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肆杯点点头,道:“你前段时间养伤应该落下同年应试之人不少,是该勤加练习些,但也要留心身体,不要贪多求进。”
“是如此。”
“只是希望霍鸣小弟能听我一言。最近这段时日,要留意辽府中气氛,若有异动,切不要留于京城内。”
霍鸣闻言,面露警觉神色。他深知任肆杯虽然性格散漫,但绝非追逐流言,危言耸听之辈,任肆杯此言必有深意。
“任兄何出此言?”
任肆杯把拇指冲墙壁一指,表露担心隔墙有耳之意。“你不用挂虑过甚,但小心一些总不为过。我很快就要离开辽府。你远离家乡应举,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一时照应不上,要自己珍重。”
其实从皇帝驾崩那夜起,霍鸣便有了对危机的预感。但他初来京城,对人与事都不甚了解,只好专心练武。任肆杯一言,却让他心中有了些许暖意。
“任兄要去哪里远行?”霍鸣问道。
“不远,就在京城。”任肆杯一笑,见霍鸣仍未猜出,便道:“皇宫。”
“皇宫?你去皇宫——”霍鸣恍然大悟,“是去找长庚罢?”
“对,”任肆杯笑着说,“我得跟他道歉去。”
“就是为了跟他道歉吗?”霍鸣有点不相信。
“我得看着他点儿,万一‘刀’再摸上门来呢?”任肆杯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霍鸣觉得他这么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霍鸣道:“可你的伤还没好全。”
“这个可以慢慢养,宫中补品多,草药也好,”任肆杯咧嘴一笑,“我还可以跟回春观讨点壮阳药来。”
不管霍鸣此前多么肃然,听到这话时,也不禁笑了。
任肆杯道:“那瓶解药你可收好了,只此一瓶。”
“一定收好,多谢任兄。”
“以茶代酒,祝你武举大吉。”任肆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长庚一直在思考人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在宫里,一切都是缟素之色,连他也成了素白的。他所穿的孝服用最粗重的生麻布制成,扎得他脖子痒疼。孝帽总是滑下来,遮住他的眼睛。起初他不知道为什么孝帽要裁得这么宽大,后来看见别人哭泣时,用帽缘挡住脸部,便明白了。
先帝的灵堂设在梁氏宗祠的正堂中,布置从简。原本挂对联的梁柱上缀满了花尾灵幡,正梁绕有粗麻。四重的楠木棺椁停放在灵堂最里头,仿佛其中锁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异兽。在安静的深夜时分,寒风吹过灵堂绕弄出的“呜呜”声,于长庚听来就像是那棺椁中的异兽在哭泣。
他已经在灵堂中跪有两日了。
皇家的跪法不那么幸苦。跪半个时辰,便起来走动一下。夜里则由十几个皇子们按辈份轮流守灵。棺椁放久了,楠木的清香便更加浓郁。长庚总觉得里头的尸骨已经开始腐烂,那香气中掺杂的奇异味道便是尸臭。可他不敢和别人这么说,怕让父皇的灵给听见。
步蘅也被椒房总管带来了。自去年秋狝后,长庚还没有见过她一面,本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见到她哀婉憔悴的脸色,便都吞回了肚中。他怎么能忘了呢?步蘅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之一呀。
长庚跪在竹席上,偶尔从一干皇子中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步蘅。步蘅呆呆地盯着正在燃烧纸钱的瓦盆,对周遭浑然不知。她没有戴红缨耳坠,这些日子因哀伤而茶饭不思,脸颊瘦了一圈。
纸钱的灰烟熏得长庚眼睛发辣。他揉了揉眼角,眼睛泛出泪水。可他知道这泪水与悲伤毫无关系。
