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担心他。”容澶丝毫不慌乱,陈述事实一般轻声说道:“合昏是他,蛊虫是他,死讯是他,没死的又是他,你有一大堆猜想,有想证实的事,但究其根源,你也在担心他。”
“不可能!”凌施厉声否认。
容澶和他对比起来显然太过冷静了,“你知不知道人只有在没有底气的时候才会大声叫喊,就像动物不可自控一样?”凌施喘着气看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有,如果真的没可能,为什么不直接下意识说‘不是’,却要说‘不可能’呢?”
凌施闭了闭眼睛,“我不想跟你辩这个。”
容澶看着他,“我也不想。”转身去取了个东西顺手就丢过来,凌施抬手接住,“这又是什么?”
“踪影粉,无论你在哪里,撒一点点,我都能找到你。”容澶重新坐下看他:“这是我唯一的条件,无论你去哪里,都必须让我找到你,我不想给你收尸,也不想与你师兄为敌,若你在我手上出了事,他大概会追杀我到下辈子去。”
凌施从方才的头痛,跳到现在的好笑,只用了短短的时间,该是觉得,不愧是容大夫吗?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与我师兄为敌呢。”
“我武功不如他,他下毒不如我,若我们有天真必须拼个你死我活,大概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你很希望见到那一天?”
“当然不。”凌施握了握手里的东西,心里沉甸甸的,“谢谢你,容大夫。”
容澶抬头看他,“你以后……”他顿了顿:“……以后,只叫我名字就好。”
凌施猜测他停顿的中间原本想说什么,却没有猜出来,他蓦然想起那一晚,自己喝醉的那一晚,似乎一直在叫容澶的名字。
容澶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摆弄桌上的草药,之前的药方失了效,现在一切必须从头开始再来过。
凌施细细回想了容澶的话,对方好像本来也没有打算得到他的回答,只是下达指令一般。
他必须遵从,没有反抗的余地。
“容大夫……”
容澶看他一眼,凌施才硬生生改口,“抱歉,忘了,容澶……你就这样让我走了吗?”
“我既留不住你,你自然可以走。”
“你都不好奇我打算怎么找到他吗?”凌施倒是对容澶的想法很是好奇。
“你找他?”容澶嗤笑一声,“那人天天盯着你,你还需要找他?”
“你知道?”凌施很意外,他以为只有自己今日发现了疑似离卢的踪迹,还只是疑似,没想到果然是离卢,而且,还一直在容澶的眼皮子底下盯着他,这样说来,离卢在附近游荡不止一两日了,他很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找他问个清楚?说不定他能帮上忙呢。”
容澶眼神变了变,似乎在思虑什么,半晌,才回答他:“他帮不了我们,你觉得这蛊虫是他做的吗?”
“我觉得不是。”凌施分析道:“他曾经说过底下的人想往上爬,所以要杀了他,还说过什么心魔作祟,所以将罪名按在一个死人身上,我相信他没有必要说谎。”
“蛊虫之事应该另有其人,否则他在这周围这么久了,要杀要救,早就有了决断,何苦跟我们一起耗着。”
“耗着?”凌施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什么意思?”
他有些心神不宁,“这才是你愿意让我离开的原因?”
容澶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只是淡然说道:“他散发着一种,野兽濒临死亡的气息,相信命不久矣,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否则,其他野兽会寻着味儿找到他,吃了他。”
凌施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像相信师兄是个百分之百的正义之士一样,他也相信容澶的各种感官能力。
毋庸置疑,离卢这段时间日子不怎么好过。
但都变成这样了,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你能不能救他?”
容澶摇头:“他没有生病,亦不是中毒,我救不了他,你知道,一棵树木的死亡并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吗?”
凌施心情有些沉重,容澶说他在担心离卢,他下意识反驳,可当真听到离卢命不久矣的消息,却真切不舍起来。
他不舍什么呢?离卢那个人,残害无辜,十恶不赦,还对他下了合昏,对,最可恨的就是对他下了合昏。
说不定是这个原因?离卢是他的第一个男人,合昏虽然已解,说不定药性仍旧残留了些许在他体内,这丝丝药性牵连着他对待离卢的感觉,所以他才会不舍,不舍得他就这样死去?
