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烈忽然顿住,似乎自觉失语,重整神情,号令手下道:“去城中采买物资后,返程涯远关!”
众士卒吆喝一声,领了号令,不待三人送别,便离了去。
秦牧川细思严烈所言,心中不禁惭愧。自己在敌军将要围攻涯远关之际离开,与逃兵何异?即使在涯远关中被敌人围困,甚至在战斗中丢掉性命,也比沦为阶下之囚要强。
萧坚却不像秦牧川作如此念想。他向来习惯顺势而动,不懊悔木已成舟之事。他将马儿牵到槽边,取下鞍具挂在墙头,捻起槽内一撮草料,在指间搓了搓,对那粗役道:“这草料都发霉了,没有新鲜点的吗?”
粗役不知萧坚是军囚,还以为他是军爷,便一揖到地,惶恐道:“回大人,去年秋天草场害了虫病,烧掉不少,这些是仅剩的饲料了。”
“拌点菜油和黄豆,好好照料一下这匹马。”萧坚摩挲着马儿的额头。他先前的那匹坐骑在探路的时候倒毙了,这是他回到涯远关后同伍的弟兄送给他的一匹好马,颇有灵性,萧坚很是喜爱。
粗役诺诺应允。另一边,梁少崧与秦牧川已经进了侧屋,正在打量环境。
屋内空无一人,炕烧得正暖,上头铺一层灰色毛毡,案台上有盆磕到一半的南瓜籽。墙上用麻绳吊着把胡刀。墙体熏满煤灰,贴着的年画也不知是哪个年头的,已经褪色起皱。
秦牧川在炕边坐下,道:“那严烈心眼也够大,直接把我们扔这里就走了,也不怕我们逃掉吗?”
梁少崧道:“这阿兰那城孤立于沙漠间,我们既无钱财,也无口粮,如何走得出去?况且那城主似乎对城中巡防很是上心,我们是没法悄无声息地从城中逃出去的。话又说回来,我们本是军囚,若逃出此城,岂不是落实畏罪潜逃之名了?”
秦牧川嘿然一笑:“我只是随口一言,太子不必较真。”
梁少崧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松懈。“你可知从阿兰那城到下一处哨站要走多远?”
“下一处是位于东南一百五十里外的雁栖亭驿站,若快马加鞭,要走上一日半。再往东行三驿,就进入东原地界了。”
梁少崧想到进京受审之事,一时默然不语。
这时,萧坚跨进屋子,一边拍掉身上沾到的麦麸。正午日光从他身后落进来,显影的尘埃谷麸纷扬飞散。他本来就与梁少崧年纪相仿,只是因为行事老成,才让人对他的年纪产生误解。此时的日光让他看起来清爽许多,更有飞扬自在的年轻气度。
“刚那马夫说驿站没什么菜了,得去集市上买。”萧坚脱去狗皮大衣,用力地跺了跺脚,好震掉脚面的残雪。
他左右顾盼,看见墙上挂着的胡刀,便取了下来,在手中把玩。胡刀鞘身积满灰尘。萧坚平端起刀,顺表面一吹,灰尘扰动,钻进他的鼻腔,让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将鞘身向下拉了些许,端详刀镡,再褪鞘身。刀刃经日光照耀,反射出的雪光映在墙上,一晃而过。
萧坚将胡刀入鞘,放在炕里侧,再脱去皂靴,上炕盘腿坐好。他从竹箕中抓一把南瓜籽,要分给秦牧川,但秦牧川没有要,萧坚便自己磕起来。
梁少崧环抱双臂,倚靠门框而立。他看着门外,道:“从这里回到京城要多久?”
“最快也要两个月。”秦牧川答道。
“……前线局势不乐观,本王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回去。”梁少崧道。
秦牧川本要说什么,却被萧坚打断。“殿下,燕将军将你送来阿兰那城,就是担心边关一旦被围,殿下会陷入险境。若殿下又跑回去,无疑是以身涉险,辜负燕将军一片苦心。”
“不消你说这些,本王自然懂得。”梁少崧心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萧坚这么不讨喜,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顾虑旁人面子。
萧坚明白自己得把黑脸扮到底,彻底挑明道理,才能断了梁少崧回去的念想,于是继续道:“太子是帝国储君,性命攸关朔啸的国运,不能因为逞少年意气,便孤身涉险。若盲目断送性命,东宫无主,黎民苍生又该如何?”
秦牧川猛地一拍桌子,将竹箕从桌上震落,南瓜籽散了一地。
“萧坚!当心你的脑袋!你刚才说的话够送你进水牢了!”
