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坐起,直接用牙咬开,闷头一口烈酒灌进去。
这噬骨酒是乌桓人用来腌制兽骨的,不能往下咽。 待浓烈刺鼻的气味通过口腔到达行将罢工的脑门,喻旻才偏头吐出。
喻旻拿剑刨了些土,将酒掩住。这酒味道太冲,方圆十步内酒劲儿差的闻着都能醉。但喝进去的效果却不一样,沾上舌壁只有绵密钻心的痛感。
一定要让曲昀做些醒脑汤,这玩意儿比泡了一夜的浓茶口感还差劲。
好在效果拔群,捏鼻忍了。
扛过最初一波疼痛,喻旻才能动舌头,“还有几个人没回来?”
杨云默默将水袋挂回去,面无表情道:“三个。”
硕大泛着红光的太阳从原野尽头慢慢爬上来,任务完成比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喻旻看了一眼杨云,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去了,看样子若是再问他要酒,肯定是要不来了。
那就必须趁脑子好用神志清醒的时候把布防图画出来。
喻旻当即道:“不等了。把纸给我,拿支笔。”或许可以边等边画。
十几张挤满布防标记的宣纸摞在面前,喻旻盘坐树下,腿上摊着一张宽纸,背靠着树开始专心画图。半个时辰后,外出勘察的士兵全员到齐。
这一画又过去两个时辰。喻旻整个身子仿佛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勉力撒开笔,手指都有些僵直了。挣了两下起不来,脊背传来麻酥酥的疼痛。
“哎——”他朝杨云伸手,杨云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直白白地露出防备之色,一只手已经按上腰间。
喻旻苦笑不得,“不要酒,过来扶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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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城中已经时过正午。
噬骨酒效用渐褪,日头当空照得喻旻脑中泛白,下马的时候险些一头栽下来。
一早侯在城墙上的林悦见状赶紧往下狂奔。
喻旻脚步虚浮,一步也迈不动了。
“大帅!”杨云跑过来将他拦腰扶住,“您怎么样,还能不能——”
他双手刚一碰上喻旻,就觉腰间一轻,原本应该力竭倒地的某人身手矫健地闪到一边。他两眼一懵,麻木地将话补完:“......走了。”
刺鼻味在开盖的瞬间就窜进他鼻中,杨云双手紧紧握拳,险些气炸。
喻旻利索地将酒灌进吐出,将空酒袋往城门下火盆里隔空一掷,火舌轰地一声瞬间蹿出三尺来高。
顺便细心地将脚下一滩湿沙土盖住。他暂时说不出话,一脸堆笑地走过去拍两下杨云的肩,示意对不住了兄弟,形势所迫。
杨云别过头去,拒绝看他。
林悦急吼吼地跑过来,揪住喻旻从上往下来回打量,“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伤了?”
喻旻一把拂开在身上乱摸的手,“没伤没伤,哪都没伤。”
他越是这样说林悦越不信,方才下马的时候明明站都站不稳,直接爆粗道:“放屁!”
“哄你做什么,不信你问杨云。”
还在生气的杨云张了张嘴,很想告状,瞥见喻旻的神色又忍了,闷声回道:“没伤。”
林悦还是不放心,“你走两步我看看。”
喻旻听话地朝城门走了两步,回头一脸“你看,我说了没事”的无奈神情瞧着林悦。
林悦没看出什么异样,悬了一夜的心这才落回肚子。一手揽上喻旻的肩膀往城里走,路经城门时林悦吸了吸鼻子,“我怎么闻到一股酒味儿,你喝酒啦?”
“没有啊。”喻旻脸不红心不跳,装模作样地也吸吸鼻子,“我怎么没闻到。”
林悦:“你回去睡会。”
继续脸不红心不跳:“我昨晚在外面睡过了,不信你问杨云。”
杨云:“......”
别问我,问就告状。
有了喻旻带回的北胡营地布防图,事情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接下来就要上手了。
两尺来宽的图纸在桌上摊开,几人围成一圈。喻旻大致说了情况:“粮仓在树林里,周围哨岗有十八处,瞭望木塔三座,丁字形分布。营地在左前方,很好支援。”
众人一听好支援几字,脸上表情又沉重了几分。
夏岐令问道:“调虎离山?”要把粮食安全运出来,只能先引开营地驻兵。
喻旻摇头,“莱乌没那么蠢。”之前烧他们粮草用的就是这招,这老狐狸不会轻易上当。
他略一沉吟,直接了当敲定战术,“需要打配合,弓弩营解决探马哨岗。”他朝几个弓弩营卫队长吩咐:“要零失误。”
常锋一早就点了营中精锐,闻言肃然点头,“是。”
“夏将军。我需要五百手脚快水性好的乌桓兵。”
夏岐令:“没问题。”
“骁骑营。”又朝林悦道:“在淇河左岸树林陈兵,暂且不动,若是北胡营地有异动,不惜代价拦住。”
话到此处才有人发觉不对,他竟然想要不惊动北胡军营把别人大军口粮搬走!所有人像是被使了定身术,愣愣地看着主帅。
反应过来后夏岐令直接否决:“不行!太冒险了。”
喻旻道:“只要弓弩营不失误....”
