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肆杯道:“你与‘刀’是何关系?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重鼓道:“说起来很复杂,也许你愿意之后慢慢听。”
任肆杯道:“这就是你能透露的全部消息吗?”
“你可以继续问,但我不见得会回答所有问题。”
任肆杯慢慢回忆着刚才对方的话。“你们要我去追一个人……谁?”
“这个人是谁不重要,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如果出现了,你就要一直追到他的老巢,把那处地点告诉我们。即使他没有出现,我们的买卖也算做成了,我一样会告诉你那个少年的下落。”
“如果这人发现我在追他,又该如何?”
重鼓撇了撇嘴角。“恐怕你得自己和他战斗。你可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最好不要让他发现你。”
“你们要追的这个人,与‘刀’又有什么关系?”
“你虽然身体受了伤,脑袋还很好使么。”重鼓说。
“重鼓,你把事情都说明了罢,”温伯雪不耐地把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虚晃的话术。”
重鼓的声音可见地冷了下来。“戊鼠,我在谈生意,别插话。”温伯雪抿紧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转身离开时,与任肆杯对望了一眼,眼里似乎闪过关切的目光,任肆杯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想看得更真切时,温伯雪的目光已经错开了。温伯雪跨过门槛,把门在身后轻轻地阖上。
她一离开,重鼓伪装出来的戏谑与轻蔑都从他脸上消失了。他走近桌缘,俯下/身子,对任肆杯低声道:“温伯雪救了你,你欠她一条命。现在让你帮我们追个人,又没让你去杀个人,取命来还给她,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你问东问西,就像在外头磨蹭着进不去的老头。你他娘的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任肆杯翘起嘴角,想明白了。“行,我干。”
重鼓后退一步,抱起双臂,紧盯着他。
“你要是早这样说,我就不会问那么多了,”任肆杯拿起重鼓留在桌上的陶瓶,“签字画押?还是口头为凭?”
“不用整那些虚的,你要是违约了,我有很直接的办法来解决问题。”重鼓拍了拍腰间的匕首。
“这是自然,”任肆杯说,“再者,我也闻得出来。毕竟,你身上的血腥味站在十里开外也能闻到。”
第11章
士兵们又杀了两匹马。马死时的嘶鸣被风雪声给掩盖了。军马不比肉马,肉质干柴,它带给士兵的饱腹感只维持了几个时辰。梁少崧把分给自己的那份给了别人。巡营的间隙,他偶尔会望向雪原远处。那儿只有茫茫雪花,看不见人影。
营地的篝火在夜幕下星星点点,士兵一直看护着火焰,以免它被狂风吹灭。火光映衬出他们茫然而愁苦的脸。但更多的人面无表情,似乎这只是一场冥修的苦行。年长的士兵围在一起,看见巡营的将领,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他们的交谈小心而谨慎,会特意避开别人,以免被偷听了去。梁少崧假装没有看见这些,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些兵油子。随着失道被困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威望已经降至最低。不满和怨怼在累积,从士兵偶然瞥来的目光里,梁少崧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
秦牧川递来一块干饼。“将军,吃点东西吧。”
梁少崧摇摇头。“秦都尉,你不用帮本将留这些。”
“将军,若不及时进食,在这么冷的天气,体温很容易下降。”秦牧川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将军还有几千人的队伍需要照料,即使不是为自己,也得为他们考虑。”
“本将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梁少崧止住叹息,“只是……吃不下这些。”
“将军可是在自责?”
梁少崧从山坳向远处望去,他们四周都是山脉,那些影子在夜色中起伏。风雪吹打着梁少崧的脸颊,使他呼吸困难,睁不开双眼。他只好转过身,往营地走去。这时,秦牧川忽然在他背后大叫道:“将军!看那儿!有人回来了!”
梁少崧转回身。雪原上,一个擎着火把的身影正向营地走来。那火点若隐若现,在风雪间缓慢地移动,映照出一个身披棕麻蓑衣的人影,在齐膝深的雪地间艰难跋涉着。梁少崧眯起眼睛,吃力地看了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神色。
离开了一天后,萧坚终于回来了。但他捎回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敌人已经包围了我们。”
说完这句话后,支撑着萧坚的力量似乎被抽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痰。
他的坐骑在回程中力竭而死,他只好步行。纵然他有一身轻功,但在柔软的雪地上无法全力使出。他奔掠了一段路后,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很快变冷,摄取他的体温。为了避免寒气侵体,他只好一边调运真气,一边疾行。这不是个长久的法子,也会损耗他的身体。但萧坚取舍后,还是选择了大局。
他抑制住颤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道:“小人在东南方向十五里外发现中冶敌营,速来回报。风雪掩映,故我方一直未发现敌情。小人埋伏于帐外,探得他们正在调动士卒,计划今夜偷袭我营。”
秦牧川和梁少崧面容皆是一肃,只有白陵神色不变道:“中冶人?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若是离得这么近,我们早该有所察觉了。”
“先前风雪正盛,掩盖住敌人行踪,因此未能发现敌情。”萧坚道。他从衣襟中掏出一角袍布,放在桌上。那帛以玄色为底,红线纳边,正是中冶将旗的样式。
主营帐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一会儿,才听见梁少崧道:敌人……约有多少?”
