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来,除了二皇子莫厌迟外,基本所有皇子都来过这林章学舍了。
萧知尽想起京中关于莫厌迟的传言以及前两日亲眼所见的伤痕,心情难以言喻。
当年莫厌迟离开后便杳无音信,所有人都以为他顾着享受荣华富贵,忘记了偏远角落养他长大的望乡台,众人唾骂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却不知他深陷泥潭多年,在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中举步难艰,这座比想象中还要阴暗的京城,莫厌迟深陷其中,岂不苦载?
说来,这世间有谁不苦。
朱启明侃侃而谈,听够了学舍夫子们的阿谀奉承后,这才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他清清嗓子,道:“本王感念众学子赶考艰辛,想好好抚慰一番,想来金银玉帛于诸位而言也是身外之物,故而特地向陛下讨来御贡的文房四宝,以此宽慰各位。”
语罢,早早候在门外的宫人们便鱼贯而入,手上端着的东西被一卷明黄色锦帛盖住,隐约看得到雕琢精细的砚台形状。
考员们接过后纷纷谢恩,不由感念大皇子通情达理,体恤民心。有了这御赐四宝,便是名落孙山也足以让他们在回乡之后好好夸耀一番,倒也不枉此行。
朱启明这么做可谓手段高明,既得了考员们的心,又讨好了宏治帝,一举两得。
当朝皇帝崇尚文学,时常鼓励皇子多同有识之士往来,一来可增长皇子的见识,二来也陶冶了心性,这也是皇子们敢光明正大来往学舍的原因。
大皇子擅长收拢人心,他跑得不像其他的皇子那般勤快,却是实实在在地走进了学子们的心坎中。一番交谈下来,倒是有了不少想为他卖命的人,比如一直视萧知尽为竞争对手的秦会岚。
十年寒窗苦读,人前不慕权势淡泊名利,人后却是野心勃勃,在场的所有人,皆是揣着一颗追逐名利的心才走到了这一步,谁也不会轻易松懈。
萧知尽站在角落,同窗唤其上前也不为所动,静静看着众人谄媚的言行。
江婉原本想上前凑凑热闹,可碍于女儿身不好同一堆男人挤来挤去,便也作罢,走到萧知尽旁,一起装蘑菇。
“知尽,你怎么不去跟大皇子说说话?在他面前露露脸也好。”江婉问道。
萧知尽道:“不必,日后露脸机会多得是。”
江婉打趣道:“要是今天来的是二皇子,你可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萧知尽瞥了她一眼,直接无视了这句话。
朱启明跟着考员们吟诗作赋,畅谈了一番后,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得了他的赏识的秦会岚更是骄傲不已,在众人面前夸耀着自己的才智。
萧知尽顺手将大皇子的赏赐扔给了江婉,不打算同考员们“推心置腹”,独自回了房。
得到了额外的赏赐,江婉第一反应竟是可以拿去典当了,两份御赐的文房四宝,可换上好多银子了。如此想想,江婉止不住笑意。
三日后,殿试开始。
萧知尽是被江婉推醒的,他朦朦胧胧中睁开眼,见她身上穿着考生统一的服饰,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殿试。
江婉见人醒来,抱怨道:“大哥,今天殿试,你能否紧张一点?”
萧知尽起身,将人推到门外,关门之际才道:“不能。”
等他换完衣服后,跟着江婉下了楼,用过早膳后便和众人一起乘上了宏治帝派来接考员入宫殿试的马车。
林章学舍离宫城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城门口。在监考官的指挥下,考员们下了马车,让侍卫们搜了身,确认没有暗藏武器后便放行。
萧知尽见前方的人连靴子都脱了下来,不由得担心起江婉,他回头看了看她,发现原本紧张兮兮的人现在格外淡定,还冲他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萧知尽了然。
宫城森严,气势宏大,越深入其中,越能感受到皇家天威。来到这里,便是再不识礼数的人都会不由得安分起来,默默垂首跟着带路的宫人走。
江婉坦然地接受搜查后,便紧跟在萧知尽身后,好奇地张望起来。
走过长长的廊子,入眼便是坐落在紫禁城各处的宫殿,琉璃瓦,朱砂墙,整齐排列,庄严森重。
萧知尽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每一块砖,今日所过之路,便是三年前莫厌迟惶惶不安踏过的。
忽然,身后的江婉急促地戳了戳他的背,低声道:“知尽,快看,那里有人。”
倒不是江婉少见多怪,只是那人站立在城墙上,迎风远望,玄黑色的衣裳衬得他唇红齿白,分明少年俊朗,锋芒难藏。
萧知尽蓦地眼眶一红,握紧了袖下的拳头。
那日夜访二皇子府,他一心顾着莫厌迟身后的伤,如今艳阳下见到他,本是平静的心又起波澜,久久无法缓和。
少年孑然而立,袖口飒飒作响,亦不知在想些什么,竟不曾分一点心思给城楼下的人。
萧知尽哑着嗓子道:“他便是当朝二皇子。”
“那不就是……”江婉惊愕不已,又抬眸看了几眼,当她看到那人微微勾唇,眉眼染上笑意的模样,瞬间明白了萧知尽对那人念念不忘的缘由。
许久,待到莫厌迟收回视线时,下方早已空无一人。
江婉能感觉到萧知尽的难过,只是她无心了解男女之情,对断袖一事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监考官走在前头,将人带入了保和殿,候在里面的宫人跟监考官确认了人数后,便前去禀告了还在处理政务的宏治帝。
宏治帝放下手中朱砂笔,移驾保和殿。
众人屈膝下跪,恭声道:“吾皇万岁万岁。”
宏治帝朗声道:“众卿平身。”
身后的官员得到宏治帝的指示,便道:“落座,开考!”