凌施冒失地起身,“我先走了。”
“等一下。”容澶唤住他。
“怎么了?”凌施不解地问道,“还有事要跟我说?”
容澶沉默半晌,复抬头看他,面无表情,可凌施偏偏从他眼神里搜寻出了一些忐忑。
“我那日对你表白心意,曾说过,只是与你说出我的想法,其他的,待你想起一切,待合昏彻底解决后再说,如今,我觉得可以说了。”
凌施心跳如雷,突然紧张起来,“说……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开始逃避,也觉得自己可耻。
容澶轻声叹息,“或许现在逼你作出决定是太草率了,那么,我只希望你许我个承诺,毕竟现今你又要离我而去,我不想什么都抓不住,我不是你那个缺心眼的傻子弟弟,你可别想糊弄我。”
凌施更为忐忑地看着他:“我一直喜欢的是我师兄,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那么我呢?我也知道你对我并非一丝感情也无,给我个承诺都不行吗?”
“我……”凌施眉毛拧在一起,“非要个承诺做什么呢?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到什么。”
容澶怒目看着他,“你扪心自问,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容大夫!”凌施也是急了,“我承认,我对你大概超过了一般朋友的喜欢,可……可我心悦之人的确是我师兄,而且,而且我还与其他人不清不楚,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你如今问我要个承诺,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啊。”
见他急了,容澶却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上前去揽住他抱在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不对。”
凌施红了眼睛,他面对震怒的容澶会情不自禁炸毛,可面对温柔的容澶却只能缴械投降。
“是我不对。”凌施小声说道:“抱歉。”
容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不要别的。”他轻轻松开凌施,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你跟我说,你会回来,会回到我身边,就足够了,可以吗?”
凌施着了魔一般轻轻点头,几乎重复了他的话,一字一句说道:“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容澶心满意足笑了笑,又轻轻抱了抱他。
第57章 相见
深夜,凌施刻意在各种偏僻的小巷子里穿行,效果一开始不甚明显,后来,跟着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凌施心下有了决断,看来容澶说的不是假话。
离卢轻轻喘息,靠着墙边倚了片刻,唇边是个些微苦涩的角度,刚一抬脚,却听得自己身后一声微弱的叹息。
“你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离卢回身,果不其然看到凌施抱着剑微微歪头打量他的轮廓,没有光亮,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语气里也听不出嘲讽。
他冷静地笑了笑,“让小施儿见笑了,我还道你大半夜要去哪里,原来是故意等着我呢。”
还是一如既往不正经的语气,凌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走了几步,离卢借着月光得以看清楚他的脸。
“小施儿好像长胖了些,日子过得不错。”
凌施面无表情:“托你的福。”
离卢又笑了笑,“那还真是我的荣幸。”说完弯了下腰,似乎要站不稳了,凌施想过去扶他,可刚一抬脚停住了,他猜测离卢大概从一开始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这副样子的。
“小施儿,真没眼力见,过来扶我一把。”
“……”
谁知又猜错了。
凌施上前扶了他的胳膊,才发现因为刚才自己略施小计,就能导致他现在满头大汗,却身体冰凉,离卢到底怎么了?身体状况竟然差劲到这种地步?
“我带你回去找容澶。”
离卢眉宇间先前的艳丽色彩统统消失不见,整个人显得瘦弱又苍白,不像是个杀伐果断诡谲难测的魔教教主,倒单纯像是个没有任何杀伤力柔弱美人了。
“呵。”离卢冷笑一声,垂眸不再看他:“他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
凌施心脏揪着,“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离卢看向他,眼神温和澄澈,凌施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是否若干年前,这人在未曾坐到现在的位置上时,就一直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整个世界呢?
