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习与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跪倒,翻来翻去就两句话:“微臣愚鲁,微臣知罪!”
“你心中倾慕之人,大概,就是那个林霖。”皇帝的声音很冷,“朕不会强迫卿,只是卿要想清楚,他是罗开的人,罗开此人是什么脾气秉性,卿可以去打听打听。你对他的人存着这种心思,让罗开知道了,就为着林霖的前途和名声,他也会想方设法对付你。”
停顿了很久,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罗开可不是什么斯文人,到时候,卿再来求我,朕或许就没这么温柔了,卿可不要后悔。”
陈习与叩头:“谢陛下恩典!微臣百死不悔!”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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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陈习与正式成行,已经到了年尾,百官封印,皇帝再没有任何借口把他留下,放假头一天下午,陈习与悄没声把请假条放在大案上,关好官房大门,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他会骑马,但马术不精,平时还好,现在一路奔定州,沿途冰雪交加,他实在有点胆小,老李年岁太大,这样冷的天气去西北实在危险,他也没带着,自己一个人牵着马走驿路,有车就坐一段,没车的话看道路情况,能骑马骑一段,骑不了就下马步行,还没走到秦州,鞋已经磨烂了几双,脚底下的水泡没完没了此起彼伏。
一路上晓行夜宿,好在过年前后,便是再穷的人家多多少少都备了些年货,他沿途投宿,饥一顿饱一顿,总能找到饭吃。几个月下来,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头发更是乱七八糟,棉袍被挂得破破烂烂,棉花都露出来了,加上也饿瘦了的马,从头到脚活脱脱一个落魄文人,完全看不出当朝点金郎的模样。
等他狼狈不堪赶到定州,四处打听林霖消息时,又碰了一鼻子灰。
定州是军镇,一个莫名其妙的落拓书生四处打听军中之人的消息,实在太可疑。转悠了大半天,消息没打探着,却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
好在他还没傻到家,临出门前在怀里揣了一方林霖的私印,又难得口齿清楚地喊出来“我是林参事同僚陈攸行”这几个关键字,才免去兜头一刀。
兵士将他倒剪双手,推推搡搡地解送罗开的帅府。此时战事暂息,罗开从前线撤回定州城内,住在帅府。听到消息,罗开很快就来了。
陈攸行三个字,世人大概还不清楚,但陈习与已然天下闻名,罗开自然知道陈习与字攸行,也侧面打听过此人的事情,此番初次见面,不免认真打量一番。
四个字:惨不忍睹。
这样一个人,阿霖是怎么看对了眼的?
“习与性成,君子攸行,好名,好字。初次见面,人如其名,果然不落俗套。”罗开命人将陈习与松了绑,分宾主落座,很有点揶揄地寒暄道。
陈习与仿佛全没听懂,略一拱手:“下官陈习与,见过罗帅。下官此来,是听闻我友林霖重伤无法及时返京,极为担心,因此冒昧前来探望。不知林霖现在何处?可方便下官过去看看?”
罗开淡淡道:“阿霖重伤卧床,不便见客。攸行兄远道而来,且先住下,晚上我设宴与攸行兄洗尘。”说完,不由分说就让人把陈习与带了下去。
先被逼着洗澡换衣服,又被逼着和罗开吃了一顿食不甘味的饭,听了半天云里雾里的赞美,还被灌了几杯辣死人的酒,陈习与整个人都蒙了,木呆呆被弄进不晓得哪间屋子,糊里糊涂睡醒一觉,发现身边居然躺着一个艳丽女子。
陈习与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是谁?你怎么在我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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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熟睡方醒,神态慵懒支起半个身体,用娇滴滴的口吻问:“官人醒了?”
陈习与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发现自己里衣齐全,心中稍定,外衣也一并穿好系上腰带,乱跳的心才勉强慢下来:“你是谁?你怎么在我房里?”
