝一声,见他立刻要跪,神态十分可怜,又将人拦住,“你也不必下跪,只需回答我,当日是谁让你假扮成这样来找我?”
文贞闻言,神情恭敬中带着不解,似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琅邪见他此时还装,气得有些发抖,压低声道,“你扮成这副模样,学那人穿衣,学那人神态,故意在我面前晃荡,我想总不是你一个住在西郊的半大孩子知晓的,究竟是何人教的你?!”
这次文贞倒是愣了一愣,瞥他一眼,微微张了张嘴,到底未出得声,又只低头。
琅邪冷笑一声,“你要装傻,那我再换个问法。文大人被抓,你除来府里求我,还找过谁?!文大人昨夜被灭口,又是你们哪位干的?!”
“……”
那前两句还好,最后一句,却让文贞方寸大乱,慌神之间,猛一下将桌上茶盏碰在地上,只听“哗啦”一声,茶盏四裂,茶水四溅了一地。
他手脚冰凉,连忙摇头,“殿下!文,文大人是我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文贞以死相报还来不及,哪里会想着去害他,灭他的口?”
“呵,你的意思是,昨夜你来找我,不是幌子,不为打听他被关在哪里,又有何人守着?”
文贞闻言道,“我......我是真想求殿下救他一命......”
琅邪道,“那我说那几句,你可曾告诉旁人?”
文贞一听,脸无血色,一时不曾点头更不曾摇头,再抬起两眼望着琅邪,仍在狡辩,“殿下......文大人救我性命,我,我绝不会害他!”
他这般哀痛模样,仿佛比自己死了还难受,倒不似作态。
琅邪打量他一阵,见他额角一道伤口十分刺眼,知是早晨在太子府内闻知消息摔的,又看他尚且是个半大孩子,若非当日亲眼与他几人相见过,说一人短短几日变得这般快,也不肯相信,本是急怒之下要诈他一诈,现今见他这样,倒怕逼得太急勾他寻死。不由温言道,“我也知你心地不坏。否则昨夜你来求我,说得那般哀苦,若是作假,岂非人面兽心,太过可怕?”
“你当日告诉我,你们逃到城里,是文大人为你们改换了户名,才得以在这下流之地苟且偷生,”他道,“我昨夜念你知他救命之恩,又想文大人从来刚直,虽然失职却罪不至死,也欲施手救他一命,无奈文大人到底是清白之人,不肯与我等拉扯不清......”说到此间,琅邪已忍不住露出苦笑。
他本是个无所求之人,无意附党也从不奉承,只盼一生自由潇洒,兴之所至,随心所欲,不想从知晓身份那日开始便如陷泥淖,越发难以脱身,因此昨夜听到文峥指责他这些人不清不白,执意不走,后来干脆死了,愤怒之余,竟还有几分艳羡。
“......你一番好意,我对你又无防范之心,不想便送了文大人一条性命......文贞,这是你我之过,不是伤心几日,掉几滴泪便罢了的。倘若你这时对文大人当真还有一分感激或愧疚,你便该告诉我,昨日你除了找我,还曾找过谁?”
文贞嗫嚅一番,未曾说出所以然。
琅邪耐着性子,“你放心,我早已撇不清,便是为我自己,也不会将他交给官府,只是此人恩将仇报,害人性命,倘若不除了他,难不成让文大人惨死?”
文贞几番听到文峥之死,已是最后一道防线崩落,闭上眼,露出痛苦神色,“……当日陈申走时,把我们托到这里,借着那人手脚,零落在各间窑子里,他临走前,让我们不能害您......文大人的事,我,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正巧那人说您正在刑部当差,那地方没人比您更熟悉......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您......”
琅邪缓缓道,“哪个人?”
“那个人......他......”
琅邪皱眉,正凝神细听之时,忽听外面一阵喧闹,随后房门轻轻响了两声,只听外间柔柔一声喊道,“文贞?”