“我没想跟着你,只是想知道,若是我快死了,你是会乘人之危杀了我,还是会下不了手。”
“……”
这个问题凌施没办法回答。
离卢看着他笑:“是你想找我,小施儿。”
凌施将离卢半边身体的重量放在自己身上,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随你。”
凌施思忖片刻,离卢现在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走不了太远,可回去找容澶,别说离卢,容澶也不乐意,再说这次的灾祸怎么说都是因他而起,离卢出现在众人眼前是好是坏还不一定。
最后二人在城南一座破庙暂歇,带上离卢,还是个战斗力比自己差的离卢,住客栈都战战兢兢,还是野外留宿比较放心。
凌施拿了些吃的,给离卢分了分,离卢没有拒绝,乖巧得像个孩子,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着咽下,这种情况下竟然还很斯文。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练的杀解,算算时日,如今也到了该吞噬我的日子了。”
杀解。
凌施听说过,传言中离卢是自创了一种叫做“杀解”的魔功,才有十足的能力弑父登上了无妄教教主的位子,又因为他心狠手辣,连自己的父亲都能下狠手,才会年纪轻轻成为教主却无人敢质疑。
“那不是你自己创的功夫吗?怎么如此阴狠?”
凌施跟着容澶的时日久了,也会像模像样把脉了,搭在离卢的手腕上,只能感觉到他体内气血逆流,气息不稳,状态不容乐观。
“江湖传言只能听一半,信一半。”离卢说道:“杀解不是我创的,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而已,我爹那个废物不敢练,才落得了那么个下场。”
凌施头一次听离卢谈起自己的父亲,有些莫名紧张,江湖上的传言只能听一半信一半?那么他弑父的传言是否也是……
“是我杀了他。”离卢语气很无所谓,凌施懵了懵,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打算问出口,更没想到离卢会回答他。
“小施儿,你是个藏不住任何想法,任何秘密的人,你那些小心思也就能骗骗愿意相信你的傻小子,可骗不过我。”
凌施偏头不再看他,天气越来越冷,他不介意,但试想离卢如今的身体大概受不住冻,他架起火堆,又加了一把干柴。
思来想去还是好奇。
“你从开始就知道今日的结局?”凌施问道:“为何执意要练?”
离卢笑容此刻看起来有些惨烈,凌施借着火光想看真切,一闪而过似的,再也看不清。
“因为他杀了我母亲,我要报仇。”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离卢的父亲。
凌施攥了攥拳,他无父无母,但也在这一刻理解了离卢的心情,离卢当日心中所想,大概也无非是一命抵一命。
“一定会死吗?”
离卢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不正经语气:“怎么?你不想我死?”
凌施面无表情:“你若这么轻易就死了,谁来解决蛊虫呢?”
离卢闭了闭眼睛,“你那位容大夫,本事大着呢,解决是早晚的事罢了。”
“可到了那时,要死多少人啊。”凌施忧心问道:“蛊虫又是怎么回事?”
离卢抬眼看他,“若我说了,你信吗?”
凌施不明所以,“你若愿意说,我自然信啊。”
离卢沉吟片刻,又闭上眼不再理他,凌施有些生气:“你这人的脾气真是太怪了!”
凌施絮絮叨叨问了许多,离卢都假装睡着了不理会,凌施用杂草铺成了床自己躺下,离卢一直依靠着柱子假寐,靠外是风口。
他硬了心肠闭上眼睛,半晌却睡不着,总想着万一任由他折腾自己,明早醒来他变成了一具尸体该怎么办才好。
千怪万怪,只能怪自己喜欢多管闲事。
凌施把离卢拽到里面没风的地方,安顿他躺下,离卢眼中全是笑意,凌施假装看不见。
等离卢躺好,凌施睡在外侧,翻了个身看着离卢的身躯轮廓,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这妖孽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叹一声世事无常。
“喂,你真的会死吗?”
离卢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猝不及防,凌施没有躲开,却陷进了那个陷阱里。
“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我还活着,就不会死。”
“是吗?”
“练杀解,无非是抗天命,若我此番扛过去了,这个劫便过了。”
凌施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可你有很多仇人,都想你死,若是被他们找到……”
“那便只能说我确实死期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