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在扬州的清安寺举行,那里是帝王十年一次祭祀时必去之地,故而装修得尤为华丽。考员们本以为那儿已经足够雄伟壮丽了,不想面对眼前之景时,他们还是久久无法回神。
只见城门大开,人和马车分道而行,过了城门,远处是坐落有致的宫殿,明黄\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朱砂漆的城墙庄严端重,彰显皇家气派。而近处市坊分开,鳞次栉比,因是白天缘故,两处皆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考员们惊叹京都的繁华,同时也暗下决心,势要在此次殿试上一举夺冠,衣锦还乡。
自然,大部分考生是如此想,只有萧知尽、江婉二人是带着别的目的而来。
江婉第一次入京,对此地充满了好奇,一进城就拽着萧知尽下马,边走边逛,苦于如今江婉是男儿身份,只能看看一些书画,不然胭脂水粉、霓裳羽衣必是样样不少。
两人正走得起劲,身后传来一个令江婉厌恶的声音:“大才子不好好念书,竟学着妇人家家在这儿逛街,果真特别。”
萧知尽置若罔闻,由着他说。而江婉却是受不住这般嘲讽,她转过身去,回以同样的语气:“可不是,能在这遇到会岚兄,会岚兄也是一样特别呀。”
“你!”秦会岚偷鸡不成蚀把米,只是他素来都是逞一时嘴快,若是吵起来,定是说不过江婉的,索性无视了她,对萧知尽道:“萧兄,会试可是承让了。”
“嗯。殿试我就不让了。”萧知尽轻描淡写道。
江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知尽此言可不就是在说秦会岚不如他,连个会元都需要他让么。
“你……”秦会岚正想反驳,身边的人却拦住了他,低声提醒这是京城,理应注意身份,这才消了他上前争论的打算。
萧知尽见他罢休,便也不同他纠缠下去,带着江婉离开。
距离殿试还有五天,多数远道而来的考员被统一安排在了离宫城不远的林章学舍中,萧知尽不想多引人注目,便也住了进去。
从林章学舍走出过不少榜上才子,因而在殿试前时常会有野心勃勃的皇子来此,美名体恤才子,实则招揽谋士,为日后大业打下基础。
萧知尽从入住之后便称病不见客,几位皇子来时紧闭门户,省了不少麻烦。
江婉倒是截然不同,对所有人都热情以待,加之同萧知尽是好友,蹭着他的名气,也在皇子们面前亮了相。
就在学舍闹腾成一片之时,皇宫中御花园内却平静如水,无数宫女太监静静侍候在旁,等着主子有命令便上前去,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两人正悠闲地下着棋。
右边穿明黄色龙袍的正是本朝皇帝宏治帝,他手拿白子,运筹帷幄,不紧不慢地落下。
对面的少年身着便服,一袭黑发高高束起,神清气爽,三年来的打磨使他褪去稚气,英姿愈发出彩,他见宏治帝落子,便开始思索下步棋该如何走,左看右看无从下手,他叹道:“儿臣又输了。”
宏治帝不满道:“迟儿,你没用心想。”
少年抬眸,眉目如锋。进宫后的种种磨砺将他的锋芒磨光,让他学会了内敛,莫厌迟本该肆意张狂,现在却收敛隐忍,在宫中艰难生存。
他苦笑道:“父皇,儿臣本就不善下棋,你就放过儿臣吧。”
宏治帝放声大笑,身边的太监也上前来,低声道:“陛下,该午歇了。”
“好吧,那迟儿你也回去吧。”
宏治帝起身,莫厌迟也跟着起身,屈膝道:“恭送父皇。”
他一离开,莫厌迟便站了起来,却止不住往后踉跄了一步,身后的小厮叶悯急忙上前扶住他,担忧问道:“殿下,你怎么样了?”
第4章 锋芒难藏(二)
莫厌迟紧紧攥着他的手,缓了好些时候才又挺起腰来,目视前方,不敢露出丝毫怯弱,“没事,回去吧。”
叶悯不敢违命,只能安静地搀扶着他离开。等出了城门,叶悯忍不住道:“殿下,难道我们要一直受大皇子欺凌吗?”