琅邪看了文贞一眼,正要让他答话阻她,不料那人不等答应便兀自开了房门,见了两人,见怪不怪地打趣,“原来是侍郎来了,怪小女子来的不是时候。”
那一声原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调笑话,却比琅邪见过平康的所有女子唱曲儿还要婉转动听。
说话的女子里头穿一件水红小袄,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颈上还系着披风带子,披风上一层薄雪融化的痕迹,脑后挽着好好一个美人髻,偏生几缕青丝飘在脸上,似是来路被风吹乱,十分匆忙。
此时推门进来,见琅邪蹙眉,文贞垂首,一边脸肿起老高,不由怔了怔,随即笑道,“二位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闹了什么不快?”
在她身后,又有一些爱听闲事的女子聚在楼边阑上,纷纷朝这边张望,誓要听个明白。
琅邪心知妇人素来多嘴,她必是刚入门来便听说他与文贞起了争执,又听茶盏破碎,方才如此着急,推了房门便来,这会儿偏还要问得这般,不由多打量她几眼。
他并非初次与白青青打交道,当日与息子帆追踪魅香到此,寥寥几语,便知此女心思颇深,而后息子帆被她迷得晕头转向,隔三差五便来此间献殷勤,奈何人家不搭理他,正好那时琅邪垂头丧气地过了几日,被他教唆前来,他才得以二次见她。
那时琅邪见了文贞,也曾疑心陈申所托之人是她,但文贞坚称不是,他又言语试探过白青青几次,见她心思缜密,不漏破绽,又不愿在这时节牵扯太多,便未曾多问......直到昨夜,文贞不听他话,跑到府上劝他救文峥性命,他便自然以为是文峥做了那许多,什么魅香,什么户部烧粮,都不过是他为扰乱朝局做的一些计策罢了。
同朝为官几年,他与文峥交集不多。朝上此人伶牙利嘴,从不知客气二字,虽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到底急功近利,不怕得罪人,因此名声也不大好听;下了朝,此人又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亲近,少有几次琅邪见过一人与他同行,便是兵部尚书李崇德李大人,这两人朝上争锋相对,朝下相处也并不融洽,忽远忽近而已。
因此当时,文贞来求琅邪,说不出是心软多些,还是好奇多些,他是打算去放走文峥的。
谁知文峥这人大为出乎他的意料,非但不肯离开,反而将他当成别人,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要再问,便不肯再说......
他这时却越看她,越以为可疑,但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哪里的话,白姑娘找文贞有事?”
白青青道,“也没什么事,但见到了晚膳时候,楼下不见文贞,小女子上来瞧瞧罢了。大人既在,不如就在这里喝些劣酒?外头雪又下起来了呢。”
琅邪点头,那白青青福了福身子便去吩咐下人,走到门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了文贞,你额角怎么了?”
文贞瞥琅邪一眼,小心答道,“我不小心,在桌上磕了一下。”
白青青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跟我下来,我替你包扎一番。”
文贞又要看琅邪,白青青笑道,“至多不过盏茶的功夫,这会儿也离不得了?我便说要将你送给侍郎,你又不肯......”
把文贞说得满脸通红,“姐姐快别说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白青青这才摇摆着身子下了楼。
这时文贞看了琅邪一眼,“大人,文贞去去便回,待会儿便来坦白。”
他刚下得楼去,房里不过静了片刻,便有几个女子,端着美酒菜肴,鱼贯而入,并将琅邪团团围了起来,“大人,文贞不在,小女子先来陪您解闷儿。”
一时胭脂水粉香气环绕而上,琅邪闻不惯这味儿,只道,“留下酒菜,你们下去罢。”
那姑娘们嘟起嘴来,嘴上能挂夜壶,一条条白玉般的胳膊更是缠上琅邪颈上,“文贞虽好,到底是个小孩,哪里懂那许多花样,让大人高兴?大人试也不试便要小女子下去,真是好生无情。”
那说话的姑娘长着一张白玉盘般的圆脸,葡萄般的黑眼睛,又一张樱桃小嘴,十分清纯可爱,琅邪倒也不好推她,只得张嘴饮了她递到跟前来的一杯小酒,“这便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