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肆杯捧起酒杯,极快地往主桌瞥了一眼。一群人围在那儿,等着给柳伉敬酒。柳伉对他们一扬杯,权当是敬了所有人。宾客们纷纷将酒一饮而尽。柳伉的夫人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他们互敬。她的儿子抓住她的裙摆,想再吃一碟蘸芝麻粉的糍粑。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身披华贵的天蚕丝织就的大氅。狐毛领拢住他的脸颊,衬得他的脸盘红扑扑的。任肆杯恍了一下神,好像看见小了几岁的长庚站在那儿。是了,长庚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狐毛大氅,但他穿上时,可比这孩子讨喜多了。
任肆杯喂了自己一杯酒。滚烫的酒坠进胃中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伤在身,不能饮酒。算了,只是一杯,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伸手去够另一旁的酸梅汁,还未碰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响。纵然在这喧嚷的夜宴中,也格外清晰。任肆杯循声望去。主桌的一名宾客从席间站了起来。他仰起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唇边冒出白沫。两旁的宾客大惊失色,纷纷躲开。那人痛苦地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离得近的女眷尖叫一声,宾客们向那人倒下的地方张望,但堆满菜肴的桌子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柳伉谨慎而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似乎在找管事的踪影。在这猝然的一片慌乱间,忽然有一道银光从空中划过,任肆杯只来得及捕捉到那银光的尾梢,但他已预料到它的去向。
来不及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道光会扎进柳伉的眉心,然后没入他的颅骨一寸。除非仵作切开柳伉的脑袋,否则无法得知他的死因。
但在它抵达终点前,从暗处弹出的一枚铜币切歪了它的去路。
两个暗器在空中相碰,随后被弹向相反的方向。撞击声很细微,不比一声蝉鸣更响。
任肆杯没有看清这个过程,但他听见了那声撞击。他慢慢收回探向酸梅汁的左手,坐了回去。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又一次,他产生了与在郢河边预见那爬竿少年的刺杀相似的心悸。他探进衣襟,攥住游心散,手心不停地出汗。周围桌椅被拉动的声响,和人们嘈嘈切切的交谈,让他感到恶心。他不确定伤口是不是又开裂了。但是,那倒下的人再没有站起来,那人也许已经死了。
祁徽领着护院冲进院落。这群佩剑执枪的武夫一出现,宾客间的嘈杂声立刻淡了下去。祁徽老练地喝令护院们守住院落四角,随后疾步走到柳伉身旁与他低声交谈。
“刀”来了,他就在这群人里,不能再等了。任肆杯心想。他拨开药瓶的红泥封口,闷头将药丸和酒服下。药已落肚,但他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他试着调运真气,但仍无法在丹田处聚合。他想起重鼓的叮嘱,再度聚起真气。那股气虽然微弱,但相比之前的滞涩,至少可以调运几分。任肆杯闭上眼,将周遭的声响都摈弃在脑后。他调整吐纳,将真气从丹田升起,从手太阴肺经始。这一经脉的循环还未结束,他忽然被殷崇义抓住衣袖。“钟兄,你看!他们把那人给抬出去了!”
任肆杯呼吸一滞,好不容易聚起的真气险些轶散。他紧闭双眼,一脸痛苦地道:“殷兄,我酒喝多了,有些不舒服,你等会儿可千万别碰我,我不想吐在你身上。”
殷崇义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被那边给吸引了注意。
“各位宾客且听老朽一言……”柳伉年迈的嗓音过于沙哑,无法传到很远的地方。后排的宾客纷纷往前走,想听清柳伉的话。任肆杯没有任何心思听他在讲什么。大周天的循环已过一半,他的真气基本成型,游走得也越来越快。任肆杯知道那刺客还在这里,替柳伉挡下银针的人也是,而他自己是唯一的变数。
柳伉对着人群道:“胡学士方才旧疾发作,已被送往药堂。遇此变故,宴会憾而中止。柳某惭愧,败诸位祝喜赴宴之兴致,所送诸礼,也将一并退回,以表歉意。”
宾客们听闻此言,纷纷作揖还礼。对刚才的事情,他们还一头雾水,但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也不便长久呆在此地。不过,即使柳伉说得隐晦,但离得近的人都看得清楚,那胡学士分明已死,哪里还需送医。礼宴变成丧会,让人有说不出的晦气,他们巴不得赶紧离开。
家仆们手提灯笼候在一旁,一个接一个地引宾客离府。院子中的宾客慢慢见少,但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围在柳伉周围,想依礼正式道别;也有人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留下来等着看后戏的。殷崇义喊了几声任肆杯的假名,见对方闭目凝思,对自己毫不搭理,只好先自行离去。
柳伉忙于应答辞行的宾客,没有留意到涌过来的人冲散了护院的御型。祁徽被挤到一旁,蹙眉看着和柳伉交谈的士大夫。这些位居高位的官员与柳伉一向交情很深,常在柳府间走动。祁徽认得他们,也不便以护柳大人安全为名,鲁莽地将他们从祭酒身旁拨开。他环抱起双臂,向四周张望,看手下都在哪里。他一眼看见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任肆杯,立刻无名火起。这请来的帮手架子也太大了些,这种时候还在那里愣坐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任肆杯走去,喊道:“喂!你坐那儿干嘛,过来——”
祁徽的喊声还没落地,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惊叫。祁徽扭过头,看见人群间的柳伉瘫在地上,肚子插着一把匕首,血泅染红了他的紫袍公服。这一幕一晃而过,围拢上的宾客和家仆挡住了祁徽的视线。一个人影从其中冲了出来,向西侧的院墙夺路而逃。祁徽拔出佩刀,向那背影掷去。那人听见破空厉响,猛地刹住冲势,一旋身,与祁徽的刀擦臂而过。他在转身的瞬间和祁徽对上了视线,但在下一秒又错开了。他灵巧如猿地两三步登上院落的墙面,双手勾住墙顶,翻身一跃,便没入墙后,再也不见踪影。
“干他娘的!”祁徽冲院中的手下们怒吼道:“追!别让他出府!”
