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斗胆猜测。”喻旻道:“若五年前柔然人就在研制重兵,此时恐怕已有所成。北夏和乌桓拱手让与北胡,可能其意不在东原。”他声音平静 ,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而在大衍。柔然要的不是东四州,而是大衍全境。”
事情如果按柔然所想,到时候大衍全境归于柔然,而东原则是北胡的天下,这算盘打得倒是精妙。
卫衣燚猛地将茶碗往地上一掷,碎片四溅,怒不可遏:“贼子竟猖狂至此!”胸中熊熊怒火难以平复,片刻就烧红了眼睑。
就好比你以为手脚不干净的恶邻居惦记着想偷你地里的瓜,却不想人家连你的苗都要薅走,顺便连薅苗的镰刀都是用你地里的瓜换的。
简直奇耻大辱!欺人太甚!
喻旻一直垂头,看着皇帝陛下的明黄长靴在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看来被气得不轻。
事情到如今地步,同北胡柔然一战已经不可避免。方才察言观色半天,喻旻领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韩子闻暗自同喻旻交换了眼色,便起身同卫思燚告退。
卫思燚独自踱了会步,冷静了些许。
凉亭内只剩君臣二人。
方才韩子闻在,喻旻就一直站着,现在位置空了卫思燚便吩咐他坐下。喻旻领命坐到对面,余光一瞥才看清陛下画的是一幅万里江山图。
北疆万里冰封到南国杨柳垂岸,水乡小桥流水到戈壁飞沙走石,四时四地之景皆在一方画纸上。
喻旻思绪浮动,突然想起卫思宁带他去的那处山崖。
没来得及细想,卫思燚便道:“此战朕属意爱卿,想必爱卿早就知晓。”
喻旻垂目答:“臣先前只是猜测。”
兵部郎大人多次跟他泄露军情,这原本不是他一个京北营中郎将该知道的,只能是陛下授意。
起初他尚不敢确定,方才韩将军走之时眼神示意他安心,这才确定了。
“朕未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只是想瞧瞧朕选的人有没有错。”卫思燚温声道:“爱卿果真从不让朕失望。”
许是卫思燚的嗓音太温柔,喻旻仿若回到他们同窗之时,渐渐也浮出些和煦笑意。
卫思燚又道:“还有一事需告知爱卿,”语气无奈又有些委屈:“禹王走之时逼着朕答应他,不让你戍边更不要你出战,朕当时是应了的。”
说完便瞅着喻旻,一脸“朕没有办法你得给朕解决”的模样。
喻旻轻声道:“陛下就说是臣执意便好。”
卫思燚点头,有人一起背锅就好,其余不做纠结。
“老师那处......?”
“臣会解决。
卫思燚开心了。
闲话叙过,便谈正事。
卫思燚是个耿直的皇帝,恩赏当赐就赐,绝不给人画大饼。但也不允许臣下尸位素餐。
大事一定,两人便都直来直去。
卫思燚道:“朕许爱卿兵马大元帅一职,四境兵马任由调动。”他一边看喻旻,手指抚着茶盖,笑眼问道:“爱卿能许朕什么?”
喻旻问道:“陛下要什么?”
卫思燚手有节奏地叩着桌面,也不绕弯子,半眯着眼道:“朕要柔然退至天堑河外。”
喻旻脑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距大衍疆界三百余里。
卫思燚接着说:“以河为界,易守难攻,大衍腹地才算是真正安全。喻卿能替朕做到吗?”
喻旻几乎没有思索:“臣能。”
卫思燚满意点头,“麾下副将朕再指给你,或者你中意谁,拟个折子给朕,朕尽力满足。”
“谢陛下。”
“武川乃作战前线,需要增兵。从哪里补足容朕再想想。”武川军镇紧挨雍州,届时会是主要战线。
陛下这一想便想了两天。喻旻昨日歇得晚,今早多睡了一刻钟。出门时遇上带陛下口谕来的宫人,喻旻便回房换了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顺道回书房取了要拿给陛下的折子公文。
取公文时突然发现前几日丢失的行军图压在一摞文牒的最下面,喻旻顿觉惊疑,他确定昨晚还没有。
谁今早放到这里的?
喻旻一边疑惑一边查看是不是自己丢的那张。大致扫了一眼笔迹,确认无误。再看却又觉得不对了,丢失的图上的标记还没来得及画完,可这张却是完完整整的,甚至把之前自己犹豫的地方都认真标记好了,笔迹似乎还有点眼熟.......喻旻灵光一闪,正要细想却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爹......”喻旻拿着图正发愣,就见他爹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一把剑。
喻安“啪”地一声把剑扣在桌上,背手意味不明道:“你比爹想象得有本事。”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喻旻本就有些心虚,但知道迟早要过他爹这关,既然撞上了便不想再瞒着。
还未等他开口坦白,又听父亲问他:“你非去不可?”
