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萧坚如何激将,刺客都毫无反应。一旁观战的梁少崧头一次发现萧坚如此多舌。在这两人对峙时,他已经包扎好了秦牧川的伤口,这快速包扎的技巧还是他在逃亡途中学会的。
萧坚灵机一动,说了一句胡语,大意是:虽然你身穿阿兰那的军服,但所做的事情却玷污了它。连女人都知道,鹰不会啄食一个刺客的尸体,大苍神是不会收纳你这样的灵魂的。
刺客向萧坚冲来,猛地旋身,双钩回圜一转,劈向萧坚的头颅。萧坚用刀格住。刺客右腿后展,借力下压,将萧坚的刀迫向地面。萧坚缩回左手,握住刀柄的右手向后一拧,将胡刀从双钩之锁中及时地退了出来。刺客右手一撩,亮出铁钩尾部的锥刺,由下而上地扎向萧坚的胸口。萧坚想挥刀去阻,但手臂的力气跟不上,只好向后退去,采取守势。刺客紧紧相逼,另一手的攻击随后便至。他身法连贯,将长钩舞得飞快,萧坚一时攻不破,大喊一声:“太子备鞍!”
长钩是中长程兵器,本就克刀,加之萧坚不擅刀法,一时处于下风,只是借着雪泥鸿爪的轻功,四处躲闪敌人的进攻。恰在这时,驿站的粗役被外头的响动吵醒,拉开了屋门,便是一声惊呼。刺客分了神,没料到驿站还有旁人。借着刺客一愣的空档,萧坚奔向马厩。
梁少崧已将秦牧川扶上了马,正在给萧坚的马上鞍。萧坚一拍秦牧川坐骑的马臀,那马吃痛,从厩中跃出,向出口驰去。
时间已来不及。萧坚夺过梁少崧手中的马鞍,扔到一旁,直接跃上马背,朝梁少崧伸出手。梁少崧握住,一借力翻身坐在后面。刺客飞奔而来,萧坚掷出胡刀。刺客一挥双钩,将刀挡飞,来势仍然不减。眼见二人去路将被封死,忽然从驿站外射来一支弓箭,奔向刺客。刹那刺客避开,与箭仅隔数寸。萧坚猛地一踹另一只马的臀/部,那马吃痛嘶鸣,向刺客疾驰而去。刺客被这马夺了注意,一时无暇顾及萧坚二人。
萧坚攥紧马鬃,一夹马腹,带着梁少崧掠向驿站的出口。
第17章
武馆的训练结束,任肆杯一行回到辽府时,见门口停着一台官轿,几个轿夫坐在马扎上歇息。那轿子的帘布是玄紫色的,绣以吉祥腾云,轿顶四角垂下流苏,轿身雕有精微的烟霞仙鹤图。轿中空空如也,不知来拜访的是什么人物。
“一、二、三、四、五……”任肆杯数着轿夫的人数,“嚯,这轿子的品级可不低呀。”
长庚把手放在任肆杯肩头。他的个子窜得很快,现在已经快长到任肆杯的下巴了。“任大哥,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任肆杯停下脚步,回望长庚。“怎么了?”
“那轿子……是东宫内十二监的。”
“内十二监?”霍鸣蹙眉,“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其实长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不愿说出来。
任肆杯把手覆在长庚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长庚,别担心。”
任肆杯留了心眼,从偏门进府,绕过正堂。一路上,他都挑偏僻的廊径走,为的是避开从宫中来的使者。将霍鸣和长庚送回他们所住的别院后,任肆杯准备去找辽公子。长庚本要同去,但被他阻止了。
“你们先去用早膳,食盒留在屋内了。我去问问辽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任肆杯说完,不待长庚回复,掉头便走,似乎很是着急。
长庚愣愣地站着,霍鸣在他身后问:“你不吃饭吗?”
长庚在软席上长跪下来,将筷子夹在指间,却久久不动。最后,他放下碗筷,语气坚定地说:“霍鸣,我不能让内侍抓到我,我得离开这里。”
霍鸣正在嚼麻糍,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确定他们就一定是来抓你的?”
“你听到前日的钟声了,父皇驾崩,每个皇子都得参加葬典。”
“你不愿回宫去吗?”霍鸣一时无法理解长庚的想法,“父亲去世,儿子守孝,不是须尽的伦常之事吗?”