“营区约二十顶帐篷,推测约有六百人,”萧坚道。
“可他们怎么走进腹地如此之深?”梁少崧自言自语,“莫非落星峡那边未能拦下他们?只怕吕将军现在已经……”
“殿下,”白陵拱手道,“现在可不是担心吕将军的时候,应先计议如何突破敌人的围攻。从涯远关启程时,我们未曾料到会遇到如此情况,为了急行军,我们没有带任何防守兵械,现在要挖沟壕也太晚了,土层太硬,根本掘不动。唯一于我方有利的条件,便是我们处于背风口,若蛮子要强行进攻,逆风而行,是一大劣势。”
“蛮子不比我们,在这种冰雪天气呆惯了,皮糙肉厚,耐得住,”秦牧川说,“反而是我们补给不足,兵卒士气不佳。若两军交锋,只怕我们会落于下风。”
“萧坚,”梁少崧道,“你此去探路,是否找到去落星峡的正途?”
萧坚顿了顿,困难地说:“小的……不曾。”
梁少崧抬起一只手,“无妨,你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快回来,带回情报,已立了大功,本将会让裨官记上,俟回去后一并行赏。”
“多谢将军,”萧坚躬身道。
梁少崧偏头望着另一位副官。“秦都尉,关于防守之策,你可有什么高见?”
“中冶人向来擅长骑兵冲锋,但在这样的雪天他们无法发挥出一半优势。末将以为我们可以隐匿于四周,营地暂留少量士兵装出夜巡假象,以作诱饵。待敌军出现时,我方一拥而上,以长兵器攻击敌人坐骑,随后白刃相交以战,只是——”秦牧川忽然迟疑起来,“只是这种做法必会分散兵力,使军令无法正常传达。一旦包围之势被敌人击溃,我们将再无集结可能。”
“若在营地四周围以角马,严阵以待,又将如何?”梁少崧道。
“我们会成为瓮中之鳖,”白陵接过秦牧川的话,“敌军只消放几轮弓箭,我们的士兵就会死伤大半。”
梁少崧沉思了一会儿,道:“秦都尉,传令叫左右营一干百夫长来此听本将分配。白都尉,传本将指令,调取兵械营长戈,分予士卒,如有不足,以汉剑替代。”
两名副将接下指令,快步走出营帐。梁少崧这才注意到萧坚还没有走。他招招手,让萧坚到沙盘这来。
萧坚走了过去,与梁少崧并肩站立。梁少崧道:“萧坚,你能在这沙盘上指出敌营所在么?”
雪原上有枚红色棋子,标示出本营位置,萧坚的手指向下移动,在一处高地后的背风岗停下。“约莫在此处,他们翻过这座坡,就能看见我们营地的篝火。”
梁少崧捏住鼻梁骨,疲惫地坐倒在将椅上。
萧坚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梁少崧喃喃道:“这战若是败了……我们……岂不是再也走不出这雪原……”
萧坚不禁露出讶异的神色。这时,他才意识到太子实际上比自己还小了一岁。他脱口而出道:“殿下,请您将我引为近卫。”
这话出口的那一刻,萧坚清晰地从梁少崧眼里看到了怀疑。梁少崧脸上不再有任何茫然,他又带上了冷静和理智的面具。
萧坚喉头一滞,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番话,但如果匆忙解释,肯定会激起梁少崧更多疑虑。他只好保持沉默。如果不是遇到暴风雪,他现在不会站在这,而是在探马营里做一个小兵,根本没有机会踏入营帐。也许梁少崧此时已把他视作趋炎附势,贪图爵位之辈,但这样也好,至少他真实的意图永远不会暴露。
“萧坚,你知道本王为什么没有任何近卫吗?”梁少崧说。
“小的不知。”
“多年以前,本王还在演武堂学兵法。本王的武伴,”梁少崧靠在椅背上,缓慢地回忆道,“他们家世代从戎,门中也出过几个武状元。本王与他年纪相仿,脾性投合,从未把他当作仆从,而是以友相待。有一次,我们在没人的后院里切磋武艺。起初,我们的过招都很谨慎,但二十多招后,本王露了破绽,他忽然用极快的速度将长枪刺向本王的心口。
本王匆忙避开,但动作太慢,他的枪从本王胸口划过,血喷出来时,本王才意识到他用的是开了刃的枪。如果本王没有完全躲开,那一枪就会戳透胸口。”
萧坚低垂脑袋,盯着自己靴面上雪泥融化后的污点。
“萧坚,本王还没问你,你的轻功是从哪儿学来的?”梁少崧说。
萧坚一躬身,但仍没有抬头看他。“萧坚不能说,请殿下原谅。但轻功不是枪法,不会让殿下受伤。”
