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因为害怕你的剑。”任肆杯说。
“那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跟陵墓里盗出来的古董一样么!”重鼓抿了口茶,咂咂道:“少见多怪。”
“我不知道你见温伯雪还要等。”
“女人总是要等的。”
“看来你最近没接什么案子。”
重鼓没应声。他抿了口茶,侧头望着窗户,蹙眉道:“你把帘子拉上干什么?”
“有人在楼下盯梢。你刚才没有发现?”
“哦,那人,”重鼓表情冷淡地说,“不用理会。”
“你知道他是谁?”
“不是‘刀’。如果是,我在楼下就会被截住了。”
“但也不是朋友。”
“谁知道。”
任肆杯道:“你带着这样一把剑在街上走,不是太招摇了吗?”
“京城里有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我是说,既然你几天前才和‘刀’交过手,总该谨慎些为好。”
“不管你谨不谨慎,只要有人想找你,他们总会找得到,就像刚才那人,”重鼓拍了拍一旁的剑,“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武器带在身上来得安全。”他将茶一饮而尽,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这里,毕竟我们现在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任肆杯十指交叉,抵住额头,艰难地开口道:“其实我是来找你们帮忙的。”
“肉镖起价一百两,财镖起价五十。正三品以上肉镖二百两起,皇族五百两。”重鼓流利地报出价目,见任肆杯一时沉默,补充道:“钱不够,不用再谈。”
任肆杯迟疑道:“能……抵物么?”
重鼓搔了搔后脖颈。“抵物?那更麻烦,我不懂鉴物。你可以去当铺换银子。我只认那个。”
任肆杯虽然曾在皇宫中偷过不少东西,但最后都物归原主,从未让那些物件消失超过十二时辰,更不用提从宫中偷运出什么珍玩了。他每月只有辽公子发的五百文禄养,这几年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够二十两银子。
“你是要我去护那个皇子吧?”重鼓道。
任肆杯听重鼓这么问,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是他。你愿意帮忙吗?”
“不帮,我们又不是朋友。”重鼓想了想,又说:“就算是朋友,也得交银子,不然我没法和头领交待,我是不会帮别人倒贴的。”
“可我帮你们找到了‘刀’的堂口!”
“那是因为你欠我们人情。”重鼓的声音变冷了。
任肆杯仍奋力劝说道:“但没人保护长庚的话,他一进宫,就会被他哥哥杀死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别跟我说这话。你去和温伯雪说,她是个女人,说不定还会怜悯你,给你颗游心散。”
任肆杯闭上眼睛,努力遏制胸中的愤怒。“我不应该来这里。也许是因为我中的毒太深,已经伤到了大脑,让我竟会相求于你这种人。”
重鼓听了不以为怒,反而哈哈一笑,这笑声让任肆杯更加恼火。任肆杯站起身来要走,不想再与这疯癫之人多言。
“其实,你刚才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重鼓道。
任肆杯斜乜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帮我们查到‘刀’的堂口,与温伯雪救了你,这两件事的价值不完全相等,”重鼓顿了顿,“前者比你的命更值钱。”
重鼓从襟中掏出两个瓷瓶,摆在桌上。
“这是我们从那两个‘刀’身上搜到的。他们随身携带一对毒药与解药,被俘时吞毒药自杀,解药却不知有甚么用处。本来我寻思着把这两瓶解药卖给药铺,不过既然先碰到你,就留于你罢。”
不待任肆杯说什么,重鼓便提起剑,自顾自地道:“这屋里闷杀人也,不如去看蝈蝈儿相斗。”
重鼓将剑背在身后,拉开屋门走了出去。任肆杯这才意识到重鼓一直都没有脱靴。他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此时重鼓已经走到回廊的拐角,一闪身,背影便消失不见。
任肆杯回到案几旁坐下,盯着那两瓶解药,忽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给对面的空杯满上残茶。
第18章
这天早晨,只有霍鸣一人来到了武馆。他看上去怏怏不快,手中提一根裹了布的长枪。
施樵山问道:“长庚怎么没来?”