莫厌迟阴沉地望向叶悯,道:“再忍忍吧。”如今他才站稳脚,无权无势,贸然离京的话难保不会被大皇子的人追杀,倒不如留在京中,至少能得到宏治帝庇护,保得一命。
“嗯。”叶悯点点头,“回去奴才再给殿下上次药吧。”
莫厌迟无言,想起了昨日之事。
昨日请安时,宏治帝不过是随口夸赞了莫厌迟一句,大皇子朱启明便怀恨在心,趁着夜色到了他的府上,以目无尊长之名将他惩处了一番。朱启明不敢直接杀他,却会时常使些不入流的手段,让莫厌迟苦不堪言。
莫厌迟冷冷地盯着马车晃荡的帘子,不知在计划着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疾风,他抬手往前一格,一个冰凉的青花瓷瓶子落到了手上。
他并没有打开,而是掀开帘子往外望去,意外的是真有人在,只见那人身着白衣,面带笑容,正朝着自己挥手。
“停!”莫厌迟急忙下了马车,再往那处望时那人却凭空消失了,若非手中的瓶子还在,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叶悯疑惑不解,问道:“殿下,怎么了?”
“没事,回去让人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莫厌迟将手中的瓷瓶交给了叶悯,而后便心事重重地回了马车。
另一边,邢衍奉命送完药后便回到了萧知尽所在之处,邀功道:“我成功将药送到他手上了,有什么奖励吗?”
萧知尽想了想,道:“还真有。”
然后便将袖中另一瓶药交给了邢衍,笑道:“把这瓶扔大皇子府的井里。”
邢衍笑容渐渐僵硬,他翻了翻白眼,抢过瓷瓶就走,一点也不想跟萧知尽说话。只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到了门口后又折了回来,问:“这里面是什么?”
“没无他,一瓶泻药而已。”
萧知尽云淡风轻。
江婉却脊背一凉,为大皇子府默哀半刻。这药若是扔到活井中,只怕大皇子一年内别想喝到好的水了。
……
莫厌迟正趴在床边看书,叶悯小心翼翼地捧着刚刚那个从天而降的瓷瓶进来,神秘兮兮道:“殿下,奴才找了好几家药铺瞧过了,这是极品好药,别的不说,单是里面的药引便是世间难寻的。”
“什么?”
“千年雪莲!”
这回莫厌迟倒是看不懂了,出于警惕之心,他让叶悯将药收了起来,丝毫不打算去用。
遣退下人之后,他又看了会书,便趴着休息了。过几日便是殿试,朱启明和宏治帝都无暇理会他,正好让他得了空,可以好好歇几日了。
迷迷糊糊中,莫厌迟觉得脊背阵阵冰凉,缓和了他的伤痛。他昏昏沉沉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身旁坐着一人,正拿着什么东西在他背上涂涂抹抹,只因他是趴着的,瞧不到这人的模样,只能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你是谁!”莫厌迟怒道。
萧知尽一言不发地拿着跟邢衍送来的一样的瓷瓶,轻轻地倒在莫厌迟的背上,慢慢地擦拭,生怕手一重又加深了他的伤口。
莫厌迟察觉出这人没有恶意,只是任谁大半夜醒来发现身旁多一个人都不能淡定,更别说小厮还倒在了旁边。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萧知尽指腹轻轻滑过他骨骼分明的脊背,格外硌手,三年前离开的时候还是有些肉的,怎地入了宫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皱着眉将颈上佩戴的玉制口笛取下,塞进了莫厌迟的手中,道:“往后若是有难,可吹此笛,会有人来帮你。”
莫厌迟四肢无法动弹,只能艰难地抬着头看自己掌心冰凉的玉笛,不想这一眼竟令他懵了,他曾在书上见过此笛,其名渡鸣,乃是召唤卫灵将的信物。且若非卫灵将亲主所赐,便是偷到手它也无法被吹响,而卫灵将亲主向来行踪莫测,身份不明,别说偷,便连他的身份都无人知晓。
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二皇子,莫厌迟甚至才刚刚在这京中站稳脚,这亲主却早已成了江湖甚至朝堂都忌惮的存在,如今的到来,目的显然不简单。
“你有何目的?”莫厌迟问道。
萧知尽轻笑,转念又觉得自己此举过于唐突,便故作严肃,道:“你日后便知。这渡鸣你可要收好,若丢了我便杀了你全家。”
“……”
“此物如此重要,卫灵亲主为何还要给我?”莫厌迟问道。
“想给便给。”
莫厌迟再次无言,他攥着手中冰凉的口笛,将头埋进了枕里。萧知尽见人趴着,便走过去解了毒,道:“你且歇着,过段日子我会再来。”
莫厌迟本想叫住人,不料一阵困意突然袭来,他强撑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上眼睡着了。
屋外竹林飒飒作响,月光皎洁,将一片又一片树影印在窗纸上,仿佛在敲打着这扇窗,让窗内之人醒来,看一看门外守了一夜的人。
翌日,莫厌迟悠悠转醒,他瞧着被他握在手里一夜的渡鸣,想起了昨夜之事。
他起身走到镜前,稍稍侧身看了看背上的伤,发现已经好了大半,不由感慨,果真是灵药。
屋内守夜的小厮便一大早醒来,守在门口等莫厌迟起床,他听到屋中有了动静,便试着敲了敲门,道:“主子,你可醒了?”