帐内紧绷的空气在梁少崧的笑声中消失了。
“本王的话没能把你给吓住,要说你是个探子,本王可不信,”梁少崧说。
“萧坚天生鲁钝,听不出殿下的弦外之音,”萧坚没有直起身来,仍是那副恭敬模样,但话里却毫无卑微的意味,“殿下吉人有天象,大苍神定会庇佑殿下突破此劫。”
梁少崧敛起笑容。“你带回来的消息很珍贵,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本王会把你提拔为什长,至于要做到牙将、近卫一级,你还得立下更多军功才行。”梁少崧转过身,将注意力移回沙盘。“你且回营去吧,好好休整一下,夜里可有一场恶战要打啊。”
在离主帐约三四个帐篷之外的地方,一列士兵正在和秦牧川对峙。那是一群服役已过十年的步兵,曾在燕离鸿指挥下,参与过诸多战役,但跟随太子这个初出茅庐的将军作战,还是头一回。他们大声地质问秦牧川,敌军在哪里,并认为在这么大的风雪里,说有敌人来袭简直是一个笑话。秦牧川严厉地驳斥他们僭越上级的态度。但他知道,无论怎么压制,那由不信任而产生的冷漠态度已经难以抑制地在营地间扩散开了。
老兵们在秦牧川的回击下陷入忿忿的沉默。但一当他转身离开,他们又用粗鄙的塞北方言咒骂起天气,还有把一切带入绝境的统将们。即使已走出一段距离后,秦牧川仍能听见他们的骂声。士兵们对太子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他们认为,跟着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太子打仗,就等于送死。秦牧川知道,如果任由这种态势发展下去,不安的人心会瓦解士气。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那群人走去,同时拔出军官的佩剑,架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喝道:“非议高级将领,按军法处置,当责令问斩!”
为首的那老兵没有说话,只是由下而上挑着眼睛看他。秦牧川怒道:“看什么看!当心本将叫军纪官赏你十鞭!”
那人慢慢地垂下眼睛,神情屈辱得像是秦牧川要他跪在地上似的。围观的士兵们意识到,即使在这样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时刻,最高统军的权威仍不容置疑。他们隐藏起不满的神色,悄悄地散开了。
秦牧川要求在营地四周布置埋伏的军令被士兵以近乎作对的情绪机械地执行着。他们穿戴上冰冷而沉重的铁甲,冻裂的双手紧握住铁戈,脚步缓慢地向埋伏点走去。他们被寒风冻得毫无知觉,连虎口皲裂的伤口重新开裂也不晓得。那些高级将领!士兵们怨怼地想,他们只会呆在烧有煤炉的暖和帐篷里享受!当我们嚼马肉嚼得腮帮子都发酸时,他们指不定在帐篷里享用什么珍馐!
慢慢地,营地里的士卒越来越少。他们跟随所属的百夫长,向八个方位散开。长戈拖在身后,在雪地上划出尾痕。缺了挡风的帐篷,寒冷更难以忍受。他们像蛰伏的冬兔趴在雪地间。火把被扑灭了,为的是避免让敌人发现布军的行踪。起初,士兵们还有力气诅咒这些命令,但寒意逐渐让他们陷入沉默。
寒意越来越浓,但风雪异常地变小了。一些士兵已失去了知觉,但他们的同伍还没有发现。那些勉强保持清醒的人眺望着不远处营地的火光。只有很少的士卒留在那里,伪装出巡营的假象。他们带着恐惧去执行最后的军令,惊恐地等待将从黑暗中跃出的敌人。两边的士兵都在等待,一方在等待注定的死亡,另一方却在等待奋力一搏的机会。当最后还醒着的士兵也被睡意捕获时,马蹄声渐渐从黑暗的雪地间出现了,夹杂着狂热的叫喊与呼哨。一道污浊的洪流从夜色间冲进营火的光亮里,暴露出身着皮革软甲的骑手。他们手持弯刀,马鞍上系挂的箭囊拍打着高大马匹的腹部。他们蓄有的虬髯掩盖不住嗜杀的狂热。埋伏在雪原间的士兵从梦中惊醒。随着进攻的号角声响起,他们笨拙地爬起来,积雪顺着盔甲的弧缘滑落。他们努力用僵硬的双手握住短戈,等待第一批箭雨落向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