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肆杯对施樵山拱手,将提来的点心盒分出一份,放在竹席上。“师傅客气,这是笑沙鸥的茶点心,给您留下一份,配茉莉龙毫喝。”
任肆杯知道施樵山不好甜食,因此专门给他挑了一份清淡的南瓜绿茶饼。施樵山只是作揖致谢,却不多言。
霍鸣和长庚换回常服,一路说笑着向辽府走去。他们三句不离武训,甚是投机。比试刚结束,他们的身子冒着热气,即使穿单薄的武训服,也不觉得冷。但任肆杯旧伤恢复得慢,畏寒畏风,穿的是隆冬时节才用得上的厚袄。刀客给任肆杯种下的的毒一天比一天严重,再加上游心散的副作用,他的功力已折损一半,至于能否恢复,全看命数。
但此时,他却没心思想这些。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厚厚的油纸,层层展开,里头夹着两块金黄焦脆的糖油饼。油纸被热气熏久了,表面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先垫些,等回府了再吃正餐。”任肆杯把小食递给两个少年。
长庚和霍鸣各取了一块。“还热乎着!”长庚语带惊喜,“霍鸣,热乎的糖油饼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霍鸣不服气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吃过我们雁南的芙蓉糕。”
长庚用肩轻轻地撞了一下霍鸣。“你尝尝这个,保管好吃。”
任肆杯轻笑一声,却不小心牵扯到肩伤,不由地咳嗽起来。
长庚和霍鸣都停了动作。长庚听出任肆杯咳声里的喘音,担忧地看着他。“任大哥,你不用来接我们。你的伤还没好全,须在府上静养才是。”
“没事……”任肆杯摆了摆手,用肘弯挡住脸,猛地咳嗽了几声。待调匀气息后,他嗓音沙哑地道:“……尤宁这药不太管用,我得让他调副新方子。”
长庚心里一紧,刚吃进嘴里的糖油饼,似乎也没了味道。
霍鸣道:“任大哥,‘刀’那边……有消息了么?”
“有人在追,应该没几天了。”
霍鸣迟疑道:“但我身上的毒,却不似你这般严重……”
长庚担心任肆杯开口说话,又会引发咳嗽,便抢在他之前解释道:“任大哥身上还有一重毒,两者毒性相克,冲撞经脉,所以症状更重一些。”
霍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了任肆杯出现在辽府的那天。
那天是正月十五,家仆们点燃艾草,熏府中的四角。门客们照例在清谈厅宴聚,宴上有七彩玲珑的元宵。有人要灌长庚米酒,被霍鸣给拦住了。门客们不知道长庚是皇子,都以为他是辽公子的旁系远亲。只有霍鸣因为在除夕之夜拦下了追杀长庚的刺客,被牵扯进了这桩秘闻中,才知道长庚的身份。
但门客们都知道长庚在辽府长跪一夜,求辽公子去救一个人的事情。不过,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却是一个谜。这件事让长庚成了辽府里的名人。似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得有这么一桩有趣的事情,不然,便愧对自己门客的身份。
那天的晚宴,辽公子似乎心不在此处。投壶的准头也比往日要差。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宴会的愉悦气氛。霍鸣本不喜这类场合,只是养伤多日,在房中实在憋闷,只好出来透气。因此,当他看见长庚在门客间颇受欢迎,都顾不上与自己搭话时,便更觉得格格不入了。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清谈厅,也没有人察觉到他离开了。他独自在前院的园林小径间漫步。檐下的灯笼中有几盏燃尽了,因此周遭很暗。他跃上湖山石,坐在顶部的平沿上,双膝交叠而坐,撑着下巴,端详夜色里微弱的月晕。
这还是头一次在异乡过节,不像他预料的那么孤寂。相反,辽府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热闹过了头,甚至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自己呆着。
谈笑之声隐约从身后传来,间杂丝竹的悠吟。霍家可不是这样,那里一年到头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人们练武时挥枪的声响。
霍鸣下意识地摩挲着掌间的伤疤。那是“刀”的刺客留下的。这道伤口起初深可见骨,大夫甚至说他的右手可能无法握枪。但是它愈合得很快,现在只留下一道蚯蚓似的黑线,横贯掌心。虽然手指屈伸时仍有痛感,但不至于到影响抓握的程度。
再休养一阵,就可以拿枪了。他想着,蓦地看见远处的屋脊上闪过一个黑影。
霍鸣站起身来,向那个方向望去。虽然月光昏暗,但他很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错觉。
那影子再次出现,离这里越来越近。但霍鸣听不见从那里传来任何奔跑的足音。
这个人影正是任肆杯。
游心散的作用还未完全散失,但他已感到力不从心。
重鼓要我去辽府,莫非这件事与辽公子有关?任肆杯心中满是疑窦,难道是辽公子在幕后安排了这一切,让我去追踪“刀”的下落?