祁徽想起那派来的帮手钟楚,正要喊他过来帮忙,但往他原先坐着的地方一望,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月光藏在云后,大地漆黑一片。黑暗的雪原上,有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正在摸索前进。他们没有点燃火把,以免被追踪的敌人发现。唯一让他们欣慰的是,风暴已经停歇。
梁少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但只要离身后的敌人越远,就意味着越安全。
几乎每个人都负了伤,一些人已经倒在了路上,剩下的尚在勉强支撑。为了掩护太子脱离,白陵留在了战场,此时他的尸骨应该已冷了。
盔甲犹如冰冷的镣铐,拖慢了行军的步伐,他们只好扔掉。伤口流出的血凝结成冰,风吹过时,有如针刺,但时间一长,便失去痛觉。
他们这样行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又一个士兵倒下,陷入由炎症引发的高烧。梁少崧清醒过来,下令在附近找一处背风坡停歇。
坐下来后,他们身上由行走产生的热量开始散失,寒冷逐渐让他们的四肢变得麻痹。在被冻死和被敌人发现之间,梁少崧决定赌一赌,于是用火绒点燃了篝火。
敌人没有出现,而新燃的火焰使那倒下的士兵恢复了一些生气。梁少崧坐在萧坚对面,眼睛半阖,眉头紧蹙,像在和噩梦搏斗。士兵们过于疲倦,大多已经睡熟。秦牧川在守第一班岗。他和萧坚撞上眼神,随后又错开了。火把的烈焰在黑暗中变换不定,不时被风吹向一侧。它过于明亮,使萧坚看不清黑暗中的其他东西。他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着火光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但没有做梦。
元月十五,月光暗暗的。京城的十字路口,一户人正在烧纸。活人过完年,该轮到死人了。
火光向上猛窜,纸钱的灰烬纷纷扬扬。裹在棉袄里的小童蹦跳着喊道:“收钱咯!爷爷!收钱咯!”
