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进了御花园,“公主,到了。”
大太监桂珺正跪在轿前,“奴才见过公主。”
樊静麻利下轿,“桂公公请起。”
桂珺见她来得急,这会儿却不急着进屋,只环视着花园,心中好奇怪,但也不敢催促。
但听樊静问了一声,“皇上身体如何了?”
桂珺道,“还是整日地咳嗽,但今儿听说了公主要来,心情倒是大好的。”
樊静淡淡笑道,“桂公公这般说,恐怕是在替皇上责怪我这个当妹妹的,没什么时间来见他。”
她年纪已不小,却保养得极好,今日又上了妆,看上去更是肤白如玉,半点瑕疵也无,说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也不过分,这般一笑,即使是桂珺这么个阉人,也觉得美妙无比。
听她说这话,桂珺脑中微微一转,已知她是何意。
只道公主自在民间当了个老板以来,进宫的次数一根手指头也数得过来,这会儿,怕是有些忐忑,因此要向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来探听他老人家是何心情,倒也乐得卖个人情。
“公主可真是冤枉了万岁,一听您来,便特地吩咐厨房备了公主喜欢的小菜,又温了黄酒等着,哪有人这样责怪人的?奴才未曾听过。”
樊静莞尔,“那便烦请公公带路了。”
几十百步路,她走得不快,行到花园尽头,桂珺请了一声,“万岁爷,公主千岁来了。”
“进。”
这才请樊静踏入屋子。
樊静与樊宏举一母同胞,自幼一块儿长大,兄妹之情非比寻常。只是这几年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一见,也是一个宫装,一个龙袍,再不是小时候那般欢欢喜喜地拉手嬉笑,而只能行君臣之礼,“臣妹拜见皇兄。”
樊帝今日却换了一身寻常袍子,见了樊静,招招手。
樊静没有犹豫,走上前去。
“没用过膳罢?”
“等着皇兄这顿呢。”
宫人布了菜,都被桂珺打发了走,只留他这一个总管在一旁,以供皇帝差遣。
樊帝只像吃一顿家常,随口道,“怎地不动筷?比不上你那京华楼里的?”
樊静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庞上沟壑已现,发丝也白了过半,一双夹菜的手竟都有些哆嗦,不由眼眶微热,“皇兄身体可还安康?”
“好,亏有个臣子忠心,咳,找了个名医后人,来给朕瞧了一遍。”
“那便好。”樊静又道,“臣妹来时见雪已转为冰晶,似乎要停了。”
樊帝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哦,你也瞧见了?钦天监诚不欺朕。”
樊静也笑道,“等这雪灾过去,皇兄该轻松许多了。勤儿、裕儿、诚儿皆非池中之物,虽比不上皇兄,多少也可分担一些。”
樊帝不置可否,只道,“那,也等祭天之事过了再说。”
樊静笑容减淡,“何日祭天?”
“倘若钦天监所言为真,咳咳,自是明日便要启程。”
樊静垂下目光,眉尖微微蹙起,“西山路远,路上又有积雪,皇兄的身子怎么......”
樊帝摆摆手,“朕不要紧。雪下了这么久,再拖下去,百姓该对朕有怨言了!”
樊静便未再出声。
兄妹两人默默喝过半盅酒,桂珺劝道,“万岁爷,公主,这酒小饮怡情,大饮可就伤身了!”
樊帝道,“没你的事,出去。”
他这一走,樊静倒放下了酒盅,望着他,“皇兄,公公说的不错,大饮伤身......”
“有事便说罢。”
樊静一怔。
“静儿,你跟朕一起长大的,也没一句真话?”
樊静搁下筷子,要起身下跪,却被樊帝止住,“一顿便饭罢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樊静犹疑片刻,“臣妹,臣妹想带小九回南边去。”
“哦?”
樊静来前,心里早有过数遍草稿,这会儿说来也还通顺,“这孩子自来了京城,身子便越发地弱,三天两头地躺在床上,我看他年纪轻轻便这样,哪里忍心?当年他师傅也说过,他这命是捡来的,说不得哪日便不好了;倘若有那一日,便将他及时送回山上去,兴许还能活得久些,臣妹便想......”
“皇兄,这孩子性子太直,又不通人情世故,只会得罪人,留在这里,只怕也是让你添堵,臣妹便将他带走,再不回来如何?”