“他回家了。”霍鸣从枪尾起解开长枪的裹布,却不与施樵山正面相对。
“这么突然?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施樵山关心地追问道。
“他……父亲去世了。”
施樵山面露恍然,随后带了憾色。“罢了。今日/你且先与我对练。”
霍鸣解开隐锋枪的缠布,漆黑的檀木枪身一节节地露了出来。
施樵山一见枪杆包浆的光泽,便知这是一把好兵器。他端详着逐渐袒露的长枪,直至缠布从四棱枪尖上褪去。
“好枪。”施樵山道。
“祖传的。”霍鸣拉开双臂,从枪尾向棱尖望去,隐锋枪笔直如墨线。他随后将长枪拉回,后手压在枪纂前头几寸,一抖长枪,枪缨一颤后顿住,收力干净。
霍鸣双手托住隐锋枪,递给师傅。施樵山接过,上下打量此枪,用拇指指腹轻碰枪刃。
“好枪。但——”施樵山将枪交还霍鸣,“今日先不用它。”
霍鸣面露疑惑。“可长庚已经回家了,弟子以为不必再用木棍训练。”
施樵山微微笑道:“你且坐下。”
霍鸣虽仍不解,但依言盘腿在师傅对面坐下,将枪平放于膝头。
施樵山道:“一乡野故事如此言道:山中有一猛虎,往来之人无不慑其凶残。一猎户为除去此害,埋伏于林中以陷阱诱之。俟捕获猛虎后,猎户以钳拔去其利爪锐齿,再放虎归山。猎户回村后,村民质问他为何不杀死猛虎。猎户道:‘去虎爪牙,与夺其性命无异。尔等如今可以安然上山了。’于是村民回到山间,再遇猛虎,正欲逃跑,却发现虎因缺了爪牙,再无法伤人。”
霍鸣沉默不语,一手抚摸隐锋枪的红缨,心中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施樵山道:“虎之骇人,在于其爪牙。正如你之傲气来自一身枪艺。其实从你用棍的方式来看,我早已知晓你擅长使枪。在枪法上,我已没有什么能传授于你,但你可曾想过,若你被敌人缴械,该如何应对?没了这好枪,你不就像那故事里被拔了利爪的老虎,只能坐以待毙?”
霍鸣停下抚摸枪身,垂头道:“霍鸣愿听师傅指点。”
“赤手空拳搏斗之法,世有百种,我所授之八卦掌,糅合形意拳之精要,以柔掌为主,既可强身健体,也可近战御敌,恰与枪之远攻相配。辽公子也是想到这点,才会将你送来这武馆练训。”
霍鸣点点头。“师傅所说,弟子都明白,只是……不知长庚为什么也会被辽公子送来这里。”
“长庚天性良柔,头脑敏捷,与八卦掌强调灵活,避正打斜的路数相贴合。”施樵山道。
“避正打斜……虽然师傅讲了多次,但弟子还是不太理解它的含义。”
“你且起来。”
霍鸣依言站起。施樵山一指场中的木桩。“你按我前日教你的步法走圈。”
霍鸣脱去外氅,将腰带系紧,走到木桩旁。他膝盖微弓,双掌外翻,先出左脚,随后右脚横于左脚前,脚尖向木桩;再向左旋身,重复一遍步法。他每迈一步,脚板起落时与地面相平。因脚尖总是冲着木桩,所以无论他如何旋身,总是与木桩紧紧相贴。
霍鸣走了约一炷香后,施樵山仍未喊停。少年的额头渗出豆大汗滴,步法也开始不稳。
“用丹田呼吸!”施樵山喊道。
霍鸣本以为自己练武多年,不该惮于如此基本的训练,但小腿的腓肠却开始隐隐酸痛。他凝神定气,撇去浮躁杂念,收紧腹部,将呼吸调整得绵长轻柔。
眩晕感渐渐淡去。霍鸣将那木桩想象成一个站立不动的敌人,以不变之势拆解自己的攻手。这念头让他沉静下来,专注于眼前之物,而不再去在意身体的不适。他想象自己以十步为一圈,将每一步的落点连缀起来,便构成浑圆的苍穹,而自己正绕这穹顶的边缘而行。
施樵山站在场外,不住点头。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他才让霍鸣停下,自己则脱去毡靴,着袜走进场内,与霍鸣相对而立。
霍鸣的胸/脯微微起伏,呼吸略显急促,但双目一片清明,正是练武至酣时。他深吸一口气,将动作收尾,用衣袖拭去额头汗滴。
施樵山道:“你现在把我当作那木桩,再来走圈,动作要慢。”
霍鸣对师傅一拱手,走了过来,按照方才的样子摆开桩势。
“先落左脚,以你左掌为刃,攻我颈侧。”施樵山道。
霍鸣依言而行,只是出手却有迟疑。施樵山抓住霍鸣攻向自己的那只手,右手成拳,拳节冲霍鸣腰眼去。
“旋身!”施樵山喝道。
霍鸣右脚探出,身子依走圈步法而转,让开施樵山这一击,随后另一只手的掌外侧下意识地斜击向施樵山的肋下,在一寸外顿住,心中豁然开朗。
施樵山将霍鸣的手放开,面露微笑。
霍鸣对他抱拳道:“弟子现在知晓‘避正打斜’之义了。”
“训练不比实战,你还得勤加练习,才能养成灵活的身法和头脑,”施樵山捋须道,“枪法讲究直来直往,不屑于避让躲闪。而八卦掌恰恰与之相反,对敌时缠身相斗,在避让中寻找进攻之机。若你能中和这两者,则能屈能伸,进退皆可。”
“多谢师傅教诲,霍鸣定勤加练习。”
施樵山只是捋须而笑。他望了一眼场外,淡淡道:“今日又有人来接你了。”
霍鸣依言望去,看见了任肆杯。
奇怪,长庚明明已经回宫了,任大哥为什么还要过来?