“你也说了要零失误!谁能做到,谁能保证?!” 夏岐令火冲脑门。
“赤羽军能做到,我保证。” 喻旻语气笃定,不容拒绝。
闻言,夏岐令憋着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一脚踹飞面前的凳子,哑着嗓子跟赤羽军一干人对吼:“你们是我叫来的,帮我救下上参已经感激不尽。要是有人折在这....我...”平日待人温和周全的汉子出口两句话就抖得不成样子:“让我怎么办,啊,你们让我怎么办!”
连日来他的担惊受怕不比喻旻少。这里是他的疆土,就算以身殉城也是成全这声将军。
但喻旻林悦不一样,赤羽军不一样,他们谁都没有义务要死守着上参,没有义务要帮忙打跑北胡。
粮草被烧,他们完全可以撤军返回大衍驻镇。可谁也没有提,喻旻这样的人可能连想都没这样想过。
他害怕,愧疚,担忧,他不怕死,但他怕辜负。无数次想说“算了吧,趁现在还没大雪封路,你们回去吧。”
林悦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最怕人在他面前哭,默不作声上前去拉他回来。
夏岐令情绪激动,他拉了两下都被躲过去,跺脚气道:“你干什么呀!大家好商量不成吗?”
夏岐令吼:“商量个屁!商量怎么让你们去送死吗!”
林悦:“......”好气哦。
“夏将军,增援乌桓,扼制北胡是我朝陛下的御旨,我们依圣谕行事。”喻旻道:“不瞒你说,我们此番主要目的是同柔然作战,北胡是其爪牙,必先除之。”
喻旻的话干巴巴不带任何情绪,甚至有些生硬。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夏岐令:你想多了,我们不是在帮你守上参,只是我们家陛下让打北胡而已。
夏岐令像是挨了一闷棍,脑子都转不动了。
这算什么?自作多情过了头?
喻旻温声问:“我们可以继续了么?”
老子信了你的邪!夏岐令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故意将话说得这么不近人情,还不是为了让老子配合你。
不过还别说,话虽不好听,他心里确实好受不少。
他慢慢回到桌前,喻旻这才重新开始,还算良心未泯地不忘安抚一下他的情绪:“想必弓弩营的日常训练夏将军也见过,哨岗兵不是满地乱跑的骑兵,不出错其实不难。”
夏岐令面无表情地点头,算是同意这个说法。
他们平日训练确实很牲口,都是射移动靶,跟满地乱跑的骑兵也差不多。
喻旻接着道:“粮仓距离淇河大约三百尺,将粮草搬到事先预备好的木筏上,任其顺流而下。在下游截住就行。”
听起来是个万全之策,可若要成功,每个环节都不容出错。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探马、瞭望塔的传信兵和哨岗,切断粮仓和营地的联络。搬粮的速度也要够快,探马时久不归必生疑。下游安排截粮的人手脚要够快,不然湍流随时都可能把大批粮食冲向更远的下游。
“寻常弓箭声音太大不能用,用轻弩,箭削到最短。”喻旻朝常锋道:“射喉咙。”
常锋会意:“是!要一箭毙命,悄无声息。”
这种情况下哪怕发出一丁点痛哼都可能引起注意,导致任务失败。
“好,各自备战,天黑出发。”喻旻习惯性去够茶杯,敲盖一看里面换上了清茶,半点提神作用也没的那种。
他啪地一声叩回盖子,心里想着待会怎么再去弄点噬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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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作者太龟毛,小卫同学还没回来。再憋一章(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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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
杨云在帅帐前踌躇了一阵,很是做了一番挣扎,终于还是紧赶几步追上林悦,“将军,我...属下有事要禀。”
林悦将神臂弓卸下,接过士兵递来的轻弩,侧头疑道:“何事?”
“将军恕罪,属下对您撒谎了,愿受军法处置。”杨云一狠心,将自家大帅卖得连裤衩都不剩:“大帅...大帅不能再出战了。”
林悦检查箭弩机括的手猛地一顿,声音瞬时高了八度:“他果真受伤了?”
