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去,正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洞口,左边跟着一个少年,右手拉着方才领他前来的胖女孩。
女子神色冷静,年纪不大,身份也不过是个青楼老鸨,众人对着她,却比对着琅邪陶卯还要敬重几分,好似这是天上圣母,谁也冒犯不得,见她一出现,如释重负,纷纷朝那边拥去。
白青青缓缓走来,“陶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殿下初来作客,您可不要得罪他。”
陶卯微微将头扭向那边,“白姑娘,当日是你说,太子爷的殿下还在人间,又说不日这位殿下便将知晓咱们......呵,今日我等高高兴兴见了这位殿下,人家却并不肯与我等相认,白姑娘也没想到罢?”
白青青道,“小女子虽然读书不多,也知言而有信四个字,既说了这话,便不会食言,陶大人可别乱错怪人。”
不待陶卯多言,她兀自走到琅邪身前,笑道,“此次是小女子得罪了殿下,殿下生气也是该的,只是白日不出那下策,只怕殿下一句话也不会肯听我解释,便要了我的小命,还望殿下担待则个。”
琅邪扫一眼她身后少年,文贞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白姑娘不对我下杀手,我感激不尽,只是一码归一码,文大人不能枉死。”
白青青脸上笑容不减,“殿下难道以为文大人之死,是小女子下的手?”
文贞犹豫道,“殿下,其实......”
琅邪并不理会他,“白姑娘难道不打算对他下手?。”
白青青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魅香之事初初见白姑娘,便知是个厉害人,不想白姑娘竟心狠如此——文大人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洞中一片哗然。
白青青面不改色。
“倘若不是户部忽然打了招呼,说你家三代经商,为你证明清白,刑部必不会就那般放过百里阁。后息子帆虽二次查你,又是走的户部一道。朝中都知文大人平日清正,谁会疑他?可昨夜他将我当做了你,说悔为你改换户名,文大人既失了信,他证的户籍,又有几分可信?
“那黑衣人突然现身牢中劫我,这人身形武功,我都不像第一次见,只是初时她还有几分藏着掖着,我也分不清明,后见我追赶狠了,这人一下便蹿进平康,如鱼入江海,这时我才想起,那人似是那时我打听哈查府中布置无门时,那引我前去的黑影,这人不仅知晓我所查何事,又知我与哈查仇怨,还轻松晓得哈查府上种种布置,当时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自己贴身之人,再想不到旁人,直到文大人出事之后,我忽地想到当日哈查还在天启之时,还有一人可以接近哈查行馆,那便是白姑娘,原来白姑娘当日与哈查亲密,背后还有这样的秘密,可笑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为摆脱息子帆……”
“白青青,你还有什么话说?”
☆、如履薄冰
“今夜子时,风雪必停。”早朝议事,皇上脸色不虞,臣子们心情沉重,钦天监更是如履薄冰。
只因天象一事,即使有些规律,也敌不过老天爷心情二字,自初雪之后,屡屡不准,惹得樊帝心头不快,干脆不多说了,只支支吾吾应付过去,直到今日,殿上又被逼得狠了,心知再不给个准头,恐怕皇帝耐心全失......
龙椅上樊帝紧锁的眉头未有丝毫松懈,“半月前便如是说,几时真正停了?”
他目光虚虚落在殿外,不见情绪,那官员趴在地上,“此番,此番是经多日勘察,又有往前数日的停停下下,所停时刻与时长,都与钦天监所预测无差,今、今日停雪,臣等敢拿性命与圣上担保。”
那老头把头磕在地上,心中只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赌上这一把来宽慰自己。
幸而这几日的预测,十次中了七次;昨日酉时突然大雪之后,今日果然已十分绵软——好歹给了他几分盼头。
实际上,樊帝亦早让太子着手准备祭天一事,只是而今临近时刻,反而有些情怯,这时沉默了半响,问樊勤,“祭天一事,准备如何了?”
