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宿怨侣
傅少御见绝影这幅表情,当下心中一沉。
他推开人跑出门去,绝影见他衣衫单薄不整,忙从旁边桌上拿了件衣服,急追出去。
小酒馆对面的树桩边,只剩傅少御的坐骑孤零零地在那儿吃草,树干上被人用剑潦草地削刻出几个大字:沛都见。
沛都是塞北通往中原必经的一座边陲小镇,南北商客络绎不绝,傅少御从小就在这个草原与荒漠相接的地方生活。
他昨晚抱着萧绝入睡前,还在给他讲那里的风土人情,两人还约定要去趟大漠,那里的星空最美,罕有人烟,最适合谈情说爱。
结果呢?
春风一度,人跑了。
傅少御恼怒不已,又甚为担心。
昨天他以为萧绝心事重重,只是因燕星寒的事感触颇多,没想到萧绝还有事在瞒他。当时应该再多问这个小哑巴两句。
绝影为他披上衣服,道:“看留言字迹从容齐整,应该不是被胁迫离开,暂时应无大碍。既已约定见面地点,是否还要去查萧公子踪迹?”
傅少御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这还用问?调派一切人手,有消息立刻来报。”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唐筠翘着二郎腿躺在一棵树下,摇着折扇,优哉游哉,一副浪荡公子哥儿的模样。
绝影无奈道:“且不说公子有令,单凭你和萧公子一起在踏仙阁的交情……”
“停!”
唐筠啪的合上扇子,学着他的话呛声道,“且不说踏仙阁那堆烂摊子还等着我收拾,单凭萧绝见了我就要拔剑的劲头,我去找他?你还不如干脆直说希望我去死呢。”
“你……”绝影没他这般伶牙俐齿,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莫要曲解。”
“我曲解?”
唐筠不依不饶,眼睛里满是嘲讽的笑意。
“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萧绝每每见了我的模样你没看见?你让我去找他,不就是让我把脖子洗干净递过去让他砍吗?”
绝影哑然。
他本就嘴拙,碰上唐筠生气的时候,更是木讷无措。
唐筠偏就爱看他吃瘪。
“因着那幅画像,萧绝笃定是我有心害他,公子不准我分辨,那我就只好躲着。现在他人不见了,就要拿我作饵,你存的什么心?你巴不得我死,是也不是!”
“你——!”
绝影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气得脸都红了,却搜罗不出什么话堵住他的嘴。
二人对峙时分,旁边闭目打坐的黑袍适时出声:“不如你俩去打一架,打死了我来收尸。”
顿了顿,他又加一句:“收尸费提前结算一下,五十两。”
唐筠和绝影齐齐朝他看来。
清风吹来,掀开斗笠下的黑纱一角,额角的伤疤将男人的面容衬出几分肃杀,导致他说这种玩笑话听起来都很瘆人。
唐筠嘴角一抽:“大哥,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赚钱呢?帮我骂这个天杀的啊!”
绝影突然开口道:“那幅画像,你收了公子一百两。”
黑袍理所当然地耸耸肩:“我画的,当然得收钱,公子也不例外。”
“你画的?”唐筠惊诧地看了眼他缩在袖口下的手,“你还有这本事呢?”
绝影又道:“当初唐筠远走不至峰,留下玉玦托你转赠于我,你讹了我一百两。”
“嗯?”唐筠坐直了身体,抱起了胳膊。
“哦,”黑袍眨眨眼,“有这回事吗”
绝影继续道:“还有我每年托你给唐筠送东西,你每次收的跑腿费我都记得……”
唐筠一怔,视线转向面无表情细数旧账的男人。
“嗳!你来这儿究竟是干嘛的?”黑袍尴尬地打断他,又拍拍唐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懂点事,人家绝影只是来传公子命令,又没针对你,你胡乱揣测怎么能行?”
唐筠哼了一声,垂下脑袋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黑袍冲绝影摆摆手,道:“你先回吧,萧绝的事我等自然尽心竭力。”
此时唐筠忽然站起来,狠狠推了绝影一下,低骂了句“死木头”,又踢了地上的黑袍一脚,道:“亏我叫你这么多年大哥,你却跟他联手耍我!”
