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点头,再出声时却回答了沈清盛之前那个问题:“我来是为了他,雷损来也是为了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关七。
沈清盛顺着苏梦枕的视线向门口看去,关七的手臂还在流血,但看他的样子却一点也不在意,表情和眼神又回到了沈清盛初见他时那般的迷茫、稚嫩与空虚。
身上的伤他不在意,听到苏梦枕和雷损专门为他而来时也不在意。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苏梦枕和雷损是谁,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唯有在和人动手时,他才像是个会思考、会动的人。
“他是谁?”沈清盛忍不住问道。
“他是关七。”
苏梦枕既不介绍关七是昔日江湖上另一大势力“迷天盟”的领袖,也不说明关七的武功早已冠绝当世,需要他和雷损二人联手才能应对,他只说“他是关七”,这便足够了。
沈清盛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之前从未听过关七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本身也不怎么特别,但今天过后,他必将之牢牢记在心上。他记的不是关七的名,也不是关七的貌,而是关七的剑。
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剑气。
利到足以折断他手中剑的剑气。
沈清盛的右手不禁轻抚过仍挂于自己腰间的剑鞘......空荡荡的,他还有些不习惯。
“你们说完话了吗?”关七忽然出了声,声音稚嫩地像个懵懂的小孩子,“我可以说几句吗?”
沈清盛回过神,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请说。”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语气里也尽是迷茫。
因为沈清盛接了他的话,所以他在说这句话时看的是沈清盛。
沈清盛看的却是苏梦枕,苏梦枕似是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因此又对他解释了一句:“关七似已疯了。”
“你说我疯?”
关七的眼神、话音瞬间变得锐如刀锋。
轰隆。天外忽然砸下一个雷,几道游龙般的电光在空中若隐若现,这整个世界好似变成了一幅画、一块布,轻易地就能被这几道电光撕裂。
雷声源源不断,电光纷落如雨。
关七尖啸一声,啸声更比雷声响亮,人像炮弹般冲出,其速更比电光还快。
可比雷声亮、比电光快的不止关七一个,还有刀。
苏梦枕的红袖刀。
刀影重重,刀吟清亢,吟声中夹着几片咳声。刀光饮血,饮的既是苏梦枕咳出的血,也是关七体内的血。
血如泉沸,关七却是大笑,一边笑一边向旁观的沈清盛发出两道无形剑气激他出剑。这还不算,笑过后他又震声喊道:“雷损呢?雷损在哪儿?”
趁着苏梦枕回刀、沈清盛尚未出剑的空隙,关七竟向虚空借了七八分力,只见他足尖凭空一点,人便向屋外飞掠出去。
沈清盛同苏梦枕对视一眼,一路紧追着关七出了三合楼、出了街口,最后落在街拐角。
拐角处正站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人。
站着的那个是关七,坐着的那个沈清盛不认识。
他低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相貌,坐在一张宽大的、铺了软软白狐皮的藤椅上,响雷、闪电、狂风到了他这儿都不禁变得温柔起来,甚至静静消退。
他好像自成了一方天地、一个世界。
这样一个人,即使从未见过他的面,也该听过他的名,更该在见他一面后就能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低首神龙”,狄飞惊。
“你是雷损?”关七却不认得他。
“我不是。”狄飞惊的声音很轻、很柔,轻柔得像是一阵风。
“那你怎么敢拦我?”
