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一步,那人就退后一步,怯生生的,又处处透着锐利的防备,活像只胆小的刺猬。
傅少御觉得有趣,故意把人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时,刺猬哆哆嗦嗦地把剑往他胸口戳了戳,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
傅少御坏笑着用两指夹住乱晃的剑尖,轻轻用力,弹指间,劣质长剑已断成两截。
他倏然一步跨到了那人跟前。
那一瞬,他冷不丁撞进了一双戒备不安的眼睛,如纵身跳进了琥珀月亮下波澜暗涌的海洋。
傅少御呼吸一窒:“你的眼睛……唔……”
胸口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那半截断剑刺破衣衫扎进了他的皮肉。
伤人者慌乱地把他推开,一溜烟跑进了树丛中,如同那只受惊的兔子。
傅少御把断剑拔掉,检查了下伤口,只破了点皮,血都没流几滴,他揉了揉胸口,又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树林,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话都没说上一句,还被捅了一剑,这算怎么回事啊?
翌日晚上,傅少御照例去了后山,等了半天却没见到人,他疑惑地往回走,没成想正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还能再碰见他,又像见了鬼,拔腿就跑。
傅少御运起轻功,眨眼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跑什么?我真不是坏人,只不过看你练剑练得辛苦,不得窍门,想同你讲解一二罢了。”
见对方不信,他亮出了令牌:“看见没?这是圣月令,崔玉书见了它都要跪地叩首的。”
傅少御看他没了逃跑的意思,满意地扬起嘴角,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少年低下脑袋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没有名字。
傅少御只当他是戒备心重,也没有强求,而是亮出自己的佩剑,反手将剑柄递过去。
“拿着。”
对方一动不动,傅少御叹了口气,绕到少年身后,不由分说将剑塞到那只温凉的手里,然后向上握住了他的手腕。
“剑,要这样舞。”
话音未落,剑招已出,发力沉肘,收势拔肩,少年被动地跟随身后人挥剑刺挑,好几次都踩在了对方的靴子上。
他抿着嘴唇,专心练剑,待到一套剑法舞完后,他一言不发地跑了。
只是临跑进树丛前,回眸看了傅少御一眼。
傅少御觉得,这个小笨蛋有点可爱。
一连三天,他们像达成了默契,每到子夜时分就会出现在后山那块空地一起练剑。
小笨蛋其实很有悟性,在傅少御手把手的指导下,很快就把一套剑法练熟了。
他独自演武完一套剑法,主动站到傅少御身前,连剑带手一并递过去,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想让我教你别的?”
漂亮的少年点点头。
“可以,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傅少御说。
少年又露出了那种低落、委屈又凝重表情。
傅少御叹口气道:“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告诉我名字,也不说句话。你不闷得慌吗?”
少年摇摇头,还是不吭声。
傅少御突然笑了:“你再不说话,我就叫你小哑巴了啊。”
那人抬眼看过来。
自从那晚傅少御看到他的眼睛后,他的左眼就被布条蒙住了。傅少御几次想给他摘下来,他都不肯。
“干嘛这么看着我?”傅少御绕着他走了两圈,突然在他身后停下,把下巴搁在少年的左肩上,几乎咬着他的耳朵笑道:“你不反抗,那我真的叫了啊,小、哑、巴。”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垂上,少年瑟缩地想躲,傅少御偏偏起了坏心思,一手抓住他脑后的结,轻轻一勾,左眼上的布条松脱下来,扰了视线。
少年踉跄着往旁边栽去,傅少御眼疾手快把人拽进了自己怀里。
“别动,”傅少御使劲箍着那把纤细的腰,赞叹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呐。”
少年慌乱地垂下眼睫,半晌,冒出一句低如蚊呐的呢喃:“不好看。”
傅少御一怔,松开手笑着捧起了那张白净的脸蛋,打趣道:“原来我的小哑巴,会说话啊。”
第60章 初心动
少年拍开那两只胡闹的手,脸颊烧得滚烫。
因为他无名无姓,很多人会给他起绰号,诸如“独眼龙”“蓝眼怪”此类,大多带着浓重的讽刺与嘲弄。最中庸的称呼是“那个谁”,听在耳朵里也有种被轻待的漠视感。
今天这个人一时兴起叫他“小哑巴”,显然也存了捉弄的心思,但这三个字从那张嘴巴里说出来,不带任何攻击性,反而像是一种昵称。
他咬咬嘴唇,没有反驳傅少御这样叫他。
他知道好歹。
“又不说话了?”傅少御低头凑过去,见他眼圈儿泛红,好笑道:“你不会哭了吧?”