烧钱者心不在焉地用木棍去挑纸钱火堆,空气涌进灰烬的底部,将熄的纸钱又重燃了起来。
忽然,远处的屋檐上闪过一个影子。他转头去看,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兀自晃动。
也许是猫吧。他惴惴不安地转过头,盯着行将燃尽的火堆,又往里头新添了一捆纸钱。
那个从屋檐上掠过的影子正是任肆杯。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像浪涛般推举着他向前。但这力量没有使他兴奋。他不疾不徐地在屋檐上奔跑开来,呼吸拉得很长。即使他追踪的那个刺客的背影消失了,他也不怎么着急,因为从黑暗中传来的步履和喘息已经留下清晰的线索。
刺客似乎没有发现任肆杯。在离开柳府,跑出三个坊后,那人放慢了脚步,在百匠栖居的造作坊停了下来。任肆杯也随之止步。“雪泥鸿爪”的功夫让任肆杯的呼吸和脚步微不可闻。他听见刺客拐进小巷,在一扇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那木门很快便被打开,接纳了刺客。木门阖上后,闾巷间再没有其他动静。
任肆杯等了半柱香,听那边没有人出来,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借助微弱的月光,他走近那处院落。紧闭的木门对贴门神剪纸,未挂牌匾,但闻得见醋香。造作坊闾巷错综,而各家门面又长得极为相似,很容易混淆。任肆杯想在那扇门上做个标记,但又怕天亮时被发现,只好作罢。
他记下周围环境,确定自己第二天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此处,打算离开。他刚迈出一步,忽觉右脚所踩的地面似乎有异,耳旁一道风声。他下意识向后一避,一枚暗镖擦着他的鼻尖飞过。他知道中了防贼的陷阱,敌人很快便会发现他,于是立刻掏出竹节,用火折子点燃。一道烟火升入夜空,炸开绣球似的焰火,打破了夜空的寂静。
任肆杯正要跑路,身后的木门却猛地从里打开,先于人出现的,是暗器。
任肆杯扬手扔出用废的炮仗竹节。竹节与那暗器迎头相击,啪的一声裂成两瓣,却未阻止那暗器丝毫。任肆杯避不开,眼见暗器迫近,忽然从远处射来一枚铜钱,撞歪暗器。
任肆杯心中一定,再不急着逃跑了。
有人从醋坊中走了出来,带出一股陈年酒香。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一身短打装束,身型高挑,手臂长如猿猴,手指虚握成拳,指缝间似乎捏有暗镖一类的银器。
“刑鸦,你怎么被人给跟上了。”那人哑声道。
任肆杯一扬头,才察觉院墙上蹲着的第二人。那正是他追了一路的刺客。此人像闹市中看蟋蟀相斗的无赖儿,屁股往后撅,双臂前伸,搭在膝盖上,脖颈向内收,肩膀佝偻。但他一张口,声音却爽朗亲切,不像刚杀了人的阴狠人物:“哎,闹了个大岔子,霜寒,这回还得麻烦你。”
“闹得够大,我都没法替你收场,”门口的那人“啧”了一声,“这堂口得废了。”
他的同伙刑鸦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东边的那位——”霜寒抬高嗓门,冲铜钱射来的方向道,“要不也出来见见吧!”
从巷口慢吞吞地走来了一人。他抱一把古剑,脖颈歪斜,眼睛从下往上挑着看站在巷子中央的霜寒。
重鼓!任肆杯认出来了那人。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柳府上的那枚铜钱也一定是他弹出的!只是他虽然挡下了银针,却没能阻止刺客从人群中行刺,恐怕柳大人现在已是凶多吉少了……
重鼓默不作声地盯着霜寒,又挑着眼睛看蹲在墙头的刑鸦。两方都没有人说话,就在任肆杯以为事情或许能通过商谈得到解决时,那名叫“刑鸦”的刺客忽然从墙头跃下,狠狠地向重鼓击出一拳。他戴了银尖拳套,那一拳若是落实,恐怕会砸碎重鼓的下巴。重鼓将剑身一弹,用鞘面挡住这一击。对方的力道很足,他后退了两步,才将力卸掉。
任肆杯闪到一旁,正要上屋,却被另一名叫“霜寒”的刺客射来的银镖阻断去路。任肆杯暗道不好。他本就不擅长格斗,旧伤未愈,这回又陷入莫名纠缠,真是触到霉头。
重鼓拔出古剑。那剑鞘虽然生满铜绿,但剑刃却光亮如雪,即使在暗夜,也能看出它的锐芒。重鼓头也不回地喝道:“辽府!”
还不等任肆杯作出回应,重鼓已舞动起古剑。古剑宽大的剑身所带起的劲风逼得他的对手连连后退。任肆杯勾住屋檐,翻身一跃。霜寒正要拦下他,重鼓一挥巨剑,从下而上挑起一道剑风,向霜寒扑面而去。任肆杯抓住机会,脱离战局,一个呼吸后,已是数尺之遥。
他望着远处闾巷起伏如涛的瓦顶,向清乐坊方向奔去。
以一敌二——重鼓预想过比这更坏的情况。
他挥动古剑,挡下迎面射来的一串飞镖,但尚未平复呼吸,另一人的拳套便应声而至。他以剑为轴,侧身让开敌手。
他的武器适合中距离的格斗,但敌人偏挑他的近身弱点下手。重鼓没有回击空间,只能腾挪闪避,一面还要留意从暗处射来的飞镖。
他只知道“刀”专精近身刺杀,还未听说过他们也擅长联手作战。对方暗器和拳法的无间隙配合让重鼓进退两难。他只能勉强挡下攻击,却罕有出手时机。他的古剑由铜所铸,大开大合的挥舞十分消耗体力。但他还能支撑一会儿。任肆杯已经发了信号,援兵飞驰,很快便会抵达。
他抓准空子,向后翻身,跃至霜寒的攻击范围之外。刑鸦似乎也意识到重鼓难以被镖击中,因此停了手。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重鼓喘了口气,冲他们喊道:“是二皇子派你们去刺杀柳伉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