“回父皇,儿臣昨日业已收到国寺方丈回信,诸事俱备,路上随从、所需物事都与礼部陈大人核对完毕,途中护卫、宫中留守业已安排妥当,只待雪一停,便可动身出发。”
他自抗旨拒婚以来,与樊帝间的父子之情已是生了极大嫌隙,又经前些日子殿上议事罚跪,心中早已擂响鼓槌,知眼下已是君大于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
但见父皇还肯将祭天一事交由自己,生怕再误了事,忙了几个日夜,将各方事务都安排妥当,心中大石方才放下。
樊帝却只淡淡道,“祭天宫中无人,守卫需谨慎行事。”
“是,此事全由儿臣与赵大人操办,绝无三人知晓。”
樊帝闻言,淡淡道,“那便只待钦天监之言应验了。”
又教钦天监的官员又莫名出了一波冷汗。
樊勤察觉樊帝对他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淡,心中微微失落。但念及前些时日,他令父皇那般失望,如此也在情理之中,这般暗自劝解自己,又再提神听起别的议事。
但他心中如是想,目光却仍是忍不住落到另一列那靠后的位置:那里往日会站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青年,衣服挂他身上太大,越发衬得人瘦。他又似终日不曾睡醒一般,每日旁人大发议论之时,总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他又不在。
想到自哈查来使以后怪事不断,莫说朝上不得相见,便是私下,有意无意,也渐渐疏远了许多。
樊勤心中苦涩,又念及昨日琅邪匆匆离去之时,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时他不知他那一眼究竟是看那叫文贞的少年,还是看着自己,只隐约觉得有几分决绝之意,此时再想起来赖,回味起那道目光,朝堂之中这般暖和,太子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等议事散去,樊勤与樊诚一行默默走出殿门。
忽听几个声音小声议论,“......文大人为官虽功利,到底忠心耿耿,到底为何人所害,还恰恰在这样的时候?只怕那烧粮的事也脱不得干系......”
“现是一箩筐烂事,没什么功夫来理睬罢了,你瞧早朝上,皇上闻之悲痛,却也不想追究,想必早有旁的打算。”
“......依老夫看,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众位看他何时不与人作对?好似朝中只他一个忠臣能人……”
“喂,你们几个,干什么背后说人闲话!?”小王爷喊了一声,把那几个吓得一哆嗦,忙告了罪,匆匆溜了。
小王爷本也不十分喜欢文峥,但更厌恶那背后议论是非的小人行径,只觉无一点英雄气概,且所说的是个死者,更教人鄙夷,心中有气,马上便想上去揪人教训。
这时,却听身边息延悠悠叹了一声,之后便没了下文。
“子帆,你叹什么?”
“下官叹文大人,这般年纪轻轻,便教人害了性命。”
小王爷便以为他因文峥死在刑部狱中,心里自责,破天荒地开解起人来,“文大人这事吧,本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关得那样严实,偏生还有人潜得进去?”
他安慰人的本事实在不怎样,这不,息子帆闻言,未有丝毫轻松不说,反而面上闪过一丝微妙表情,像被人揍了一拳,好似有些痛苦。
但只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只是转过望向西北方向,“……可怜李大人,这一去一回,物是人非。”
这头顶乌云不知何时才散,众人都一个赛一个的伤感起来。连息子帆也似唱戏一般说了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樊诚听得眉头拧起,“李大人?你说哪个李大人?”
“自然是李崇德李大人。”
“关他什么事?他不是去给边关送粮去了么!我倒也想去,只父皇不肯应我!”
他作出一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中曲折的样儿,不料逗得息子帆一笑,看着樊诚,由衷赞道,“小王爷单纯赤诚,倒也叫人羡慕。”
因琅邪三天两头便卧病在床,别的不说,倒是让息延与这二位皇子的关系更密切了些;他又知樊诚这人最没架子,言辞间便也少了许多顾忌。
但他这时真情流露,未拿捏得住分寸,那眼神落在樊诚眼中,哪是羡慕,分明如看个傻子一般,登时惹他瞪起双眼,“息子帆,你看什么?!”
息延嘴角笑意更深。
小王爷不由分说,手上脚下分别一个招式便已打了过去。
息子帆轻松躲过他的攻击,忙笑着告饶,“小王爷大人大量,饶了下官口不择言......”
樊诚哪里肯听?嘴里谑谑哈哈,已经胡乱地排开。
息子帆起先还只躲来躲去,过了会儿,也被他勾得还起了手来。
这两人年纪加起来也有近五十了,虽小王爷是个百无禁忌的,息子帆却极懂分寸,今日却不知为何,竟这般放手与他胡闹,一时之间,两个身穿朝服的男子汉竟在宫中雪间打斗,飞来跳去,留下好一串黑色脚印。
如此数个来回,惹得樊勤心烦意乱,低喝道,“小诚,皇宫之内这般胡来,你是不怕父皇打你板子?!”