关七话音未落,指尖凝着剑气,一指就向着狄飞惊肩头点了过去。
狄飞惊同样伸出一根手指,很静、很定,指尖上什么也没有,径直地朝着关七的剑指迎了上去,同时他还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
狄飞惊出指的时候,关七尚且无动于衷,狄飞惊抬头的时候,关七却硬生生止住去势,将凝在指尖的剑气隔空发了出去。
剑气到了狄飞惊面前,就像之前的响雷、电光、狂风一样,忽然哑了、暗了、散了,狄飞惊只好又垂下头。
要不是看出狄飞惊的确身怀绝世武功,沈清盛怕是会以为狄飞惊在用脸杀人。
多么好看的一张脸。
让人看了第一眼后便忍不住地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好!”关七又像个吃到糖葫芦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手掌。
接着他又语出惊人道:“你们一起上吧!”边说,他边向右边的一堵石墙发出一剑。
石墙在中了关七一剑后却依旧屹立不倒,只因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谁也说不出他是何时出现的、怎么出现的,沈清盛只知道当他上一眼看过去的时候石墙上还没有人,而在他一眨眼后,这个人就已经站在那儿了。
一个身形枯瘦的、全身上下都灰扑扑的老人。他一出现,原本已经消退的雷声、电光、风声一瞬间又卷土重来,声势甚至比之前还要浩大。
这时,沈清盛忽然对着苏梦枕感叹道:“你说的不错,京城不愧是京城。”
英雄荟萃,卧虎藏龙。
沈清盛的视线一一扫过身边的苏梦枕、关七、狄飞惊,以及刚出现的雷损、三合楼里跟着他们出来的王小石、白愁飞等人,心中竟难得地生起一股豪气,豪气于瞬息之间又化作冲霄剑气。
众人耳边忽闻剑鸣声阵阵,清似龙吟,响绝云霓。
他们只知道是有人拔剑了。
不是关七,因为关七的剑气一向无形无声。
也不是王小石,因为他的剑还好端端的插在剑鞘里。
于是他们又看向沈清盛。这里除了他,哪里还有别的剑客?
但他手中并没有剑,莫非是他心中的剑?毕竟沈清盛曾亲口对上官金虹承认过他已迈入“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这一层境界。
他们刚一这么想,就见关七神色一肃,郑重问道:“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
沈清盛颔首:“剑即是我,我即是剑。”
若说之前他对这一层境界还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朦朦胧胧,但与关七一战后,他却忽然勘破了。直到随身佩剑断了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对“有剑”二字实在过于执着了。
说起来他还要感谢关七,所以沈清盛十分真挚地向关七道了一声谢。
关七忽又大笑起来,边笑边抚掌道:“好好好!”
紧接着他说话声一厉:“但凭你们几个还留不下我!”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却是柔软的,脸上的笑容也带了点甜蜜和憧憬,只因他一眼就望见了刚走近街口的雷纯,于是他的语气似又醉了:“等我将你们通通都杀了,我就带她回去。”
“所以你们一起上吧,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雨终于落了下来,很大很大,如同飞瀑一般从空中直泻而下。
雨里却藏着剑气,很小很小,小到每一滴雨里都有。
直到这时,关七好像才使出全力。
关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中央,他的前后左右分别围了狄飞惊、苏梦枕、沈清盛、雷损四个人。
狄飞惊还坐在他那张温暖舒适的藤椅上,这张藤椅就好像他的一个家,为他拦下了外界的一切风霜雨雪、刀光剑影,他本人只管静坐在那儿听风赏雨,独自安然。
但他的脸色却止不住地发白。
不同于苏梦枕,苏梦枕的脸上正氤氲起一片赤光霞色,如玉色映现,又如朝光初照。
那也是红袖刀的颜色。刀光愈红,刀风愈疾,刀势愈烈,每出一刀,苏梦枕的唇边就染上多一分的血色,他早已咳不成声。
沈清盛看着红袖刀的刀光,听着苏梦枕的咳声,他此刻的心情正同关七一样,只求速战速决。
飞流直下的雨势一到他身边就忽然停住,接着只见他右手向前平平一刺,这些似已汇成江河的雨水就顺从地拐了一个弯儿,直朝着关七席卷而去。
狄飞惊、苏梦枕、沈清盛三人合力牵制关七,剩下的雷损站在一边静待时机。他的双手原本拢在袖中,此刻一见狄飞惊封住关七退路、苏梦枕的刀光与沈清盛的剑气一同逼至关七身前,他便立时出手!