喻旻不再回避,抬头直视父亲,点头:“非去不可。”
“若为父不许呢?”
喻旻咬唇,垂手道:“您说过,喻家百年家训,不过“为民”二字。”
喻旻心里清楚,无论父亲拦或不拦他都会去,但他还是希望能够说服父亲。
不料喻安却嗤笑一声,“事事恪守家训,也太迂腐。”
喻旻:“.........”
说得好像从前您不这样似的。
嘴上讲道理喻旻不太擅长,愣是让喻安堵得回不了话。可喻旻觉得父亲若是真要责备他不会是现在这情形。父亲的脾性他还是清楚的,不炸则已,一炸飞天。
喻旻在这边暗自揣摩,那边喻安却慢慢往外移步,一副要走人的架势。
喻旻心中警铃大作,忙出声叫道:“爹!您到底......”
喻安出言打断他,没说同意不同意,只说道:“不是为着那劳什子家训,只因你高兴只因你想,爹就不舍得拦着你。”
在喻旻张口结舌的空档,喻安又用眼神示意桌上那把剑:“爹从前用得最顺手,你拿去用。”
喻旻在原地愣怔了一会,默默拿起剑抱进怀里。
御书房内已经站着两人,正是郎逸和韩子闻。因为喻旻需带到武川的兵还没有落实,几人正是在商议此事。
在来的路上喻旻已经做好打算,既然随军副将都由他选,那带什么兵陛下应当也会同意。
喻旻见了礼,卫思燚果然就问他了。
他撩袍一跪,拱手求道:“臣想带京北营。”
厅内静了片刻,卫思燚思索着,“也并非不可,只是京北营一走京城治安该如何?”
兵部尚书郎逸道:“陛下考虑得是,城防守卫、城内治安往常都是京北营的职权范围,喻将军当慎重。”
喻旻却道:“京北营的将士每两日一轮休,大人可知为何。因为盛京城的布防和日常巡视工作远远用不了这么多人。”喻旻朝卫思燚禀道:“若臣带走京北营,陛下可下旨在各部院衙署抽调两层护卫,再从各大人官邸内抽调一层府兵组成巡防营,足够维持盛京治安。”
韩子闻道:“臣觉得可行。”京北营都统都觉得可行,郎逸便也不再说什么。再者新建巡防营不冗员,可以省一大笔军费开支,是好事。
卫思燚暗自思索,京北营的前身是赤羽军,威名响彻整个东原。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余威还是有的。
思及此便拍板道:“那便按喻卿说的办。”
“明日早朝朕便下旨,喻卿稍作休整即日便北上吧。
喻旻领命退了。
喻旻前脚踏进衙署,便听说林悦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卫思宁的第三封信。喻旻一边拆信,一边叫人牵马准备去林悦府上。
信如往常一样,最后提了一句下月要去各郡县巡视。
喻旻匆匆读完,便驾马往林府。
林府下人将喻旻引到正厅,林悦正坐在厅里,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曲昀坐在一旁在同他说话。
林悦一见他便双目一震,仿佛刚才三魂没了七魄的人不是他。
林悦攀着他,急切道:“陛下已经允你带兵了是不是,让我做你的先锋官,我去求陛下。”说着就要往外跑。
喻旻忙拉住他:“我已同陛下说了,明日便会有圣旨下来。”
“谢谢。”林悦感激道:“谢谢你阿旻。”许是觉得兄长血仇能亲手得报,眼神里有了些光。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他看林悦情绪依旧很低落,便把陛下允许他带京北营北上的事情说了。
林悦一听果然一扫多日阴霾,连道:“好!好,真好!”