樊帝久久不语。
樊静见他不说话,愈加惶恐,跪倒在地,“他到底是臣妹的一手带大的,臣妹一生孤独无依,早把他当作自己的亲骨肉,他是臣妹的性命,皇兄若怜惜妹妹,便让妹妹把这孩子带走,求皇兄……”
樊帝低头,见这至亲妹妹伏在脚边求情,心里哪能没有涟漪?但嘴边只问,“文峥之事,你知晓了几多?”
樊静身体一抖,“别的不知......但臣妹知那孩子本性善良,绝对不会狠心要人性命。”
樊帝低低笑道,“他是不会。”
“朕知晓文峥为罪民暗度陈仓,朕也痛心哪,粮不是他烧,却因他而烧,朕念他到底还算忠心,只治他毁粮之罪,自问也算公道!偏你这孩子厉害得很......”
“他是你看着大的,难道朕就不是了?”
“朕何尝没有警告过他!偏他最爱自作聪明,咳咳咳咳咳.......你当他还是个孩子,哈查那事,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樊静张口欲言,却听樊帝咳完,“哎,你这个傻姑娘,杨朔瞧不上你,你为他一生不嫁不够,便是为他这儿子做半生老妈子,又有何用?”
他连连问她,她也只是垂首听着,毕竟此时此刻,做姑姑的只想带着不听话的孩子平安回去,别的便都受着罢,但听到后来,皇帝竟说出那人姓名,这才如被抽了骨一般,失魂落魄地呆坐地上。
“我,我不是为他,我是为那然……”
樊帝看她那样,更恨那杨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活着的,不让人消停;死了的,也缠着人不放。
☆、华灯已上
申时三刻的风渐渐平息了,天上冰晶仍是粒粒飘落,触地即化;云层里,一轮白日忽隐忽现,天——似要放晴。
皇子府中,庭院中积雪深深,白雪覆盖之处,尽是湿木、黑地,无一不死气沉沉,独独院中几株腊梅,厚雪之下,虽不能瞧见样子,却自有阵阵暗香袭人;长廊下,一道颀长身影伫立多时,似是看着这厢出了神,他那漂亮而冷漠的面庞在此时的雪光天光映照之下,衬得如冷玉一般,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忽然,长廊那头一阵脚步声稍显错乱而来,那人眉宇之间也是挂着一丝急迫,“殿下,宫里来召”
那人侧过身来,原来正是二皇子樊裕。
冉俊又道,“打听不到具体缘由,只知是公主起的头,只怕又是和......”
只怕又和那位有关。
自然是他不说二皇子也懂得,但事关重大,还是得大着胆子跟上去劝了一声,“殿下。”
“殿下,风暴中心,前车之鉴,殿下万莫……”
樊裕脚步不停,只微微侧目,瞥他一眼。
冉俊到底还是怕他,额头渗出冷汗,“小的多嘴。”
樊裕到了宫中,樊帝正半靠在椅上,一见他来,开门见山道,“你姑姑要把琅邪带回那边,二皇子意下如何?”
樊裕似未听清一般,望了皇帝一眼。
恰巧樊帝这时低咳了两声,再看他,他已道,“父皇何意?”
樊帝道,“女人家心里软,心疼这孩子身子骨不好,怕他把命留在京城。”
他在暗中留意樊裕,却见他为表恭敬,正半垂着头,颜色倒掩了八.九分,倒也没表露出反常,声音仍旧那般清冷,只是出口却是一句,“京中气候,确是不宜他久留。”
“……哦?”樊帝闻言,眼眸微开,直直注视他片刻后,嘴唇一动,声音如从枯涩喉咙中艰难扯出,“抬起头来。”
樊裕微微抬首。
正当年纪的皇子爷,五官冷峻,身姿挺拔,便是跪在天子跟前也十分端正,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樊帝心里只觉怪异。
他这二子少年老成且为人自私,想他小小年纪撞见父亲弑母,除却一声惊呼,竟能做到不动声色——樊诚还在咋咋呼呼玩泥巴的年纪,他却如是冷静,想来真有几分可怕!
都说“母凭子贵”,在他母子身上,全然没有半点痕迹。当年裕母失宠,活动儿子去父亲跟前撒撒娇,他却从未顺过她的心,久而久之,他娘心病成疾,缠绵病榻数载,终于怀恨去了。
到得后来,这个极在意容貌的妇人形容枯瘦,瞧着直惹他这做丈夫的心酸,连樊诚这个素与二娘不对付的也掉了眼泪,这亲儿子却连眼圈也未曾红过。
在樊帝内心深处的深处,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儿子,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竟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瞧他这副无情无心的模样,心中除了自己,还能容下谁来?