他在踏仙阁十年,每年黑袍都会带许多好东西来偷偷探望。
竟都是绝影送的。
当初窝在房间里拆礼物的感动心情,如今想来,简直就是糖上沾了鸟粪。
更要命的是,他还有点想原谅那个鸟人。
真他娘的容易心软,没骨气。
唐筠愤愤地暗骂自己,扭头想走,绝影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松手。”
嘴上这样说,手却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
绝影不肯放开,却也不知该在这时说些什么,屁股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他踉跄着往前扑,顺势把唐筠抱进怀中。
二人都不甚自在的红了脸。
“你俩聊,影子你记得把他护送回踏仙阁。”
黑袍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尘土,功成身退。
绝影点点头,仍抱着唐筠没有松手。
唐筠狠狠跺他一脚:“谁用你送?”又朝翻身上马的黑袍扬声大喊,“岑大哥等等我,我随你一道回去。”
黑袍正色道:“我出来时日已久,自该回去,你老实回踏仙阁去收拾残局,下次见面,”他摘下斗笠,遥指北方,“咱们就该在那里会合了。”
唐筠的视线随他所指的方向飘往远方。
“我在家里等你们。”
黑袍压下斗笠,长鞭一挥,“驾——!”,坐下黑鬃马长嘶奋蹄,眨眼只剩扬起的十里烟尘。
唐筠怔愣许久。
绝影从背后抱着他,收紧手臂问:“在想什么?”
唐筠仍在看着北方,声线有几分颤抖:“我恨你绝影,都是因为你。”
绝影把他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站着,发现怀中人眼圈儿发红,他瞬间慌了神,一只手捧着他的脸,手指头却小心翼翼地不敢乱动。
“因为你,我十年没回家了。”
绝影心咯噔一下。
“……对不起。”
“既然舍不下,为何不来踏仙阁看我?”
“……我、我以为……你不愿。”
唐筠狠狠踹他一脚,又打他两掌,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以为!你以为!去你外祖母的你以为!你给老子滚!”
绝影任由他打骂,就是不肯离开半步。
等唐筠撒完气,他才道:“其实我每年都在,怕你生气,没敢现身。”顿了顿,又如实说了一句,“也要监督他没有私吞我送你的东西。”
唐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丢面子,使劲把人推开,去牵自己的马。
绝影立刻跟上。
“不必跟着,”唐筠把扇子别到腰后,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扫了男人一眼,“我回不至峰后,自会留意萧绝有没有回去。你找你的相好去。”
一听最后这句,绝影哪肯放他离去?
“哪里有相好?”
他把缰绳缠在手腕上,一手紧攥着唐筠的膝盖,仰头看过来时,板板正正的脸上浮着加粗的“认真”二字。
“我与你解释过,你要信我。”绝影急切道,“当年真的是封彦设计下毒害我,公子可以作证。”
唐筠抿唇不语。
至今他还记得特别清楚,十年前那个夏夜,他悄悄溜进绝影房间时看到的情景——绝影将封彦压在凌乱不堪的被褥里,两人都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
彼时都是十六七岁,这番模样自然会叫人想歪。
尤其是唐筠,更是有如当头棒喝。
他本来是想把亲手打磨的玉佩挂在绝影床头,好让对方第二天一早睁眼就能看到,这是他送他的十七岁生辰贺礼。
封彦当即大叫,招来许多的人,当众指责绝影要对他施暴。
唐筠心神大乱,气恼、震惊、失望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狠狠把玉佩往地上一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而绝影身上迷情之物未解,本就浑身燥热,强行咬破舌尖才能勉强保持一丝清醒。
少年人又好颜面,被人当众指责行这种猥亵之事,他也又气又恼,当时根本没想到要与唐筠解释。
即便当时傅少御已因前番婢女近侍离奇死亡对封彦有所怀疑,但调查还是需要时间。
绝影以为,哪怕所有人都怀疑他,至少他能在唐筠这里得到一份信任。
可他等来的,是唐筠要去踏仙阁的消息。
绝影前去质问,唐筠却片字不肯答他。
年轻气盛,那股倔劲儿泛上来,没忍住吵了两句嘴,许多平日里相处的小事都被拿出来摆上桌案,插上蒺藜,互相往对方身上招呼。
气到极点,绝影说了这辈子他最后悔的那句话。
——好,你要走我不拦你。去了踏仙阁就永远别再回来,滚!