长庚摇摇头。“虽然那是我的父皇,但是我一年也见不了他几次面。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哭,但是我却哭不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哭,他们明明都不知道父皇长什么样……”
“你是说,你不想回宫出殡吗?”
“不,我不是不想去出殡,我只是不想回宫罢了。”长庚知道一时是没有办法让霍鸣理解自己了。
“可是,如果不回宫,他们派人来抓你怎么办?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长庚摇了摇头。“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是皇宫。”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那里?”
“如果你从小在那里长大,你也会这么想的。”
霍鸣沉默不语,他能明白一些。
“我十四岁的时候,偷逃出了霍府,”他说。
长庚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霍鸣则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长庚追问道,这件事勾起了他的兴趣,让他一时忘记了宫中的使者。
霍鸣叹了口气。“因为族中的长辈一直逼我学枪,我一气之下撅断了枪杆,自己偷偷跑出去了。”
“你跑去了哪里?”
“没有跑多远。我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有带,还好那时是九月,天气还不冷。我在旅馆的马厩里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府中的看护找到了。”
“那你父亲责罚你了吗?”
“罚了。”霍鸣搓了搓鼻尖,这是他的小动作。每当他想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时,就会这样挡住自己上翘的嘴角。“我扎了一晚上的马步,还帮家仆把宗祠打扫了一遍,所有灵位都拿抹布擦净,被罚一周不许出门。”
长庚说:“我也被少师罚过,在宗祠跪了一宿。真不知道为什么长辈们都喜欢拿宗祠来惩罚我们。”
“我也不知道,”霍鸣说,“但是自从那一次逃家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因为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直逼我练枪了。”
长庚点了点头,耐心地聆听着。
“现在想来……他们那样逼我练枪,是因为想让我继承霍家的家主之位。我好面子,不愿服输,族中子弟没有人的枪法能胜过我,所以长辈们都认为我会成为下一任家主。但是好枪法不是一个好家主的必需之物……”霍鸣摩挲起掌心的伤口,“我有时候在想,霍家的没落,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们过于在乎枪术的强劲,而忽视了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我正在找。但那肯定是我父亲没有的东西。”
“如果你没有找到,还会当霍家的家主吗?”
霍鸣苦笑道:“会呀,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
“这就像我不想当皇子,却不得不当一样,”长庚若有所思地说,“但我想,我比起大哥二哥还有三哥他们来说还是要幸运许多。至少我还可以偷偷跑出宫,但他们却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如果这些人要带你回宫……你还能出来吗?”
“我不知道……”长庚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再也出不来了罢。”
霍鸣拍了拍长庚的臂膀。“没关系,等我当上霍家家主,立了军功,就可以进到朝廷里,去皇宫找你了。”
长庚想到霍鸣在迷宫似的皇宫里四处乱窜,呼喊自己名字的场景,不由地笑出了声。
霍鸣一头雾水地看着长庚。“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没有,”长庚怕霍鸣问自己刚才在笑什么,便转移了话题,“要立下军功的话,得做什么大事吗?”
“当然是打败蛮子,砍下人头,按功行赏。”
“砍人头?”长庚鼻子一皱,“一定要杀死别人吗?”
“一个蛮子的头,值五两银子呢,”霍鸣见长庚一脸不信,又加了一句,“我祖父告诉我的。”
“你祖父参加过战争?”