小哑巴摇摇头,又把手里的剑往前递了递:“继续。”
傅少御侧身一步,换个角度,借着疏朗月色看清了他眼底布满的血丝,怪吓人的,还有那么丁点可怜。
他接过剑,反手插入鞘中,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陪你玩了,连着几天熬夜,我快困死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又不好意思缠着傅少御,只能乖乖地同他一起往回走。
傅少御两手交叠搭在后脑,在荒野夜色中闲庭信步,眼尾余光扫过身边耷拉着的脑袋瓜,实在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
“学武不是一蹴而就的,明天继续。”
那颗小脑袋唰地抬起,眼睛亮晶晶的看了过来。
掌心被他略显毛糙的头发蹭了一下,有点痒,傅少御收回手继续懒懒散散地走路。他打趣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武痴,到时候我该把你带回去交给外公,他老人家最喜欢盯着小辈习武了。”
小哑巴怔了一下,从他的话里提取出一个关键信息:“你要走?”
“嗯?”
傅少御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想通了,小哑巴被分到与唐筠同住,又只会花拳绣腿,想必才到踏仙阁不久,不知他只是来山里小住半月的赤月特使。
估计是把自己当做同门师兄了。
傅少御逗他说:“我不走,难道要留下来把一身绝学都平白叫你学去么?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小哑巴又垂下头去,任凭傅少御再如何同他搭讪,也不肯说一句话。
直到分别前,他站在檐下回眸看了傅少御一眼,期期艾艾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那张白皙的脸上荡开。
看得傅少御掌心又开始发痒。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就听见对面床上发出一声拿腔拿调的低吟:“情哥哥不要嘛……半夜三更的奴家好怕……”
傅少御眉角一抽,抄起刚脱掉的靴子往对面丢去。
褚风“哎哟”一声,把被子往上扯蒙住脑袋,笑了几声就又睡过去了。
“猪。”傅少御暗骂,和衣躺在床上,头枕双手望着屋顶发呆。
过了许久,天边滚来阵阵闷雷,和着褚风的鼾声一起在耳边此起彼伏,他竟渐渐有了睡意。
翌日醒来时,外面风雨交加,天色昏昏沉沉的像入了夜。
傅少御腾地坐了起来,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褚风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摆弄茶杯,笑嘻嘻地打听:“公子惦记着时辰做什么?有约在身?”
傅少御重新躺回去,闭上眼说:“没有。”
“公子真当我是猪吗?”褚风瞬步来到床畔,饶有兴趣地戳戳傅少御的肩膀,“说说呗,你接连几晚偷跑出去是见谁去了?”
傅少御幽幽睁开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褚风笑道:“别害臊嘛,这个年纪,人之常情。”
“我就不能是去打探消息?”傅少御不答反问。
“要是办正事,怎会不带上我呢?”褚风眨眨眼,笑得更加鸡贼,“更何况公子每次出去,回来都沾着花香。”他凑近些,挑挑眉继续怂恿,“说说呗,让我家少主春心萌动、恨不能夜夜幽会的大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傅少御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一脚把人踹开了:“整座山就几个普通侍女,哪里来的美人?”
“山上没有,山下可能有啊。”褚风笑道,“公子一溜就是整宿,刨掉来回的时间,差不多能匀出一个半时辰,幽会美人足够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
他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不顾傅少御的嫌弃表情,以手掩唇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刚开荤,想日日笙歌可以理解,但也要懂得节制,”他郑重地拍了拍傅少御的肩膀,“来日方长嘛。”
傅少御的耳朵尖腾地红了,没好气地把人推开:“你龌龊!根本和你想的不沾边……”
“公子不必解释,我懂,我懂。”褚风笑得春心荡漾,少年人嘛,初识风月,羞于启齿,纯情得很。
“你懂什么!”傅少御用枕头砸他,“我认床睡不着,出去散心而已,你当谁都像你似的风流无度吗?”