“没,可是...”可是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跟重伤差不离了。
林悦板起脸来有些吓人,加上心里又急,一时压不住火:“怎么回事,说!”
“昨夜大帅根本没有歇,他精神好是因为一直用噬骨酒,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将军,我拦不住——”
林悦脑子在听到噬骨酒之后就嗡得一声炸了,半晌才张了张嘴,“我就说...我就说怎么有酒味。”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缺心眼,怎么不逮着他多问几句。
杨云抿着嘴,低声道:“您想想办法吧...”
林悦猛地暴跳如雷,跳脚吼道:“现在知道要想办法了!?早干什么去了我问你,还替他撒谎!”手指戳上杨云的脑门,咬牙道:“等我回来收拾你!”
喻旻打定主意准备去弄些酒,刚撩开帅帐就同曲昀打了个照面。
曲昀手里端了碗冒着热气的肉汤,“要上哪去?先别忙,来尝尝我做的汤。”
许是噬骨酒的副作用,喻旻此时鼻子不太好使,闻不出肉香味儿来。但曲大厨的面子要给,他往回折了几步,随口道:“又不是饭点喝什么汤啊,”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还是闻不见味儿,“这什么汤?”
曲昀抱臂啧了一声,“不是你说要提神醒脑的汤么。喏,小的这就给你炖来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林悦还真给曲昀讲了。这汤送来的正是时候,管他效果如何聊胜于无吧。当即想也不想就仰头灌了个干净,果然比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喝太多。
林悦和杨云在帅帐外等着,曲昀拿着空碗径直走过去。将碗扣过来晃了晃:“喝光了。”
林悦松了口气:“多谢。”
曲昀摇头,嘴上又开始没把门的了:“你们这位大帅可真英勇啊,骨头都能化掉的酒随便当水喝,啧,佩服。”
林悦痛苦地捂脸,心累道:“别说了曲兄,我现在恨不得冲进去揍他一顿。”片刻后又想起来问:“他用那么多身体会有碍吗?”
“这倒不会,再怎么烈也是酒,顶多虚弱一阵。”说完又中肯地评价道:“他还算有分寸。”
喻旻被一碗肉汤撂倒留在城中,便由夏岐令带队出城。所有环节和配合事先都做了万全安排。
骁骑营由周一辛带着盘踞在密林中,随时准备接应掩护。
林悦揣上轻弩跟着弓弩营十来个精锐满林子里找北胡军探马,粮仓这边有夏岐令坐镇。
探马一般三五人一组,分部布在营帐四周随时勘察敌情,一旦发现异动能快速准确地将信号传回营地。
机括轻响声相继在林中响起,随后就可听重物砸地的声音。为保万无一失,尸体还需要藏起来。
常锋将北胡探马拖到身后挖好的大坑中,点了点数,这才斩下一片草木遮住洞口。
轻声道:“全在这儿了。”
林悦俯身以耳贴地,听了半晌没什么动静,正待下令与夏岐令会和,忽听一阵草木拂身的声音。
他生在西疆密林,对这声音极其敏|感,立刻闪到最近的潜伏地,低声道:“树上!”
身旁几人训练有素地立刻一人领了一个方向侦查。
“东北方两个,射程内。”
“西南方一个,射程内。”
“正南方一个,...射程外。”
常锋对其中一人道:“我这个交给你,正南方我来。”说完一闪身,滑下左侧斜坡,慢慢朝 前行进。
机括轻叩声几乎同时响起,常锋脚下不慎踏上一块松动碎石,泥石流似的带动周围沙石稀里哗啦往下垮,树上那人循声侧头。
“我去——”常锋好容易稳住身形,来不及重新瞄准,尺长的短箭从舌口冲出。
那人未中要害,从树上跌下来的瞬间一只手伸入腰间掏出一根圆筒状的物件。
常锋骇得不轻,这要是让他把信号放出去那还整个球,急忙抬手就要放第二箭。
箭还没卡进发射槽,那边就传来一声闷哼,再然后就没动静了。
只见那北胡探马仰面倒在树下,喉头钉着一把雪亮雪亮的匕首,温热的血从中喷溅出来,眨眼间就把刀身血染了个透红。
拿着圆筒的那只手掌被一支箭贯穿,留下指甲盖大小的黑洞。
林悦嗤拉一声拔出匕首,更大一股血喷出来,刀身细刻的小菱形凸面上还有疑似肉丝一类的絮状物。
他嫌弃地在那北胡士兵身上揩了又揩,转头朝常锋低斥:“你干什么吃的!”说完就将手里匕首砸到他怀里,“给我洗干净!”
常锋低头细瞄了一眼,差点没恶心吐了。
日头西斜,林中一片静谧,不大一会就传来车轱辘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