但无论如何,任肆杯已经完成了重鼓的委托,再也不欠他们什么,首要之事便是去辽府找长庚。
他轻盈地从屋顶上跃下,面前正是阔别已久的辽府。辽府门前亮着一对灯笼,但没有看护守门。任肆杯扒上院墙,留心避开墙头砌的陶瓷碎片。
他轻轻地落在地面上,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丝弦之声,知道是清谈厅又在宴会了,于是往那里走去。
辽府几乎没有变化。短暂的流亡,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任肆杯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他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少年体型瘦高,通身玄黑衣裳,头发束以缁撮,面色沉静得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这个少年正是霍鸣。他一言未发,却已压下马步,摆出掌法的守备之势。
任肆杯走得太急,此时猝然停下,气血一时涌到喉头,差点呛出血痰。他调匀真气,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有急事要见辽公子。”
“辽公子正在宴中,不便见客。”霍鸣道。
“麻烦小兄弟通禀一声,就说隐机山的任肆杯即可。”任肆杯咽了口带血的唾沫,朝对方一拱手。
霍鸣见此人身无兵刃,一路疾行而来,想必是有要紧之事与辽公子商议,便收起守势,道:“足下在此稍后片刻。”
霍鸣转身向隔院的清谈厅走去。他一走开,任肆杯便跌坐在地上。他的身体像是破了洞的瓮罐,真气从裂缝间外泄。他结跏趺坐,结禅定印,吐纳归元。
但无奈游心散药效已尽,他收拢真气的尝试宛若以手掬水,而水悉数从指缝间流走,最后掌中空无一物。几股细小的真气在他的经脉间恣意流窜,让他感觉忽冷忽热。他紧闭双眼,试图凝神静气,但精神却难以入定。
他如是再三,但尝试均告失败。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叫喊让他睁开了眼睛。
“任大哥!”
庭院的门洞口站着一个人。隔院灯笼的光从那人背后映来,任肆杯只能看见一个轮廓。那人不很高,但未戴长冠,只将头发束成一髻,用红缨带绑好。
任肆杯想起身,但下肢已经没了力气。他只好对那人笑了笑,道:“长庚,快来扶一下我。”
第16章
阿兰那,古语意为寂静修道处。原为梵修之人所居,城中有千年古刹一座,镇有舍利。但在中冶蛮狄占据期间,古刹为火所焚,城中修行者纷纷出逃。直到幽朝王室入主东方,将蛮狄驱逐出境,才将阿兰那城重新纳入版图。
如今,阿兰那仅保留其名,城中旧貌已悉数被毁,取而代之的是沙土堡垒与哨站驿所,俨然一座军事重镇。
押送梁少崧一行的士兵首领名为严烈,在涯远关中任千夫长一职。他将牙牌在城关出示后,一行人得以被放行入城。
虽然名义上是囚犯,但梁少崧等人在路上却没有吃什么苦头。严烈不时嘘寒问暖,询问有无不适。临行前燕将军必是叮嘱过他,不得轻慢这一行人,毕竟梁少崧仍然握有储君之位。不过,梁少崧明白自己离开京城已有多月,朝中变数甚多,父皇病情也不知有无恶化。若回到京城,皇宫或将不同于他离开之时的模样。
“殿下,我们到了。”
梁少崧回过神,见严烈正望着自己。
他们面前是一座砖砌神庙。拱券铸成弓形,神龛绕拱券形成一圈,龛内雕刻着繁琐的藤蔓纹路。拱券上方是露天的凉台,以八角封顶。一个身披推罗紫天鹅绒大氅,蓄满虬髯的男子正扶住阳台边缘,居高临下地向这一行人望来。
引路的阿兰那卫兵将拳头放在胸前,道:“禀城主,严烈一行已经带到。”
梁少崧听说过阿兰那城主的名号。此人名为戎跖,本是边陲游牧部落的首领,被朔啸招安,纳入军队麾下,在与中冶人的零星冲突中,立下战功,因此受封了一座城,成为这荒凉塞外的领主。
戎跖只是打量梁少崧,却不说话。
严烈行过一礼,道:“见过城主。小人严烈护送这批军囚从涯远关而来,其中这位是当朝太子。望城主通融,挑选营中菁英与驿站良马,将此一行人速送回京师以俟审问。随行附有军文一份,详述燕将军指令。”
戎跖冲身后招了招手,随即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原人站了出来,用掺有方言的官话道:“严领队一路行来,定是十分疲惫。此堡垒乃军事要地,不容外人过夜。城主将派使者接应你们至本地驿站,稍作歇息后为你们换乘良驽,备齐行粮以待远途奔波。”
严烈对戎跖一拱手,以示谢意。
旋即神庙口走出几名阿兰那卫兵,他们都围了纱巾,头戴帷帽,将面容遮住。领头之人翻身上马,引严烈等人向驿站而去。萧坚一夹马腹,走近梁少崧,低声道:“殿下,等会进了驿站,我们三人住在一屋,不要给旁人分开。”
“怎么了?”梁少崧顺萧坚的眼神向后望去。五六个阿兰那的士兵跟在护送队伍的末梢。他们肩扛长弓,装满备矢的鞍袋随坐骑的行走而拍打着马腹。
萧坚道:“那城主对他手下所打的手势,似乎是——”
“太子稍待!”严烈调转马头,在路中停住,“小的方才忘记将军文交付给城主了,请殿下先去驿站稍候,小的随后便来。”
梁少崧颔首应允。骑兵们分开一线,好让严烈从中穿过,随后又合了起来,将梁少崧三人围在中间。
梁少崧转过头,道:“萧坚,你刚要说什么?”
