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灼也就不再问了,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脑子里却都是顾煙的身影。
“我母亲就是死在这里的。”
忽闻萧慕的声音,桃灼转头看去,只见萧慕仰身靠着后面冰冷的墙面,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手中的竹笛。
“我倒也不是想她了,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熬死在这掖幽庭的。”声音很淡泊,听不出有什么伤感。
但萧慕的眼神很复杂,藏着桃灼看不透的情绪,悲伤、眷念、仇恨……
没娘的孩子总是可怜的,桃灼似安慰也似倾诉,低声说着,“我也不比你好,我连我母亲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我从小就被抛弃了,我想她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把我扔掉,否则怎么会不要我呢。”
哽咽,眼角润了一层水膜。
两人都不再说话,沐着月光独舔心头的落寞与悲伤。
“我先走了。”许久后,萧慕站起身,“明儿我再过来,你记得给我留馒头。”
桃灼扬起唇角微笑,“好。”
接连几日,桃灼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从不敢有一点松懈,他努力干活以免被打死,他吃着有馒味的饭菜以免被饿死,他支撑着是因为他相信顾炸一定会来救自己。
锦绣宫。
安宁公主闲暇无事,坐在窗边绣着女红。一对戏水鸳鸯,活灵活现的。
掌事太监跑到门口,“公主殿下,顾将军又来了。”
安宁公主皱了皱眉,想那顾煙可能真是动了心的,接二连三的求见。
“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外臣,请他回。”
这太监在门口收了银两,这会儿自然是要为顾煙多说几句,“回公主,沈大夫也一同前来了,说是要为公主请脉。”
安宁公主一愣,急忙放下手中针线。
“叫他们进来吧。”
说着,又对着铜镜照了照容颜,抬手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
顾煙朝服还未还,知道安宁公主不肯召见,特意去把沈枫请来。同来的还有程子渊,近来他就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沈枫寸步不离。
行了礼,安宁公主着人备了茶水。
沈枫轻搭公主手腕,片刻后起身说道,“公主身体并无大碍,乍暖还寒这天气阴晴不定,公主要适当添减衣物,以免伤寒。”
安宁公主羞涩的一笑,指着身边的梨花漆木椅,“你坐下喝口茶。”
“茶就免了吧。”沈枫面色柔和的说道,“实不相瞒,臣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安宁公主扫了一眼顾煙,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好,定是帮着说情来了。
“可是为了那个桃灼?”公主笑问。
“正是。”
轻抚茶盖,雾气飘渺,映着安宁公主娇俏的容颜带有几分不屑,“不过就是个没台面的奴才,至于你们大动干戈的找上门?一品大将军,三品骡骑将军,从三品皇家御医,竟然一同跑到我这里要人,说出去也不怕笑话。”
“实不相瞒,那桃灼是我在军营时收的徒弟。我就真一个徒弟,难免是心疼些的。还请公主高抬贵手,放他一回。”
沈枫自有沈枫的傲气,从前来请脉连话都很少说。如今为了桃灼,也算低三下四了一回。
顾煙亦是放下茶杯站起身,拱手道,“公主,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是求到皇上那儿,陛下也不会令我为难。还请公主宽厚,以免事情闹大了,都挂不住颜面。”
玉手怒拍桌面,安宁公主气道,“顾煙,你敢威胁我?”
“臣不敢,我只是给公主提个醒,别为了这等小事落个刻薄的名声。”
未等安宁公主开口,沈枫连上说道,“公主,天干物燥不易动怒,以免急火攻心。且不必理会顾将军,他从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就连皇上有时都无可奈何。”
两人一刚一柔相得益彰,说的安宁公主都不知要怎么反驳才好了。
片刻后,安宁公主缓声说道,“我不是不肯放他,只是答应了阿娇的事,我也不好反悔。”
顾煙连忙回道,“公主放心,这本就是臣的家事,郡主那边我会和她说清楚。”
垂目轻笑,安宁公主想了想,抬眼看向沈枫,“我若放了那桃灼,你便欠我一个人情,我有一事你可愿答应?”