霍鸣虽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未露声色。他拾起一旁的外氅,穿戴好皂靴,将隐锋枪背在身后。向任肆杯走了过去。
“任大哥。”霍鸣抱拳道。
任肆杯道:“我们年纪差不了多少,叫我名字就行,不用见外。”
霍鸣点点头。“我今日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但长庚没有来。”
“我是来找你的。”任肆杯对施樵山一抱拳,算是告别,随后与霍鸣一道走出武馆。
习武时参透要义的欣喜还残存在霍鸣心间,让他脸上透出了属于少年人的灵动生气,一路上与任肆杯闲聊时也多说了一些今日的训练,不再像以前那样回答得一板一眼,像晚辈在回答长辈的问话。
对于霍鸣而言,任肆杯身上的神秘感从未褪去。霍鸣曾向长庚问过任肆杯的师门,但长庚所说的隐机山、雪泥鸿爪之类,霍鸣闻所未闻。他本想与任肆杯聊一聊那轻功,只是碍于情面,觉得二人还不熟识,因此没有去问。但今日与任肆杯提起施樵山所说的“避正打斜”,任肆杯却颇有自己的见地。交谈间,二人原本的疏离感倒淡了不少。
他们找了一间临近的茶肆歇脚。这间茶肆生意冷清,仅有几桌客人。任肆杯要了一处二楼的雅间,又问霍鸣要喝什么茶。霍鸣拘谨地说自己对茶没有偏嗜。任肆杯便点了壶银毫,并嘱咐茶博士无事不要打扰。
待茶博士退下,屋中再无他人时,任肆杯才郑重道:“除夕那晚你救了长庚,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霍鸣一愣,刚要说“不用了”,却听任肆杯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受了很重的伤,之后一直在别人家借宿,没能赶回辽府,心中担忧长庚的安危。但幸好你救了他,还和他成了朋友。他现在看上去比以前更外向了,还与许多门客结识,这是好事,我得谢谢你。”
“这没什么……只是他昨天走的时候本想找你道歉,可你不在。”
任肆杯一愣,不禁失笑。“是他的性子。”
“等他结束守孝出了宫来,你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的罢。”
“不……这很难说。”任肆杯的声音低了下去,霍鸣不得不向前探身,好听清他在说什么。“……宫里有人想要他的命,除夕那天来追杀我们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霍鸣蓦然想起长庚告诉过自己的那些与“刀”相关之事。他虎口的旧伤便是“刀”留下的。那刺客匕刃所沁的剧毒早已进入他的身体,静静地蛰伏,等待最后发作的时刻。如果不是任肆杯的这些话,霍鸣几乎忘记自己身上还有毒了,平日里他感觉不到任何身体的异样。
霍鸣道:“任兄,你今天叫我来这里,是为了何事?”
任肆杯用袖口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八仙桌上。“这是‘刀’之毒的解药,给你去用。”
霍鸣没有伸手去拿。“尤宁找了那么久,都没有配出药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是从被俘虏的‘刀’身上找到的。”
霍鸣猛地起身。“你抓住‘刀’了?他们现在哪里?”
“不是我抓到的,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霍鸣慢慢坐回席上,犹疑道:“可……给了我这药,你怎么办?”
“别担心,我还有另外一瓶。”任肆杯在霍鸣眼前晃过另一个药瓶,又将之收回袖中。
霍鸣盯着桌上的药瓶看了会儿。长庚和辽公子都相信任肆杯,此人应该不会骗我。
霍鸣探出手,将药瓶纳入襟中。
任肆杯接着问道:“霍鸣,你毒去了后,有什么打算?”
“武举今年三月便要开始了,我于长垛不佳,因此想去较场练一下射艺。樵山师傅那边也有许多掌法要学。我会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