那女子一笑:“官人记性真差,昨晚不是官人带我回来的么?沉甸甸压在我身上,累得小女子够呛。”
天雷滚滚。
大概快惊蛰了,雷一个接着一个。
“官人还说要给小女子赎身,带我回京呢。”
陈习与瞠目结舌半晌,终于想明白这是被下了套。至于为什么罗开要对他做这件事,他只能猜到是皇帝对罗开透露了些什么。
只要润之兄不知道,只要润之兄不受任何影响,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陈习与想到此处,也光棍起来,索性坐下,对那女子道:“咱俩有话直说,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双倍付。”
那女子掩口笑道:“官人好会说笑,小女子是真心实意跟了官人,哪有什么人给我钱?”
陈习与摇摇头:“你糊涂。现在和我说实话,你拿双份钱。不说实话,我拼着名声受损也不会带你回京,你鸡飞蛋打,什么都得不着。“
那女子这才知道,这看着糊里糊涂好摆弄的书生,犀利起来竟如刀锋。
她慢慢披衣起身,犹豫良久,才道:“二十贯,叫我想法子伺候官人一宿。只是官人昨晚烂醉如泥,小女子没能得手。”
这手段看似下作,对陈习与却是致命,他这样的身份脾性,若当真动了这女子,哪怕只当作婢女,也得收了带回京去。好在昨晚醉的太快,醉倒了又人事不知,没有做下什么错事。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甘愿做这种事?”
那女子垂首,微微含泪:“我夫君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功曹,因雪大失期,被罚,他不得不变卖家产赎罪,因怎么也凑不够,不得不把小女子也卖了,因此……”
陈习与心中恻然,他想了想,便打开被丢在桌上的包裹,从里面摸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封信,用了私印:“拿着信,去找买你的人,就说你的身价钱我出,放你回家。你说出我的名字,他肯定信。我叫陈习与。”
那女子陡然睁大眼睛:“陈习与?弄青苗贷那个陈习与?”她的面色忽然涨地通红,一下子跳下地,裹上衣服,愤恨道,“你是陈习与,我不用你赎身!我爹妈就是因为你的劳什子青苗贷逼得走投无路才把我卖人做妾,早知道是你,昨晚老娘根本不会来伺候你!”
陈习与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却不知从何解释,看那女子怒气冲冲地离开,茫然半晌,才终于重新振奋精神。
污名也罢,毕竟青苗贷我是始作俑者,现在青苗贷变成坑害世人的恶政,我责无旁贷,回京之后,拼着被世人指责,也要想法子请皇帝废除青苗贷。
他将信放在桌上,压好,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里是帅府后衙,下人不多,全是军士模样,见陈习与出来,也不多问。他信步走进庭院,见草木凋零,雪茵遍地,园中却有一大块空地被扫得干干净净,摆着兵器架。
他走到兵器架前,试着要拿起其中一柄刀,却发现这厚背长刀沉得惊人,虽能勉力提起,却沉甸甸地压手,挥舞不起来。
再要去摸旁边的长/枪,却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制止了:“别动,罗家枪见血封喉,杀人无算,不详。”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他猛地回头,见廊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
林霖。
第18章
一年多的思念,一年多的担忧,几个月来的心如汤沸,各种纷繁复杂的压力,在见到这个人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陈习与猛地冲过去,在几乎要撞进林霖怀里时硬生生顿住脚,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润之兄。”
林霖面色很苍白,站得久了有些摇晃,他扶着柱子缓缓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我听他们说你来定州,还不信,今天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忍不住出来走走,竟然真的见到你。攸行,你这段日子可好?”
很不好。
陈习与微笑:“我自然好得很,倒是听说润之兄受了伤,甚是担忧,不过现在看到兄言笑如常,便放下心了。”
林霖笑:“我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被刺了一刀,失血过多有些虚弱,养这几个月也差不多了,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回京啦。”
陈习与的心揪了起来:“伤在哪里?”
“没事,你别担心。”林霖笑道,“你大老远来定州,路上定是辛苦的很,黑瘦了许多,人却更精神,果然居移气,养移体,官大了人也不一样,我都快认不出你啦。”
他说了这几句话,似乎便有些坚持不住,嘴唇发白,人也有些发软。陈习与看出不对,抢上一步扶住林霖:“别逞能,你这伤分明还没好,我扶你回房。你住哪里?”