唐筠当真滚了。
这一滚就是十年。
“封彦嫉恨我受公子器重,他功夫不如我,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绝影竖起三指对他起誓,“我心里从来只你一人,也绝未与那厮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唐筠把视线转开,沉声道:“你不必跟我发誓。”
“那你要怎样才肯信?”绝影追问。
唐筠没答。
这番话,他不是不信。
只是他不能释怀,这个解释绝影拖了十年才肯开口。
人生有几个十年?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长着长着就变成了木头桩子?
“你这么拦着,我怎么回踏仙阁?”唐筠把缰绳从他手里夺过来,“误了大局,可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绝影终于脑子灵光了一遭。
他翻身上马,坐在了唐筠身后,把人揽在了怀中。
“既如此,我送你回去。”
唐筠倒也没再推开他,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过去的就算了,咱俩做不成鸳鸯,也不必做宿敌,你我同门,以后我自会叫你一声大哥。”
大哥把他搂得更紧,扬鞭带他策马奔向西南蜀中道。
“我不要做你大哥,我要做你的影子。”
第42章 重相逢
傅少御并没有立即北上。
他心想,或许萧绝良心发现,会回小酒馆找他。
只是等了一个上午,人没等到,却有几个散侠游士路过,以为他是掌柜的,冲他讨酒喝。
本想把人打发走,但傅少御听他们闲聊提到了踏仙阁,他便做起了临时掌柜,分心偷听了两句。
燕家出事后的这几天,频频有人试图去往不至峰打探消息,一部分是想搞清楚传言中的异瞳杀手是否真的存在;另一部分则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不至峰有暗宫藏宝的消息,想借此机会来一探虚实。
武林正道本就视踏仙阁为魔教,这么多年的相安无事,无非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进行发难。
可眼下不同了。
燕星寒之死,是个绝佳的理由。
不管封彦所说的“双目异色”之人是真是假,只要和踏仙阁扯上关系,就已足够。
至于真凶究竟是谁,除了燕家人,又有谁会当真关心?
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得像陷入一场漫长凛冬季的江湖,终于露出了细微裂痕。
冰面之下,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看这情形,萧绝的身份一旦暴露,只怕武林会拿他祭旗,征讨踏仙阁。
傅少御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待到午时过后,战战兢兢的老板溜回来看了一眼。
远远瞧见自家铺子还在,不禁松了口气。待他走近些,竟发现昨夜的一位大爷正立于柜台后与人细算酒钱,眼睛登时睁得溜圆。
怎么还做起生意来了呢?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少御瞄了眼角落里那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桌,想起昨夜激烈又缠绵的种种,他沉肃着一张脸,把铺子从老板手里盘了下来。
出的价钱远高于所值,老板自然喜上眉梢,美滋滋地揣着银票回家打算做些别的小生意。
傅大侠枯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小酒馆门口,突然想到一句话特别适合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直等到金乌西沉,也再没见到半个人影。
傅少御暗自发誓,等萧绝回来,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下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左右睡不着觉,他上马先回了趟上冶,今日燕星寒下葬,挂着白幡的府邸笼着一层惨云愁雾,除了隐隐的哭声,倒也没见异常。
萧绝也没来此处。
那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傅少御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
他纵马北上,但未疾行。离外公的寿诞还有近半个月的光景,他时间还算充裕,一路走走停停,打探萧绝的消息。
在第四天时,他终于收到了回音。
是绝影的飞书。
打开一看,上书八个大字:踏仙除患,未见其踪。
满心期待瞬间落空,傅少御这辈子从未如此沮丧过。饶是他向来进退有度,端正自持,此刻却无法自控拔剑出鞘,旁侧一棵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碗口大的截面,整齐平滑,可见其剑术精妙。
轰然倒下的大树,砸起一片灰尘,惊了正在吃草休息的马儿。
它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调转马头,将松散栓在树干上的结挣开,慌乱地往林中奔去。
傅少御平日最宝贝这匹马,今天瞧着它这般模样,不禁也生出几分厌烦,耐着性子去追,却转瞬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