以他的聪明冷静,当日朝野闻风转向,尚不足以煽动他分毫,而今他更不会不知,多一言终究不如少说一言的好。
他缘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呵,想到背后缘由,樊帝心里又是一沉,再开口那语气已很冷漠,“朕只道二皇子最是公正,原来也有所偏爱。”
“儿臣据实所言,不敢欺骗父皇。”
樊帝微微眯眼打量他,在他帝王目光审视之下,樊裕神情却十分坦然。
樊帝深皱眉头,又咳嗽数声,再开口时,已道,“咳咳,那......那朕便将此事交由二皇子。”
樊裕叩下头去。
“你亲自走一趟琅邪府上,告诉他,朕让他回去……咳咳咳咳咳,”樊帝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片刻,望了一眼窗外,眉头又皱起,复道,“但朕不是没条件......”
“待朕,待朕祭天归来之前,他须得离开京城......”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一时想到他那妹子,一时又想到太子爷,又加了一句,“......永不可再踏入。”
“儿臣,遵命。”
这是腊月二十七的酉初。
天上连那一点冰晶也变得稀疏起来。白光越发明亮,似要破云而出;但天其实已快黑了。
瞧这天势,钦天监所言未必不能成真。倘若成真,樊帝必是明日一早便将上山,去行那祭天大礼。纵是西山路远,诸事繁重,在寺中便耽搁上一夜,也至多明日暮色之前,便可赶回宫中。
后日便是除夕,他却如此心急赶琅邪走,是连这一个年,也不让他在京城度过了。
樊裕穿过游廊,又下了台阶,路遇几个宫女端着杯盘行去书房,并未得他一个正眼,便纷纷红了脸蛋儿。
他走过长长的殿前路,直到走出宫门时候,才让人难以察觉地顿了脚,回头看了一眼。
华灯已上。
宫前雪地,冉俊与轿夫都等了许多时候,正在不安,见他出现,冉俊连忙迎了上去,“殿下?回府去?”
樊裕不发一言,跨进轿门,下令道,“侍郎府。”
冉俊惊道,“殿下!”
“走。”
冉俊一愣,轿夫手忙脚乱地抬起轿来,朝着侍郎府的方向行进去了。
这时,琅邪却还在那个奇怪的山洞之中。
他这人向来只管前不管后,是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的,然而这会儿他却生出几丝悔意。
两个时辰前,白青青当着众人一句“借一步说话”是他的第一个失算,此后没能一入房间便替文峥报仇,便是第二个失算——给这么个女人说话的机会,实在是大大失策。
这会儿听她话音落下,再要动手,哪里还能下得去?
门口传来敲门声。
白青青置若未闻,只轻轻笑,嗓音十分温软,“小女子的故事已说完。那夜牢中与殿下交手之人,确是小女子没错,文大人虽非小女子亲手所杀,却也差不离。殿下动手吧。”
琅邪眼望着门。
这时外头十分安静,似都静静等待这厢结果。
“殿下若是担心有人不依,殿下只管放心便是。这道里机关,文贞与朵儿都知晓。他们早得我吩咐,无论殿下如何选择,只管送殿下安全离开此地......”
白青青忽朝琅邪眨眨眼,“小女子说过,我也是说话算话的。”
她实在让人瞧不出年纪,只看那脸,似与琅邪差不太多,平日在百里阁中做派,又似涉世已深,但听她所思,似比许多朝中官员还要想得周全一些,这会儿忽地眨一眨眼,又好像个娇俏少女一般。
琅邪见过几多犯人为自己开脱,从来不以之为怪,他从前是个没心肺的,若要他将国与家,众与我,律法与人情分个高下,那无疑是国大于家,众大于我,律法大于人情。只是而今身处其中,听白青青讲这么个故事,才在感同身受之中领悟了一些。却是说不出的滋味罢了。
他一言不发,白青青也只慢慢等着,似只需他一点头,便肯把人头送给他。
但那门口的人却等不及了,转眼便又急叩了两声。
又听朵儿在外间“嘘”了一声,白青青侧首瞥一眼那门,却未着急放人进来,只看琅邪意思。
琅邪沉吟良久,“你若死了,这洞中诸人如何自处?”
“他们可说与殿下有关,也可说与殿下无关,全看殿下如何看待了。”
琅邪瞪她一眼,“我若不杀你,你又要如何?”
白青青笑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已在准备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