林霖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眼睛却一直看着陈习与扶着他的手,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陈习与身上的温度。
这样近。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这一丝丝温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陈习与更是担忧,用力要将林霖架起来:“润之兄,你这样不行,快告诉我你的房间在哪里。”
他手无缚鸡之力,是标准文弱书生,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林霖扶起来,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手上一轻,林霖已被另外一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罗开。
罗开很有技巧地压制住林霖所有的反抗,却又小心地不触碰他任何伤口,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别闹,惹人疑心。”
林霖铁青着脸,僵硬着被罗开轻轻松松抱进卧室,陈习与一路跟着,等罗开将林霖放在床上,不顾林霖的反对,解开衣服检查伤口,换药,他依旧只能立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
伤口好多。
左肩右臂箭伤,左手小臂被长矛洞穿,小腹刀伤,大腿刀伤,后背更是被不晓得什么东西砸到,一大片伤口现在还没完全长好,留下狰狞的伤疤。
罗开换一处药,介绍一处伤口来历,就如同医馆的师父带徒弟,连致伤原因,伤口深浅,流血几何,目前恢复情况等等一一说了,陈习与听得心如刀割,几乎垂下泪来。
林霖几次出言制止,却毫无作用,只得把脸转向内侧,任罗开摆布。
忽然,他放在床上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握住,很轻:“润之兄……”
这声音带着哽咽。
林霖瞬间心头火热,遽然转回头,正对上陈习与含泪的双眼:“润之兄,你怎么,怎么伤成这样。小弟竟然现在才知道……小弟实在后悔,万分后悔,当初劝润之兄来定州。小弟,小弟恨不得以身相代……”
林霖心跳如鼓,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伤口,猛地握住陈习与的双手:“攸行……”
罗开已一把按住他肩头:“别动,伤口会扯开。”他撇了一眼陈习与,“攸行兄且先放手,阿霖现在激动不得,他内伤比外伤更重,别激他。”
陈习与讷讷地要放开手,却被林霖死死握住。
“师兄,让我,让我和攸行说几句话。”他竟难得放软了口气和罗开说话,“就一会。”
罗开心中苦涩,为了陈习与,林霖竟然破例开口叫他师兄。对上林霖恳求的双眼,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默不作声地替林霖重新包扎好伤口,穿上衣服,淡淡道:“好。”转身而出。
等罗开轻轻关上门,林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攸行,你……竟这样担心我么……”
陈习与点头,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抚摸林霖肩头的伤口:“见你受伤,我心中……疼得厉害,我……”
我恨不得死了,换你周全。
“……我心中有愧。要不是小弟力劝润之兄从军,兄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只是……只是有愧么?”林霖不死心。
陈习与猛地转头,不敢看他眼睛:“自然只是有愧,还能有什么?”
“假的。”林霖道,“你连骗人都不会。”他握住陈习与的手,声音很低很低犹如耳语,“攸行,如果是旁人,也因你的鼓励从军,受伤,你也会丢下京里的差事不做,千里迢迢赶来看他么。”
“攸行,看着我。”林霖的声音非常轻缓,“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你只是心中有愧。”
“我……”陈习与只觉得自己被林霖握住的手烫得都要化了,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喘不过气来,“我……”
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轻轻转过去,对上林霖的双眼。
只是这样的接触,他整个人已经晕了,浑身发软几乎坐不住。
“攸行,你……”林霖的声音中有试探,也有狂喜,“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不,不是。”陈习与试图否认,却在林霖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我……我不知道……”
林霖的手轻轻回拉,将软的已毫无力气的陈习与拉近,抬起他的下颌:“攸行,你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心里有我?”
“我……”托在下巴底下的手指烫的厉害,陈习与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眼前全是林霖略显苍白干裂的嘴唇,“我……我是男子,我……我不能……会……会影响你的前途和名声,我不能……”
“如果,我说,我完全不在意什么劳什子前途和名声,我在乎的只是你,你还会说不能么?你会因为你的仕途,和我说不能么?”
我在乎的只是你。
在乎的只是你。
在乎的,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