考员一一移步到案桌旁,抬手开始研墨,宏治帝也念出了今年的题目,内容同历年大致相同,无非是让考员发表治理国家的想法。
众人稍稍思索一番,便开始落笔。
殿试并未限制时长,写完即可交卷,这是关乎自己前程的大事,无人敢马虎,每落一字都要考虑一番,推敲半天。
殿中鸦雀无声,只剩墨香环绕。殿外却纷争四起,争吵不断。
朱启明进宫给母妃静贵妃请安,原本是欢欢喜喜的,不想无端受到静贵妃的斥责,待到离开后心中大为不爽,一路沉着脸,周身煞气。
莫厌迟远远瞧见朱启明一群人走来,本想绕道躲过,奈何朱启明眼尖,一眼瞧见了。
朱启明正怒气上头,讥讽道:“莫厌迟,你好大胆子,见到皇兄不行礼也罢,还想装瞎子不成。”
“臣弟不敢。”莫厌迟抱拳行礼,不欲同他争辩。
朱启明见到有人可以出气,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于是示意身边的小厮将人按住,道:“既然不想行礼,那今日便一次性行了,日后便免了。”
莫厌迟任凭小厮将自己按跪在石板路上,垂首不答。
并非自己没有反抗过,只是自己无所依靠,每每反抗后都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久而久之,莫厌迟便缄口不言,任由欺凌。
朱启明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越发怒气冲天,也顾不得是在宫中,道:“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竟将你这来历不明的野种接了回来,还什么嫡子,我呸。”
今日是殿试大典,宏治帝无暇理会这些事情,身后的小厮也不加以阻拦,甚至添油加醋道:“殿下,二皇子如今就敢对您视而不见,来日怕是变本加厉。”
“笑话,他敢吗?难不成是要依仗他那个死去的娘?”
那小厮奸笑道:“据说当年贤王同先皇后是知交,没准二皇子……”
小厮欲言又止,朱启明却了然。
贤王乃是宏治帝的亲弟弟,自幼跟先皇后相识,对先皇后更是钦慕已久,甚至有一次当众求先帝赐婚,后来不知为何,先皇后嫁给了宏治帝,贤王也因此消失。
莫厌迟抬头狠狠地瞪着那个小厮,原本还一脸调笑的小厮感觉脊背一凉,对上莫厌迟的眼神后更是吓得不敢言语。
朱启明见状,道:“怎么,被戳中痛处了?”
“臣弟只是不耻皇兄龌龊的想法。”莫厌迟道。
“不耻,当年贤王同先皇后私通,你怎么不说……”
“闭嘴!”莫厌迟低吼道,他起身猛的朝朱启明出了一拳,同朱启明对视,一向清冷的眸子此刻充满了怒火,犹如一只被惹怒的猛兽。
朱启明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被莫厌迟打了,顿时恼羞成怒,道:“你竟敢殴打皇兄!”
“皇兄莫要忘了,臣弟从民间而来,向来没规矩惯了,若皇兄或是他人再口无遮拦,休怪我不客气!”莫厌迟森然道。
朱启明气极反笑,道:“好,既然没规矩,那本王今日就教教你规矩。来人,杖责二十!”
“是!”