萧坚对秦牧川的咆哮毫无反应。他蹲下/身,慢吞吞地把南瓜籽用手拢进竹箕。秦牧川见萧坚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不免无名火起,一脚踢翻竹箕。萧坚僵在那里,手仍停留在拢籽的姿势。他垂着脑袋,梁少崧看不见他的表情。
担心秦牧川和萧坚动起手来,梁少崧将秦牧川拉到一旁。
萧坚慢慢地直起身,斜乜秦牧川,卜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拿起狗皮大衣出了屋。
秦牧川沉声道:“太子,此人锋芒过盛,不能重用。”
梁少崧没有答话。他拿扫帚将散落在地的南瓜籽扫到角落。秦牧川本想阻止,但自觉刚才火气过重,在太子面前失了态,只好讷然坐在一旁,不敢插手。
午时后,驿站的杂役给屋里送来了热饭与浊酒。二人果腹后,歇息了一阵,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萧坚一直都没有回屋,梁少崧要去寻他,却被秦牧川拉住了。秦牧川将支摘窗推开一条缝,朝外一努下巴。
梁少崧凑过去,见萧坚正在马厩中刷马,神情专注,衣袖卷到了胳膊肘。一旁的杂役坐在马扎上抽旱烟,因有人分担自己的工作而神态愉悦。
“殿下,故意冷落一下他也好,不然怕他不知道自己的斤两。”秦牧川一想到日后还要与萧坚同行,眉头深锁。
“此人行事是有些古怪,”梁少崧道,“但到现在,他也没做过什么加害于本王的事情,不必理会他就是了。”
秦牧川阖起窗户。“雪已经化冻,之后的路会好走些。但到了御凉古津那里,不知会不会碰上春洪。”
“到那里约有几日?”
“十五日左右,正是往年春汛时节。”
“有其他路可以绕行吗?”
“如果渡口因为汛情关闭,我们只能走分野峡,那可得绕上好长一截呢。”
“与护送之人谈谈,看能否加快脚程。”
秦牧川与梁少崧又谈了些行程的细节安排。秦牧川久居塞外,对这里的地理水文熟稔于胸,俨然一个活地图。谈话间,他穿插以当地风土典故,听得梁少崧兴致高昂,几乎忘记了进京受审之事。
天色渐暗,秦牧川从柜子摸出一根蜡烛点上。梁少崧想起萧坚还在外面,便推开门向马厩走去。
昏暗的暮光中,梁少崧看见萧坚躺在稻草间,和衣而睡,虽然披着狗皮大衣,他的身子还是冷得蜷了起来。拴在一旁的马儿不时用马尾掸一下他的脸,但萧坚已经睡熟了,没有反应。
梁少崧摇了一下他的肩膀。“萧坚。”
萧坚侧过身子,将脸埋在稻草堆里,嘟哝道:“肆杯,找师傅去玩,师哥要练功。”
梁少崧又用力推了一下萧坚。“这儿冷,到里头去睡。”
萧坚仍是没有反应。
梁少崧只好脱掉火斗,将手贴在萧坚的脖颈上。萧坚被冷意一刺,猛地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他发梢间掺着稻草碎渣,一脸懵懂,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梁少崧道:“萧坚,别在外头睡,到屋里去。”
萧坚撑着脑袋。在马厩睡了一下午,他似乎受了风,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出声,才知嗓子沙哑干渴。
“不必了,小的睡这马厩就很合适。”
萧坚只是梦醒后的一时气话,梁少崧听见了,却噗嗤一笑,觉得这人总算透出了点生气。他在萧坚身旁坐下。马厩里的骚臭味让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你一下午没吃饭,饿不饿?”
“稻草拌黄豆。”萧坚愣愣地说。
“什么?”