萧坚摇摇头,道:“没什么。”
阿兰那城依山坡而建,民居垒土就高,辅以木楼。两侧是手工匠人的店铺,售卖陶罐、锡器、香料、玛瑙匕首等货物。巷道狭窄,仅容三人并排行走,这一行人只得下马步行。
萧坚牵着马,慢吞吞地走在队伍末尾,不时仰头打量四周。
两侧墙壁高耸,将天空剖开一线。百姓居所的户牖半开,从中探出竹竿,上头挂满晾晒的衣物。这座城市从外面看犹如一座防守严密的堡垒。而走在其中,萧坚才发现它的街巷错综复杂,犹如迷宫。外人若初次到访,没有当地人的引导,一时间怕是走不出去。
有人拍了一下萧坚。萧坚回过头,发现是一名阿兰那城主派来护送他们的卫兵。帷帽檐垂下的黑纱挡住他的面容,一直遮到下巴。萧坚留意到对方的下颌上有个月牙形的伤口。
这名卫兵朝前头一指,示意萧坚跟上队伍。萧坚别过脑袋,加快了脚步,心中却腾起一阵不安。
驿站平屋由夯土所建,三面合围,柴扉半掩,院中有口盖了苫布的水井。马厩里,一个粗役正在喂马,见这一群押送队伍声势盛大地涌进驿所,一时愣在那儿,也忘记了要行礼。
严烈对那人拱手道:“御者,我们是从涯远关来的,要取道去京城,这里有几匹好马,都备上鞍,这几位歇一晚便走。”
粗役头一回听见有人尊称自己“御者”,连忙回了一礼,道:“遵、遵大人令。只是驿站破败狭小,一时、一时住不开这么多位军爷。”
“我们马上就回,不在此过夜,”严烈用马鞭柄一指梁少崧等人,“你只需给这三位安排一间独户,屋里烧好炭盆,再备桶热水,日落后送去。”
梁少崧摆了摆手。“严领队,这里水源匮乏,不必如此浪费。”
严烈没有坚持,只是将一锭纹银放入粗役手中,道:“备些可口菜肴,当地佳酿,好好招待一下这几位阿兰那的军爷。”
阿兰那的使者抱拳道:“城主有令,不得在外飨食,还望严领队谅解。”
不等严烈出言挽留,那使者便翻身上马,领着一队弓手离开驿站。萧坚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士兵身上。
“严领队,”梁少崧道,“从明日起,便是那些人带我们上路吗?”
“回殿下,正是如此。他们是阿兰那城中的精锐弓手,名唤‘迦罗眼’,取金翅鸟迦楼罗之义。有他们护卫,太子一行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京师。”
梁少崧道:“那阿兰那城主,是否需要支会他一声?”
“我已将燕将军军牒交托于他,想必他今晚会造访此地,”严烈道,“殿下须知,从进入阿兰那城时起,这桩案子便不再由涯远关管辖,而是移交阿兰那城主。这些游牧民族脾性古怪,风俗习惯也与东土不同。太子要小心言辞举止,万不可与他们起冲突,不然怕是会吃苦头。”
梁少崧颔首,道:“多谢严领军叮嘱,有劳足下一路奔波了。”
秦牧川挽留道:“严领军,我见这驿站环境尚可,你们何不在此歇息一夜再返回关隘?”
“前方军情紧要,若不及时赶回,关隘被中冶蛮狄围住,就再也进不去了,”严烈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神色,低声自语,“只盼涯远关不会陷入弹尽粮绝之地,而我也不必仿效南八断指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