莫厌迟直直地盯着朱启明,朱启明身后的小厮见状,急忙将之挡在身后,生怕莫厌迟再次发疯,伤到了他。
第6章 怒意难平(一)
莫厌迟冷笑一声,掀开衣摆又直直跪下,默默承受着杖刑。身后原本快要痊愈的伤口再一次被撕扯开来,鲜血缓缓渗透衣物,染红了后背。
朱启明看到这鲜艳的红色,顿觉愉悦。亲眼看完这实打实的刑罚后,他才开口道:“眼下父皇忙着殿试,无暇管教你。你便跪在这,殿试结束了你再起身吧。”
殿试未限制时间长短,写完即可,若是有一人迟迟无法交卷,殿试便不能结束,而历年来考员们皆是种种谨慎,断不会轻易交卷,往往一场殿试下来大多要两三个时辰。莫厌迟若是一直跪着,只怕十天半月都得称病养伤了。
莫厌迟无意招惹是非,今日乖乖跪着,往后日子还能勉强度日,若是起身走人,只怕下次会被罚得更惨。
朱启明见他安分下来,这才稍稍消气,又因天气炎热,便留了两人看着,自己浩浩荡荡离开了。
日头渐起,初夏的艳阳已有了几分温度,不断灼烧着底下万物。几只提早破壳的知了爬上枝头,弱弱地叫唤起来。不知不觉,已近晌午。
偶尔有宫女太监路过,皆是低头匆匆走开,不敢看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少年,生怕这一眼会给自己惹来祸端。
身旁看守的两人不知躲到了哪个阴凉的地方闲谈,长长的石板路上唯有他一人。
莫厌迟身后的伤口不再流血,里衣掺着鲜血贴在背上,黏腻难忍,稍稍一动又扯到了好不容易才凝固的伤口。他唯有保持着笔直的姿势,才能让自己少受点罪。
每次觉得痛苦时,莫厌迟总会想起在望乡台的日子。三年前的轻狂少年,肆意玩笑,无忧无虑,不想一朝入宫,落入无间地狱,日日挣扎,越陷越深。
忽而,莫厌迟突然想起了那个书呆子萧知尽,但也是短短一瞬,左右自己同望乡台的种种已是两个世界,所谓旧人旧事,多思无益。
……
萧知尽落下最后一笔,稍稍将笔迹吹干之后,不再审查,直接交给了监考官。因江婉仍在埋头书写,他便先出了保和殿,到殿外等候。
萧知尽慢慢踱步,走到了早前见到莫厌迟的地方,学着他眺望远方。
前方是京城的郊外,除了巍峨青山和连绵的白云外,荒无人烟,看来莫厌迟只是单纯放空,萧知尽没有多想,只顾看着。直到后来他入朝为官,同僚无意说到这个方向是通往望乡台的,他才明白,莫厌迟是在思乡。
看了半会,有宫人走了过来,道:“大人,陛下吩咐了,考完的考员可到偏殿稍作歇息,用些点心后再离宫。”
一时半会江婉不会出来,萧知尽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便点点头,道:“谢陛下。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保和殿偏殿素日无人,里面摆设也较为简单,好在每日有宫女打扫,不至于破旧不堪。
萧知尽进了偏殿,便见几个先出来的考员围在窗边,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便静了静,继而又看向了窗外。
一个同萧知尽关系尚佳的考员见到是他,走了过去,道:“你也出来啦,感觉如何?”
“尚可。”萧知尽指着那些人,疑惑道:“他们在干嘛?”
“嘘,小点声。你自己去看看。”
那人说的神神叨叨,萧知尽甚是不解,便走了过去,不曾想接下来见到的一幕竟险些让自己疯掉。
早上还神采奕奕的莫厌迟此刻面无血色,一身狼狈地跪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双眸无神地盯着某处,脊背挺得笔直,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
萧知尽只觉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彻头彻尾的凉,他不忍地移开视线,努力克制住自己冲过去的冲动。
同窗见状,道:“知尽,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无事,我先回去了,待会帮我跟江之晚说一声。”萧知尽道。
“好,那你路上小心。”
萧知尽有气无力笑了笑,急匆匆离开了偏殿,关门之际听到有人叹息:“这二皇子果真是不得宠呀……”
不得宠……
也罢,待来日我必让你成为万人景仰的王。
冥冥之中,莫厌迟心头一动,扭头看向偏殿的方向。
半个时辰后,萧知尽回到了林章学舍,恰巧碰上了要离开办事的邢衍。邢衍见是他回来,急忙道:“主子,二皇子他……”
“我知道了。原因?”萧知尽道。
“大皇子府中的人说是二皇子没及时给他行礼,因而被罚。只是这二皇子为嫡子,大皇子庶子,便是不行礼也不至于罚得那么重啊。”邢衍蹙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