“请公主明言。”沈枫凝眉。
公子如画,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令安宁公主与之着迷。
“我要你娶我。”
只听“铛”的一声,本是跟来凑热闹的程子渊,惊的手中杯盖落在了地上。
第35章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二女,这安宁公主又是长公主,且及笄之年就被送往地处边南的豫国和亲。不料那豫国太子着实混账,因想扶持自幼的青梅竹马上位,三年后,以无所出为由将公主连同一封休书送回了荆国。
堂堂公主一夜之间成了下堂妇,几次经不得委屈的寻死觅活。宫中太医无人愿替公主请脉看诊,怕出了性命之忧担待不起。
偏那会儿沈枫刚刚受封太医,初生牛犊不怕虎,将安宁公主的事就揽了过来。
医者仁心,沈枫尽自己所能的劝导安慰。不曾想,安宁公主就此芳心暗许。
这—句“要你娶我”着实令人震惊,哪有女子冒然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沈枫匆忙跪下行礼,“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窥视。”
安宁公主自是知道沈枫心思的,也知自己是个弃妇,配不得他。只是曾受过的伤都被沈枫治愈,如冬日阳光,那份温润令安宁公主沉溺。
泪水潸然,划过精致容颜,公主垂目看着沈枫,“我今日是不顾脸面了说出这种话,你若拒绝,我也无颜存活。”
软刀子相逼,沈枫跪在那里如同坠在悬崖边,左右为难。
窗外柳枝摇曳,树欲静而风不止。
程子渊护沈枫心切,连君臣之礼都未行,漆黑的眼眸带着三分嘲讽的看着安宁公主,“公主殿下才貌过人,还怕找不到男人么?何苦对沈枫咄咄相逼。”
到底是从小没经受过风浪的,一路顺风顺水,年仅二十一岁就册封为三品将军。公然嘲讽公主,冲撞也鲁莽。
“程子渊你放肆。”本也是无颜面之事,又被程子渊揭短,安宁公主气的浑身发抖。
沈枫亦是对他吼道,“你闭嘴。”
明是护着程子渊的,却被程子渊误会以为沈枫偏向公主。
瞬间双眸斥满了红血丝,怒视着沈枫,“你和我说过的话都忘了么?那些……。”
“程子渊。”顾煙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面对顾煙犀利的眼神,程子渊还是有些惧怕的,虽是不再开口说话但依旧愤愤不平。
顾煙上前,“公主,婚姻之事并非儿戏,给沈枫一些时间考虑,公主也留些时间细细思量。公主和郡主是交好的,难道也想过她那样的日子?”
安宁公主瞪着顾煙,“她那样,不也都是你害的?”
“是。”顾煙颔首,“所以我才劝公主三思,你喜欢的不一定就是适合的。若心不所属,岂不有苦难言。”
既给了颜面又铺了台阶,安宁公主沉思片刻后收敛怒意,转而对沈枫说道,“你起来吧,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父亲健在,我亦是上有父皇母妃,此等大事也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沈枫起身,与顾煙面面相觑,此时此刻倒不知怎么开口提桃灼一事了。
恰听门外太监通传,说是三皇子求见。
安宁公主皱了皱眉,神色中带着厌恶,“让他进来。”
白衣胜雪如琼枝一树,稍显凌乱的发丝纠缠着腰间墨色长笛,自有一股不羁的邪魅之气。眼若星辰流彩,唇若樱花点瓣,自是一翩翩美少年。
顾煙等三人行礼,萧慕亦是点头回礼。
“长姐。”一声称呼,自然而亲切。
安宁公主勾起一侧唇角露出一抹讥讽,“我算你哪门子长姐,那萧恒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萧慕轻笑,丝毫没有窘迫之意。
“长姐自是我的长姐,五弟也是我的五弟,纵是长姐不喜欢,萧慕也不敢忘了礼数。”
自谦却不自惭,纵使被瞧不起,却依旧稳着性子款款而谈。
“我今儿去给皇祖母请安,恰好听闻四月初八是佛祖诞辰。与皇祖母谈了佛理,说起史上大赦之事,皇祖母觉得即是佛祖诞辰将至也该行些善事,算是为我们这些后代积福。特赦宫中罪奴,但凡不是杀人夺命罪恶滔天的,一律释放。”
屋内之人皆露出错愕。
出了锦绣宫,外面阳光明媚,犹如顾煙此刻的心情。
停住脚步,顾煙再次拱手与萧慕行礼,“多谢三皇子。”
“谢我什么?”萧慕笑问。
顾煙亦是轻笑,“谢三皇子特意去了锦绣宫传达大赦一事,也谢三皇子借着佛祖诞辰说服皇太后赦宫中罪奴。只是臣有一事不明,你怎知我想救人?又是救何人?