我也许性格太凉薄了些,父皇死了,都不怎么感到哀伤。长庚心想。邢少师曾说过,丧礼乃人伦大义,更古的时候,有弟子给自己的老师服丧六年的。这样想想,自己只用服丧半年已经很幸运了。
但是……如果死的是任大哥呢——呸,这种事才不会发生。
长庚越不让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想,却有越来越多的杂念依附于此而萌发。他没忘记任肆杯重伤初愈,身上还有两重毒,如今体质比自己还虚弱。
一个假想从长庚脑海中滑过——自己身披孝服跪在这里,而那棺椁中陈放的便是任肆杯的尸体。
长庚像是心脏被人打了一拳,原本长跪之下依然笔直的背忽然躬了下来。他捂住胸口,不知道心脏为什么会这样剧烈地跳动,也不知道为什么喘不过气来。他只好闭上眼睛。隔着眼帘,他能感受到跃动的烛光,仿佛扑闪不定的流萤。他把孝帽往下拉了点,好挡住自己的脸。起初,他还有些难为情,怕让别人看见。但最后泪水越来越多,即使紧闭双眼也止不住。他只好仰起头,让泪水从脸颊淌下。
他现在很后悔在辽府时跟任大哥发了那么大的火,最后离开时,也没能见到任大哥一面。他很想念任肆杯,还有糖油饼的滋味。
凉河发肇于北端的汴晴山脉,一路曲折向南,汇入陆地内海,将朔啸的国土剖为塞外与东原。凉河中游途径弯曲峡谷,流速转缓,位于此地的御凉古津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但初春时节天气转暖,上游冰层化冻,挟卷冰碴的融雪一泻而下,凉河水量暴涨,流速迅疾。在此时渡河更是凶险十分。
梁少崧一行三人逃出阿兰那后,一路快马加鞭,要在春汛前赶到御凉古津。起初秦牧川还在坚持回阿兰那向城主讨个说法。但萧坚担心城中还有其他刺客,因此不愿折回。而梁少崧认为迅速返京,回报军营,才是要紧之事。“从涯远关发出的急脚递比我们快。等我们回京时,父皇必已得知边关战情。但军情过简,他远处京城,恐无法体认边疆之危急,我们务必要迅速赶回京城,恳请父皇调遣陇川府精兵援助燕将军。越拖一日,涯远关的危险便更大一分。”
秦牧川虽然心中不愿,但听太子这么说,也只好顺遂其意,不再争执。
从驿站逃走时,秦牧川从那刺客留在院外的马之鞍背上盗走战弓羽箭,因此才能在关键时刻射来救命一箭。但“迦罗眼”的长弓过于显眼,他们途径一处巴扎时,把弓卖了,换来新马新鞍,干粮清水。
萧坚因不用再和太子共乘一骑而长舒了口气,也为自己的马儿不必再驮两个人而感到高兴。
他们走得很急,露宿野外时席地而睡。即使在城中过夜时,也不敢放松警惕,总会留一个人看守。萧坚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他总觉得那刺客不是阿兰那城主派出的,而是别人。但这个念头没有凭据,因此他也没有和同伴提起。
最终,他们在正月二十这天的清晨赶到御凉古津。
汛期还未到来,河水依旧和缓。渡河的人很多,大都是想在春汛前赶回东原的外地商贾。细狭的河道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依稀可以眺见对岸的五彩石子滩。
人们挤在渡口上,唇边呵出阵阵白气。讲究点的人随身带有汤婆子,煨在袖中取暖。梁少崧一行牵了马,等另一艘大些的渡舟。渡口旁有人在卖炸油果子。萧坚买了点,用油纸包了,抱在怀里,回来分给二人。
过了约有一刻,雾气中才出现一叶长舟。等候的人们骚动起来,开始往前挤。梁少崧被撞了一下,萧坚及时抓住他的后衣领,好没让他掉进水里。
梁少崧略微窘迫地跟萧坚道了谢。
萧坚道:“梁公子,你和老秦带上我的马先走,我坐另一舟。”
梁少崧还没来得及答复,手中便被塞进一根缰绳。人流挟卷住他向前,他回头望去,一张张慌张焦虑的面容闪过,他却找不见萧坚那张永远处变不惊的脸。
“走了。”秦牧川搭上太子的肩膀,半推着他上了跳板。
梁少崧走在前头拉两匹马,马的蹄子在跳板上打滑,秦牧川从后头托住马臀,将两匹马推上去,自己也上了甲板。
舟立刻吃水很深。船夫见状喊道:“够了够了!别再挤了!剩下的坐下一艘!”