褚风见他快要恼了,就收起了玩笑,躲过枕头重新坐在桌边,摆弄他的茶杯。
到了晚上,风雨还未见收势,褚风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抖腿。
“听闻蜀中多雨,可连绵数日也不放晴,不知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傅少御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斜风冷雨扑面而来,只片刻就把他的衣襟淋湿,他皱着眉头又将窗子关上了。
褚风还在自顾自地说话:“万一耽误了入门比试,还挺可惜的。真想一睹小唐唐拔得头筹的风采。”
傅少御这才朝他看过来,问:“什么比试?”
“我就知道你刚才没听我说话,”褚风说,“姓崔的这几个月搜罗了一群半大孩子,都是些身世孤苦、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以为入了踏仙阁的山门就有了靠山,有吃有住还能习武,试想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傅少御皱眉道:“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们习武满百天就要被拉去自相残杀,能活下来的自然是有些天赋本领的,这些人才有机会得到姓崔的栽培。”
傅少御眉头皱得更紧了。
褚风以为他是在担心唐筠,开慰道:“放心吧,那群只会些花拳绣腿的新手,加起来也敌不过小唐唐的一根手指头。”
傅少御问:“这是踏仙阁传统?”
褚风点点头。
傅少御又问:“最后会留几个?”
“啊,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褚风想了想,“十个肯定是有的吧。”
天际劈下一道闪电,闷雷轰隆隆从头顶滚过,褚风又换个姿势和傅少御聊天解闷,嘚吧半天说得口干舌燥,起来喝茶却被傅少御按住了手。
褚风疑惑:“怎么了?”
傅少御说:“晚上喝茶睡不着,你忍忍吧。”
褚风:“……”
这晚褚风没喝茶也特别兴奋,平日戌时就差不多要睡的人,愣是拉着傅少御讲了一个时辰有关自己风花雪月的那些事。
傅少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思早已飘到了风雨中。
这样大的雨,小哑巴应该不会去后山了吧。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待褚风的鼾声变得有规律起来,他抄起那半张银质面具,撑伞出了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顺着伞檐倾泻而下,在傅少御眼前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
去后山的路泥泞不堪,傅少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点后悔。
他不过才认识小哑巴几天,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实无必要冒雨前来赴约。更何况天气如此恶劣,小哑巴也许在自己房间呼呼大睡呢。
至少来之前,应该先去趟唐筠房间看一眼人在不在。
为了个陌生人冲动行事,当真有失分寸。
但一想到昨晚分别时,小哑巴在廊下回眸的那一眼,掌心的那股酥痒又泛上来,傅少御加快了脚步。
许是走得急切,当抵达那块空地,见到那个在雨中练剑的瘦高身影时,傅少御的胸口砰砰跳得太快,缓了好一会儿才安分下来。
“小哑巴。”
雨声盖过了他的低唤,那个羸弱少年又无内力傍身,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傅少御握紧雨伞,抬高音量又叫了他一声:“小哑巴!”
雨中的身影凝滞一瞬,转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明明漫天雨幕浇灌得山中尽是朦胧水雾,夜色中连分辨五指都难以办到,但傅少御就是觉得,小哑巴冲他笑了一下。
他招招手,大声喊:“过来。”
瘦高的少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提剑朝他小跑过来。
这个收剑招式,还是傅少御昨天手把手教他的,没想到竟学得这样快。水珠击打在剑刃上迸裂开,剑花挽得飒爽漂亮。
傅少御竟有点欣慰,他突然体会到了外公教他习武的心情。
尽管他这个学生肯定不如小哑巴这么乖巧可爱。
小哑巴跑了过来,眼睛发亮地盯着他看,傅少御一把将湿透了的人拽进伞底下,说:“你傻吗?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跑来练剑。少练一天又不会死。”
说完,他又想起那个残酷的所谓“传统”,心情又有点莫名沉重。
对小哑巴而言,少练一天,也许真的会死。
小哑巴擦掉脸上的雨水,顺手把剑递向傅少御,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傅少御看他一身狼狈,凌乱发丝下那双漂亮的异瞳含着怯生生的笑意,叹了口气:“哪有你这样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