“参加过,他曾是千夫长,在燕将军手下任职,后来负伤了,才解甲归田。”
“燕将军?是涯远关的那个燕将军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霍鸣说。
“他与你的祖父是同代人……”长庚算道,“那他现在也该有花甲之龄了。还能继续守在边关,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霍鸣蹙眉道:“祖父说,燕将军年轻时习惯冲锋陷阵,身上落了不少伤,也不知道他还能在关隘驻守多久。”
“说起来,也不知道边关那边的战况如何了。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异情罢……”
“涯远关离这里很远,军情一时半会儿是传不回来的。”霍鸣忽然迟疑道:“但太子他们走了也有三个多月了……军营的急脚递,按说不该这么慢……”
长庚正要说话,屋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前,取下门闩,把门拉开。待看清门外的景象后,他胸中欣快的心情荡然无存。
门外站着一个内侍,相貌约四十上下。他身穿靛蓝仙鹤蟒袍,头戴六梁进贤冠,胸襟别以兕形的玉绶带。他身后跪着一排人,辽公子与任肆杯也在其中,他们都是一副凝重的面色。内侍瞥了一眼长庚,展开手中的鹅黄圣旨,高声道:“十四皇子梁长庚,接旨——”
长庚心里一沉,双膝跪倒在地,道:“儿臣接旨。”
“皇天眷命,统驭万方。圣宸山陵猝崩,临诏皓告天下,传帝位于二皇子梁崇岳。依循祖制,令皇族子孙缟素以入宗星观,守孝廿日,以尽伦常礼义。今新帝昭令十四皇子诣阙,并行戴孝披麻之事。敕命,嘉裕元年正月十七。”
长庚抬起双手,从未觉得胳膊这么沉重过。“长庚领旨。”
内侍将圣旨递给长庚,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十四皇子,您在宫外可玩太久了,再待下去,宫中有人要责备您了。”
长庚抬起头,刚要说话,但内侍却后退一步,将拂尘搭在肘弯间,漠然地对身后的随从说:“话已送到,该回宫了。”
辽公子打开袖袍,引内侍一行向府门而去。家仆们也尾随其后。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小院一下空了许多,只剩下任肆杯和霍鸣站在神色滞然的长庚身旁。
长庚打开圣旨,将其中的文字又仔细看了一遍。没有错,上面的确写的是二皇子登基。
“任大哥,”长庚猛地抬起头,“这上头说——”
任肆杯扬起手阻止了长庚接下去的话,对他点了点头。
“可我大哥……我是说,太子……”
“方才有那使者一行在旁,辽公子没有与我多言,”任肆杯眉头紧蹙,“宫中必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临时撤换储君。”
“可这上面写着,是父皇驾崩前将二哥立为……”长庚忽然顿住了。难道那诏书是伪造的?难道这一切都是二哥在幕后安排好了的?
长庚不愿继续想下去,但这个猜测既已成型,便再也无法拔除。大哥还在边关与蛮子鏖战,等他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到时一切木已成舟,他能否顺利回京抢回帝位,仍是难测。
“二哥怎么会这么做……”长庚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他怎么会……”
“长庚,”任肆杯把手放在长庚肩头,“先别慌,等我去和辽公子谈谈,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长庚拂掉任肆杯的手,后退了一步。“任大哥,你一直都知道这些,是不是?”
任肆杯沉默不语。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谈这些?是因为我还没到弱冠的年纪吗?”长庚抬高了声音,“但我是个皇子啊!我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吗?你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让我活在天下太平的美梦里!”
“长庚,我只是还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告诉你。”
“可我们不是一起经历了那些事情吗?我和你一起经历了那些,至少应该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你消失那么久,我一直不敢去想你可能已经死了……但你又忽然出现,活的好好的。你不愿说是谁救了你,为什么在深夜来找辽公子,我也不敢去问……能见到你活着回来,我就已经知足了。”长庚把圣旨丢到一边,背对着任肆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颓丧地说:“我想学好武术,这样下次就可以换我来保护你,可在你眼里,我始终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就像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
长庚慢慢地向庭院外走去。霍鸣捡起圣旨,看了任肆杯一眼。任肆杯仍站在那里,没有来追,望向他们的目光流露出担忧和愧怍。
霍鸣小跑着向长庚追了过去。
“长庚走了吗?”
“走了,半个时辰前走的。”
“你没去送他?”
“他生我气了,我不敢去送。”
辽公子一笑。“是气你瞒着他这些事罢。”
“我会告诉他这些事的,只是时机还没到,那个太监来得也太突然了。”
辽公子拿纸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不,谁都没有错,只能说那个孩子太聪明了。”
“是啊,”任肆杯叹了口气,“他一听到梁崇岳继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崇岳埋的线太深,若不是你追到‘刀’的堂口,我和姊姊可能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查出来。”辽公子用茶盖撇去茶叶的浮沫。“重鼓那边有什么消息?”
“那个叫刑鸦的服毒自杀了,另一个叫霜寒的在吞药前被重鼓锁住了喉咙,捡了条命回来。但他嘴巴太硬,站笼关了两天都没憋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