莫厌迟下意识地将渡鸣收进袖中,懒散道:“醒了,准备用膳吧。”
“是。”小厮急忙跑去膳房安排早膳。
而莫厌迟却是走到房门,将门闩落上,试着吹响了笛子,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在附近的卫灵将支棱着耳朵听着,等着各自老大的命令。
离王府最近的卫灵将以为是亲主召见,便放下手中的事,迅速赶往二皇子府中。
莫厌迟等了片刻,发现毫无变化,他忽觉是被那人戏弄了,瞧着手上雕刻精细的玉笛,他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将之砸碎。
“且慢!”身后一人稳稳落地,及时阻止了莫厌迟。
莫厌迟收回动作,转身的时刻同时出拳,挥向来者。这是他的习惯,一个被逼无奈才养成的习惯。
那人显然是想不到会受到攻击,他迅速闪身躲过一击,问道:“主子为何出手?”
“主子?”莫厌迟停止出拳。
“属下参见主子,主子召唤可有何吩咐?”那人单膝下跪,恭顺地垂着头。
莫厌迟看着眼前身着寻常的人,一时间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渡鸣可确认是真的,只是他同那亲主无亲无故,着实没理由让他将之轻易交付到自己手上。
他试探地问道:“你可知卫灵将亲主是谁?”
“属下知晓,只是亲主有令,若非他首肯,任何人不得暴露他的身份。”
言下之意:我知道,但我不说。
莫厌迟本就多期待能听到想要的答案,他见这人不答,也没再深究,恰好小厮前来敲门,他便让人离开了。
……
距离殿试还不到三天,原本还气定神闲的江婉终于开始慌乱起来,一整天在林章学舍中绕来绕去,不得安生。
萧知尽起先还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绕柱转圈,后边才慢慢悠悠表示自己已经买通的考官,便是着女装进场,也无人敢拦。
对此萧知尽还表示江婉可以另辟蹊径,以美□□人。
江婉微微一笑,狠狠地踹了萧知尽一脚,以示友好。
萧知尽急忙躲开,笑道:“你不说你能混进去的吗?”
“能是能,我就怕出意外。”江婉担忧道。
“无事,我让卫灵将安排妥当了,必护你周全。”萧知尽沾沾自喜道,仿佛自己想了一个绝世无双的好计谋。
正打探消息归来的邢衍听到这话,气得飞身向他扫了一脚,怒道:“你都将渡鸣送人了你还敢使唤我的卫灵将,你放屁吧你!”
“粗俗。”萧知尽翻了个白眼,转身回了屋。
江婉也学了他翻了翻眼皮,道:“粗鄙。”也走开了。
邢衍默然泪流。
过了半会,萧知尽在屋内道:“还不进来,等着人来抓你吗?”
近日来邢衍在京中大肆安插眼线,为了掩人耳目,便佯装是江洋大盗来此,还假戏真做地偷了不少权贵家的珍宝,此时京中正在追捕这位行踪莫测的大盗。
邢衍闻言,一溜烟钻进了萧知尽的房中,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他瞬间敛了神色,屈膝道:“主子,京中眼线基本安插完毕,只剩下皇宫了。”
萧知尽点点头:“皇宫不急,等殿试过了再说。”
“是。”
萧知尽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茶杯,过了半晌才道:“这几日且好好休息吧,殿试之后便有得忙了。”
邢衍起身,沉着脸点头,又向他汇报了近日发生的一些事。
萧知尽接手卫灵将后,便要求他们四处打探消息,尤其是关于回宫不久的二皇子,有所收获便汇报于他,事无巨细,不得遗漏,邢衍这才每隔几日便来找人。
两人正商讨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不多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道:“知尽,大皇子来了,赶紧出来迎接。”
第5章 锋芒难藏(三)
萧知尽眼底一暗,原不想出去,只是他病了几日,也该到了好的时候,若再不露面只怕要被有心人扣上藐视皇家的罪名了。
他示意邢衍离开,自己出了门,跟在众考员身后,老老实实朝大皇子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