萧慕把玩着手中长笛,看似随意的解释着,“那桃灼眼生,不像宫里太监。且你三番五次的求见长公主也令人奇怪,我就稍稍打听了一下。”
“那三皇子为何要帮我?”话总是要挑明,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萧慕眸色一顿,收起长笛也收起放荡不羁,郑重的对顾煙作揖,“不瞒将军,萧慕只是想卖个人情。我出身低微,又不得父皇待见。若有朝一日宫中发生变数,还请将军念今日之好,护我一命。”
看似尊贵,奈何身后便是万丈深渊。一个不小心,下场就是粉身碎骨。萧慕聪慧,聪慧之人必然要处处为自己留后路。
“好。”顾煙应着,“只要殿下不参与谋反不参与朝政,顾煙愿舍命相护。”
君子一诺,永无反悔。
当桃灼看到顾煙的一刹那,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从盆子里拿岀湿漉漉的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
直到冰凉的手被握住,温暖顺着手背的纹理传递,桃灼才切切实实的知道他来了。
桃灼扬唇一笑,柔和纯真,“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一直都相信。”
顾煙只觉呼吸一滞,紧紧攥着桃灼的手,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之人。
才这么两天,小脸就瘦了一圈。
这令顾煙有一瞬间想起了陌子秩,想着他是不是也曾这样等着自己,等到最后成了绝望。
愈发的心痛,也愈发的愧疚,对桃灼更是对陌子秩。
“起来,我们回家。”
十指相握,走出掖幽庭。
看到沈枫,桃灼高兴不已的脱开顾煙的手,跑过去扎进沈枫怀里,“师傅。”
腻歪的劲儿,令程子渊看着都吃醋,愤愤的提着桃灼的后衣领,将他从沈枫怀里拽出。
“多谢三皇子,臣等告退。”顾煙再次行礼。
桃灼顺着声音,这才看见靠在墙边的萧慕。
顿时一愣……
三皇子?每晚坐在身边吹笛,平分馒头的萧慕,是皇子?
萧慕冲着桃灼一笑,“可惜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偷馒头吃了。”
桃灼惊诧过后,傻愣愣的回着,“有机会我亲手做给你吃。”
-旁的沈枫扶额。
第36章
盛京永远都是热闹繁华,街头巷尾人声鼎沸,茶楼酒肆宾客满棚。
马车缓缓行驶,街上行人见轿辇华贵,纷纷避让。
“那三皇子年纪轻轻,却心思慎密。”沈枫颇有些担忧的看向顾煙,“你轻易许诺,只怕将来会陷入难说。
“只要他不参与党争,我还是可以护他平安的。”
沈枫轻轻摇头,“你瞧着,他像是没野心的样子么?”
如果没野心,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将军府的人情,还真不是一般人要的起的。
顾煙未语,低头看了看枕在自己腿上酣睡的桃灼。许这几日都未曾睡过好觉,上了马车就困的睁不开眼。
恬静的睡颜带着点点娇憨。顾煙想,或许,是值得的。
说过了三皇子,沈枫又心烦安宁公主一事。
低声训斥一旁程子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闯下大祸?她是君你是臣,纵使心有不悦也不能随意指责。若不是顾煙及时拦着,只怕你是要把一切都抖落出来。那种情况下,若让安宁公主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日后的烂摊子你都收拾不起。”
此事对程子渊来说也是心结,脾气又拧着不懂变通,呛声道,“难道要瞒一辈子?你一味退让只会令她得寸进尺。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难道是想攀附皇家当驸马爷。”
“你……。”沈枫被气的说不出话。
挑开车帘对车夫喊着,“停车。”
待马车稍有停稳,沈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的离去。
程子渊想下去追,却碍着面子又是在气头上,忍着一动不动。
“你确定不下去?”顾煙问着。
见程子渊不语,顾煙对车夫说着,“走吧,回府。”
车結辘刚有转动,程子渊按耐不住的跳下马车,顺着沈枫离开的方向追去。
—直到了街头拐角处,才看见沈枫的背影。玉树临风,如寒梅傲然。
快步跑过去自后面攥住沈枫的手腕,将他拽进一处偏僻无人的巷子。
程子渊单手撑着青砖墙壁,将沈枫圈在怀中。额头相抵,贴近到睫毛相触,淡淡的草药香令程子渊沉醉。
“你气我什么?”程子渊哑声,“我冲动是因为我在乎。”
沈枫凝眉,语气依旧恼怒,“你在乎就可以不计后果?”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