人群中发出埋冤之声。船夫抽回跳板,解开缆绳,用竹竿一撑岸边,舟便离岸而去。
梁少崧站在船尾,见萧坚在渡口边上冲自己挥手。他觉得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随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离开京城时从马背上回望的景象吗?人们围在邺华门外送别出征的军士。城墙离梁少崧越来越远,直到变成沙尘中一道模糊的残影,似乎轻轻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梁少崧从御凉古津进入东原的两天后,京城迎来了先帝的头七。
从皇宫通向邺华门的笔直大道上,铺满裁成铜币形状的纸钱。街道两侧的幢幢灵幡随风起舞。百姓身穿缟白的粗麻衣裳,候在路旁,等待出殡的队伍。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记得几个月前庄重华贵的秋狝之典,和那时从这四四方方的大道上走过的皇室车驷有多么气派。仅是数月之隔,相同的街道却是一派肃杀凋敝之景。人们默然垂手而立,晏笑交谈之声无处可闻。
一串铜铃的清响从不远处传来。手持牛铃古杖的乐师跳起羌戎先祖的舞蹈,引亡魂去往城外的皇陵。新皇帝梁崇岳托举着先帝珍爱的鲨纹剑。一众披麻戴孝的皇族子弟走在他身后,面色愀然。
八名力夫肩抬沉重的楠木棺椁,在飘落的纸钱雨中前行。决定殉葬的晏淑仪身着素白斩衰,外披金丝蝉衣,发髻挽成蝶翼般的形状,以箭笄别住。左右婢女搀扶住她,低声啜泣。其余的女眷都走在队伍的末梢。这是担心先帝的鬼魂看见她们,便无法舍弃尘世、进入转世之途。
任肆杯艰难地在人群间穿行,一路踮起脚尖,寻找队伍中的长庚。但长庚没有注意到他,孝帽挡住了他的余光。
这时,从路旁的百姓中窜出一个白衣的身影,挡住出殡的仪队。这人披发跣足,手提一个破了洞的瓦缶,击缶而歌道:
四方因缘一场空,花落梦碎袅无痕。
同为天涯蓬蒿客,化骨成灰逐轻尘。
昔日贤人今无寻,堪笑帝王障迷津。
一罢江山酌,缶歌与谁听?
这狂士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臂,指着新皇帝梁崇岳,高声道:“堪笑!堪笑啊!”
梁崇岳厉声道:“执金吾!将此人拿下!”
全副铠甲的士兵领命而出,将那狂士团团围住。那人仍在仰天长笑,凌乱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让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士兵将他的胳膊一把扭到身后,他的笑声变成了痛呼。
执金吾押着他走到梁崇岳面前,踹了一脚此人的腘窝。狂士吃痛跪倒。
梁崇岳斥道:“敢惊扰皇室的出殡,你想谋反不成!速速报上姓名来!”
狂士从发丝间死死盯着梁崇岳,喃喃道:“缶歌……缶歌与谁听?”
一名执金吾走上前,对梁崇岳一抱拳,道:“回陛下,此人是辽公子府上门客,姓楚名舆,目无法纪,已让我们抓过好几次了。”
楚舆嘿嘿一笑。那执金吾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不得放肆!”
楚舆的脸被摁得紧贴地面。他再也发不出声来。
“辽府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么?”梁崇岳冷笑,“朕看是喻辽秋率性太久,还以为自己是王爵呢。要是他府上养的都是这样一群不知礼义的蠹虫,还是趁早烧了好!”
梁崇岳对执金吾下令道:“将此人押入水牢,后日行车裂之刑!”
执金吾抱拳领命,将楚舆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楚舆被拖走时,他的吟哦声仍然十分清晰——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站在仪队前面的长庚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二哥吗?
他不敢抬头,怕让新继位的皇帝看见自己眼中的恐惧。他将颤抖的双手藏进袖中。
牛铃又响了起来,送葬的队伍徐徐向前推进。除了铃声,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宫婢们的啜泣声也听不见了。
长庚死死盯着脚前的青石地面。
慢慢地,他回想起很多早已遗忘的事情。他想起去年秋狝发生的那场意外,梁叔阳从马背坠落,半身不遂,父皇此后一病不起。那件事后,有侍卫接到密报,指控喻皇后因惧怕皇帝撤换嫡长子的储君之位,而行西域巫盅之事,导致父皇重疾难除。从承乾宫挖出的骨瓮证实了这个说法。但喻皇后一直没有招供,所以这件案子审到现在都没有结果。三法司只好将皇后软禁在椒房,禁止她随意走动,以免疏通关系,为自己洗去罪证。
但是,如果将梁崇岳放在幕后,一切就都说得通。
梁崇岳的计划很可能从秋狝时便开始了。梁叔阳的意外坠马,让梁崇岳去除了一个有竞争力的储君人选。而三皇子梁辰极性格暴烈,又是导致梁叔阳落马的罪魁祸首,所以已失宠于父皇。随后,梁崇岳安排“刀”进宫安置盅物,栽赃于喻皇后,好剪去太子一党的羽翼。
长庚因为偷听到这桩密闻,而被“刀”追杀,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被“刀”盯上的其他朝廷官员却没有那么幸运。即便任肆杯有所隐瞒,长庚多少也听说了柳伉在宴会上遇刺身亡之事。柳伉是德高望重的巨儒,恪守纲常,自然最支持太子继位。杀死柳伉的一定是梁崇岳派来的“刀”。
而任肆杯突然出现在辽府的那天晚上,正是柳伉遇刺时。他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拼上最后一块拼图。
长庚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梁崇岳的背影上,恐惧感再次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