晚饭便在林府用了,曲昀下厨做了好几道大菜,很是忧愁地叹道:“且吃且珍惜吧两位将军,眼看就要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第二日早朝,圣旨一下朝堂上便炸开了锅。
前有刑部侍郎颤颤巍巍跪求陛下收回圣旨,后有大理寺丞以头抢地哭谏陛下三思。
这俩自古就是对头的部院鲜见地发出了同一种声音:京北营万万不可北上。
在两位高阶大人的带领下七七八八又跪了一圈人。
喻安烦死了这种场合,若不是喻旻今日领帅印他都懒得来。此时坐在殿内特设的椅子上冷眼旁观,脑中开始想一会下朝先去文玩街买星月菩提子还是去字画巷买松花砚。
卫思燚坐在御座,神色平常地看下面你来我往的大臣们。
朗逸是兵部一把手,这时候是主要战力。
喻旻端着帅印和圣旨站在一旁,身后站了五六个身着轻甲的武将。
郎逸是进士头名出身,听说殿试时舌战榜眼探花,一举高中头名状元。如今官场浸淫多年,嘴上的功夫丝毫不减,刀刀戳人痛处。
“高大人说不可,本官倒想问问哪里不可?为何不可?”郎逸一甩袖袍,看着涕泪齐下的大理寺丞,作恍然大悟状:“本官差点忘了,高大人的公子凭您荫泽供职在京北营呢,原来是舍不得孩子。”
高寺丞抖着指头指他:“你你你......”半天没你出个下文。
“本官着实好奇,高大人向来高义,掌理大理寺秉公执法未有偏颇,我等望尘莫及。怎的今日这般形状”说完又朝跪着的刘侍郎笑吟吟道:“刘大人您呢?几公子在京北营供职呀?”
说完便朝卫思燚拱手,正色道:“陛下圣明,朝堂之上所议之事都事关国政国体,两位大人却存私心杂念。掌法之人应当正心,臣愚见,大理寺和刑部恐不适合两位大人。”
高刘两位大人将头磕得砰砰响,直呼陛下恕罪。
站着的朝臣中有人忍不住嘲讽:“吏部王大人家两个公子都在京北营当差,不见王大人也出来闹一闹哭一哭。如此不分公私,下官羞与二位大人同殿为臣!”
“眼前喻大帅乃勇毅候独子,怎的二位大人的公子比小侯爷还金贵不成?”
喻安眼皮轻挑,看了眼站得挺拔的儿子,又恹恹地扫了一眼殿中诸位,继续歪在椅子里神游。
“下官的幺儿也在京北营,下官就盼着他为国效力,征战沙场方是男儿所为。”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高刘二人汗颜无地,只晓得哭喊陛下恕罪。
准备
出征在即,眼前定罪朝廷要员也不是个好兆头。卫思燚暂时没有心思处置,只不咸不淡地训斥了几句罚了一年薪俸完事儿。
倒是林悦有些不忿,他们京北营能到落到今天这般模样都是高大人之流给祸祸的。
都以为京北营是个肥差,官家富豪的儿子侄子全往里头塞,养出一堆“公子兵”来。莫说上前线真刀真枪杀敌,就是日常训练都有人吃不了这个苦。
林悦不由得叹气,突然生出些许灰心,带这些人上战场还不如多带匹战马。
驻城军和边地军的建制有些不同,缺少的人员建制在近日需要补足。两人一回到京北营便开始各自忙碌。
喻旻将帅印收好,看着桌上的明黄圣旨发了会呆。
突然起身叫住正要出门的林悦,“先别忙,替我召集人马。”
林悦领命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京北营一万两千人便全部聚集在演武场。
喻旻没有废话,站在高台上掷地有声地开口:“想必有人已经得到消息了,本帅就不再多言。”喻旻往高台边上站了站,“今日说两件事。第一,解散之后各百夫长按标准对士兵进行考核,不合格者请自谋出路。第二,京北营全体无论何职,有不想随军的交出军牌或掌印,在库令处结完薪俸便自行离去。”
旁边有人偷偷拿手肘碰林悦:“大帅这是做什么?”这将领是骁骑营的一名卫队长,名叫周一辛。
林悦道:“筛除不适合上战场的” 他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反正带出去就是送死,不如让他们留在京城享清福。”
喻旻沉声说完,下面开始如石落水一般炸开一点声音:“我等愿意追随大帅!”声音如水波一样四下扩散,逐渐一波高过一波:“我等誓死追随大帅!我等誓死追随大帅!”
喻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道:边关凶险,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有人为父为夫,有人为子为婿,只要有牵挂就有想退缩的时候,无可厚非。本帅不愿押着谁上战场,去或不去全凭自愿。考核过后大家自行回家,明日卯时一刻原地集合。”
各营解散过后各自划地考核,几个高阶将领便凑到厅里说话。
“刷掉考核不过的,再走一批不愿北上的,咱们还能剩多少人?”
有人面露忧色,“难说......咱们营有好些都不愿北上的。”
周一辛撇嘴道:“我倒是更担心有多少人能过考核。”转念一想又道:“咱骁骑营一直是林将军亲自带着,问题应该不大。”
另外两个将军顿时一声哀嚎,“咱们弓弩营可惨了......”
兵部给京北营 的军资向来克扣,箭弩供给有限,他们平时训练时间远不如其他营。
“莫丧气”另一位弓弩营的卫队长倒是看得更明白,“大帅定的考核标准主要考核综合素质,并非哪一项。”
七八个卫队长说了会话便去看自己的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