萧坚反应过来,太子是在问自己,而不是问马。他屈起右腿,将肘弯搁在膝盖上,额头枕着小臂。闭上眼,眼前仍是梦中的隐机山。
过了很一会儿,他才说:“殿下,你回屋去吧,不要在外面受寒了。”
梁少崧以为萧坚只是心有委屈,便开导道:“你不要与牧川怄气。我们三人如今命系同舟,不应彼此相斗。”
萧坚心中叹气,不知该如何与太子讲明。“殿下,我没有生秦都尉的气,你先回屋吧,我等会就回去。”
这也许是梁少崧头一次想安慰别人,却碰了冷钉子。他窘迫地站起身来,心想可能是因为做久了军囚,都快忘记自己是太子了。
“本王先回屋了,你不要在外面待太晚,明天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梁少崧如此叮嘱,却见萧坚连头也不抬,心中不快,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
直到梁少崧离开,回到院子那头将屋门阖上,萧坚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向后仰靠在稻草堆上,胳膊横陈过双眼,另一只手攥紧了胸口。梦境带来的心悸仍未消散。
他梦见一伙手持烈焰旗帜的人攀上隐机山,将孤寺焚烧殆尽,师傅倒在血泊里,而师弟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婴孩,抓紧萧坚的衣袖,不让他去救师傅。
萧坚揉了揉脸,用力拍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惊蛰还有两个月就到了,不论如何,在那之前先把太子安全送回京城吧。
他正要起身,忽然听见从隔壁的巷子里传来笃笃的蹄声。若不仔细听,很容易错过那声音。久待军营的萧坚立刻辨听出那是被棉布包裹的马蹄才能发出的独特声响。
他翻身飞上马厩的桁架,屏住了呼吸。
梁少崧一进门,便听秦牧川道:“殿下不必理会那萧坚,让他睡在外头吃点苦头也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梁少崧将门掩上,怕让外面的萧坚听见,二人再起冲突。“牧川何出此言?我们三人如今与黥首无异,何来等级之说。”
“我不明白殿下为何坚持要带上此人,他于殿下分明毫无用处。”
“牧川,你忘了,我们能提前得到预警,都是因为他。回涯远关时,萧坚指路有方,也帮了大忙。你这么说,不免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
秦牧川冷哼一声,却不多言。
梁少崧被这两人间的不对付搅得颇为不耐,怠了做和事佬的心思,也不再多言。
蜡烛的光越燃越弱,光影翕忽,让梁少崧不由地产生幻梦般的时过境迁之感。离开京城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武士,胸中充满对驰骋战场的幻想。而今孑然一身,在这荒凉驿站消度残夜,只由命势推着自己向前,却不知该如何奋力挣破。
他噫吁之际,忽闻门外传来敲门声,心想萧坚这么快就想通了,便要起身去开。
秦牧川拦住太子,提起炕上的胡刀,轻步踱到门后,冲门外喊:“门外哪位?”
门外没有应答。
秦牧川和梁少崧对视一眼,胡刀出鞘一寸,秦牧川又喊了一声:“门外谁在敲门?”
他们等了片刻,门外仍是悄无声息。
秦牧川正要将门闩扣上,那木门却猛地向内震开,力道之大,让秦牧川往后连退三步才止住。
“当心!”梁少崧叫道。
秦牧川听见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下意识地脱刀出鞘,以刃身格挡。不料对方的兵器劲道甚重,震得秦牧川虎口一阵酥麻。
他抬起头,见一个蒙着帷帽的人影,身穿阿兰那军服。
那人将双钩往后一拉,勾走秦牧川手中的胡刀。他旋身一转,那重达十五斤的胡刀便直直地被甩到了屋外。不待二人回过神,刺客的双钩又袭向秦牧川的肩袖。秦牧川后退不及,袖角被钩住,连着血肉被扯下一大片。秦牧川呼痛,捂住伤处,指缝间已是鲜血淋漓。
梁少崧四顾屋内,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一根扫帚。他抓起扫帚尾向刺客扔去,那刺客将钩一拨,挡开这击。梁少崧借机勾住秦牧川的脖子,二人向屋外跑去。刺客反应过来,右手的铁钩向前一探,向梁少崧腰眼去。刹那屋外射来一枚石子,打向刺客右眼。刺客眼睛应激地闭紧,侧过脑袋避开,手中的铁钩失了准头,没能击中梁少崧。
萧坚站在院中,提着刚才被刺客甩出去的胡刀。见二人逃出屋内,萧坚将刀尖冲马厩一指。梁少崧会意,搀扶秦牧川往那里去。
刺客手提双钩,一脚踩上门槛,看着院中的萧坚,停止了进攻。
萧坚将胡刀挥了几挥,好熟悉手感。刀有点沉,他很少用这么重的兵器。虽然他曾在营中学过一点刀法,但不精此道,不过现在也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刺客取下帷帽,扔到一旁。他蒙了口罩,看不清面容,只是脊背有些拱,上半身强健如虎豹,下肢却十分瘦削,看起来很不协调。
“这回不带长弓伪装了?”萧坚冷冷道。
刺客不应,只是与萧坚慢慢周旋,寻找他的破绽。
“你身为阿兰那卫兵,却在宵禁时间私自外出,你们城主御下也太糟糕了些。”
刺客仍是不应。
萧坚啧了一声。今早在阿兰那卫兵护送时,他便察觉到此人有异。虽是弓手却肩背佝偻,胸型凹陷,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戴扳指——对于弓箭手而言最重要的护具之一。所有这些细节,让萧坚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而现在他唯一疑惑的是:阿兰那城主知道这件事吗?
“喂!我们虽然是军囚,但要杀也不是你们阿兰那人能说了算的,要是让皇帝知道了,判你大辟都是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