雷损出手很快,又很慢,你一眼看去他好像仍在慢吞吞地结印,但实际他的手指早已探上关七的死穴。
雷损忽然大喝一声,四周的天地都跟着震了震。
关七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厉啸,天外顿时落下几个响雷。
狄飞惊、苏梦枕、沈清盛、雷损四人飞退。
这几个雷一同炸响,刺目的电光就闪在沈清盛等人眼前,一瞬间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苍茫的白色。
白光尽去,雨势渐小,狄飞惊、苏梦枕、沈清盛、雷损又同时站回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中间的关七却不见了。
地上只留下关七的一只断臂。
“你瞧见了吗?”苏梦枕手上的红袖刀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方白巾,他拿这方白巾按了按唇边的血色,接着又将它仔仔细细折好收回袖中后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而且他在说话时看的是狄飞惊,所以他这句话是对狄飞惊说的。
狄飞惊低垂着头,终于又坐回到了他那张藤椅上,只见他小心地将狐皮拢至腿边,跟着也从袖中掏出一条巾帕来,认真擦拭过自己的手指后才答道:“我瞧见了。”
“是唐门的‘烟雨蒙蒙’。”他这一句话是特意对雷损说的,“京里又出现了一股新势力,还与‘迷天盟’搭在了一起,否则今日的计划不可能不成功。”
雷损看看地上的断臂,又看看站在他对面的沈清盛,以一种十分奇怪的、近乎征询的语气对着沈清盛说道:“关七今日断了一臂,等下次我们要杀他的时候就简单多了,是不是?”
沈清盛没有回答雷损的问题,他只是对着苏梦枕轻轻一点头,同时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这里接下来已经没他什么事了,除非“金风细雨楼”现在就和“六分半堂”做过一场。
但他记得苏梦枕对他说的“年后”,也记得无情透露给他的“六分半堂”和蔡相、蔡相和南王之间的关系,还记得他要赶着回家和陆小凤交换情报。
所以他可以走了。
苏梦枕别的什么也没说,他同样对着沈清盛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雷损竟一点也不介意沈清盛待他的态度,他在沈清盛说出要走之后又以一种十分奇怪的、近乎小心翼翼的目光目送着沈清盛离去。
当沈清盛经过狄飞惊身边时,狄飞惊却出人意料地开口说了两句话,他的语气依旧轻淡得像流云、像细风,第一句是:“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紧接着的第二句却是:“王方不是我们的人杀的。”
沈清盛的脚步顿了顿,同样回了狄飞惊两句话:“不必谢。”
以及:“多谢告知。”
这两句话说完后,他又回头看向苏梦枕重复道:“我走了。”
苏梦枕眼里带了笑,也跟着重复了一声:“好。”
*
天还是阴的,但比方才轻快多了。
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沈清盛终于回到了家。
刚一迈进家门,陆小凤就不知从哪儿飞了出来,他正伸出了手想要一把拉过沈清盛好让他走快些,但他刚见到沈清盛的衣服时是一愣,见到沈清盛空空的剑鞘时更是愣上加愣,他不禁脱口问道:“你的剑呢?”
比起衣服,显然沈清盛的剑更加重要。
“就在这里啊,你看不到吗?”沈清盛露出一个十分平常的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同陆小凤开玩笑。
陆小凤先是弯腰将脸凑近了看,又拿起沈清盛的剑鞘颠了颠,之后再上上下下打量了沈清盛好几眼,最后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沈清盛笑容不变,静静地看着陆小凤不说话。
陆小凤松开一点缝隙,好奇问道:“你干嘛不问我为什么要捂嘴?”
“好,那我问你为什么要捂嘴?”
陆小凤飞快答道:“我知道你在故弄玄虚,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忍不住追问,以免你关子卖个没完所以我就干脆捂上了嘴不让自己说话,看看究竟是你先忍不住告诉我还是我先忍不住跳入你的陷阱。”
说完后他又迅速将手合了回去。
“哦。”沈清盛又冲他笑了笑,“回来的路上我还见到了雷损和狄飞惊,狄飞惊告诉我王方......”
“王方怎么了?他真是‘六分半堂’的人杀的?‘六分半堂’的人为什么要杀他?他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陆小凤将双手放下背负在身后,眉头紧皱,语气骤然变得认真起来:“我昨天和你分开后就去了怡情院找龟孙子大老爷,你知道这世上只有他能找到大智大通,而大智大通这两个人又很是知道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但你猜怎么着?”
瞧见陆小凤的神态,沈清盛也收起笑容跟着认真起来,他深思片刻后猜测道:“难道他死了?”
“对,就在王方死后不久。”陆小凤点头肯定道,“而且我去验过他的尸体,全身上下只有颈间一道致命伤。”
“也是剑伤?和王方死因相同?”沈清盛也忍不住皱眉,他见陆小凤再次点头肯定他的猜测后才将狄飞惊对他说的话同陆小凤转述,“但王方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杀的,狄飞惊告诉我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