平白挨了大哥一声骂,小王爷这才收敛了些,左右瞅瞅,见侍卫目不斜视,嘴硬道,“分明只几步路便出宫门了......”
到底还是停了手,一个跃身出去,对息子帆招招手,“快出宫门与我来打!”
“......”
息子帆冷静下来,心中哭笑不得,见樊勤脸色自出殿门外便不大好看,又放慢了步子,缓缓踱在樊勤身边。
“大殿下近日为了祭天一事劳神,脸色不大好看,等回了府,还是召太医去瞧瞧的好。”
樊勤苦笑,“你也在朝上,不见父皇如何待我?何必挖苦我。”
息子帆忙道,“下官不敢。”顿了顿,“皇上所作一切,皆是为了太子,殿下莫多心。”
樊勤沉默。
息子帆正要跨出宫门,听见他凑近了些,低声又道,“子帆,我有一事问你。”
“太子请讲。”
樊勤停下脚步。
两人正站在那宫门之中,风口之间,樊勤的声音也自夹了细碎风雪似的,并不如何真切,“......小邪与文大人,究竟有什么牵扯?”
“殿下何意?”
息子帆平静而恭敬地望着樊勤,尽管这位太子殿下还是一贯的,无论相貌、声音都那般温和,此时的目光却夹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便是交好,尊卑身份之下,息子帆也不该与他这般对视,但这会他已没有躲闪,与他相视片刻,忽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大殿下为何以为,琅邪与文大人有牵扯?”
他这一问,似也只是寻常的一问,但樊勤几年太子倒未全然白当,见息延这副坦然模样,多少已经明白,心中震惊,嘴角却还扯出一丝笑容,“是我......胡言了。文大人出事,朝野悲痛。父皇嘴上说得平淡,心里怕也是很难受的;我看小邪身体本就不好,今日又卧病,便以为他是因此伤心。”
两人都未说话。
风又刮了起来,但雪的影子好像已经消散。
樊勤抬头看一眼天际,缓缓道,“......文大人,必不会枉死,祭天之后,想必便可查出凶手。”
“不必。”
这时轮到樊勤怔了怔,“嗯?”
息子帆轻松道,“殿下,下官已查明凶手。”
“谁?!”
息子帆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樊勤心中一紧,分明瞧见息延眼中夹杂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野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说不清楚。
但他吓了一跳,他想再问,但息子帆不会告诉他,他至少得再去见见琅邪——即便他已成了亲,即便今日父皇仍对他那般地冷淡。
“大殿下,宫门风大,还是走罢!”息子帆唤了一声,脸上已不见情绪。
这时他们只需十来步便出了宫门,小王爷早急得跳了几个来回,“大哥,几步的路,你与子帆哪里那么多话要说?息子帆,快来接招......!”
却见他二人都无视自己,因着好奇,也顿住动作,鼓起眼睛朝他俩望的那厢看去。
——只见东面一个狭窄宫门,一顶红色软轿正由四人抬着,匆匆朝门中进去。
那轿无论颜色、装饰、质地,都非寻常官员所用,再来,没有皇帝特许,也无人敢坐着轿子进宫去,因此三人都愣了一愣。
“那是......姑姑的轿子?”小王爷眼珠子来回转了几圈,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老人家这时辰进宫做什么?”
但见息延一脸高深,大哥则表情凝重,只都不开口搭理他。
其时那软轿中坐的确非旁人,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子樊静。
这位公主殿下自经营起京华楼以来,十有八.九都待在她的酒楼中,似更享受那民间闲人的身份,今日却不知怎地一改常态,一早便换了华丽宫装,戴好金钗,又匆匆叫那轿夫进宫去。
丫鬟小厮被这一番使唤弄得没反应过来,呆呆问她,“公主,今日不去京华楼了?”
要是往日,一根细细的指头定已戳上了他几个的额头,细骂了一声,今日却没那心情,只是蹙着眉头,“不去,我要面圣。”
眼见她将屋中柜子屉子枕头都翻了一番,丫鬟又问,“公主找什么?”
樊静脸色愈加难看,“走罢。”
轿子走了两刻功夫,她嫌他几人脚程太慢,不住地掀起轿帘朝外看看,但见长街银装素裹,几乎没有行人,但雪花已渐渐转为冰晶,风也有止息的意味,不由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轿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