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见,官员们不由感慨果真是红颜薄命,又惊讶于莫厌迟,两人长得太像了,便是不想承认都难。
一官员最先回过神,打破满殿的寂静,道:“陛下,这是何意?”
宏治帝被李公公扶起身,走到画前,似乎眼眶都红了一圈。站得近的官员看着一代明君抖着手,不敢触及画中人一丝一毫。
那些跟着宏治帝拼搏至今的老官员止不住抹泪,虽从未见过莫皇后,两人的佳话早已传遍了天下,皇后仙逝之后,宏治帝罢朝一个月,百官请旨临朝都未曾出现过一面,直到有人进言若是国亡,失踪的二皇子殿下恐怕凶多吉少,他才撑着身子,又把持朝政。
这些事本不是秘闻,只是太过心酸,十几年来鲜少人说起,久而久之,后来的官员也便不知道这段苦涩的历史。
身边几个官员在偷偷抹泪,宏治帝也不好受,叹了口气,道:“一晃眼过了这么多年,朕如今唯有一愿,便是找到皇后的孩子,看着他长大,将来也不至于无颜见她。”
“陛下,请您节哀。”
“都过了十几年了,朕还能不节哀吗。”宏治帝淡淡道,抬手让宫人将画收起,又成了说一不二的帝王。
朱启明铁青着脸,几乎将牙都咬碎了,这番作态,不就是为了莫厌迟么。宏治帝对先皇后情深义重,那置静贵妃于何地?
宏治帝落了座,打量着众人的神情,抬手招呼着莫厌迟走近。
莫厌迟愣住,被萧知尽拍了怕背才回神,一步一步走向宏治帝。他原本就站在角落,众官员顺着宏治帝的视线看去,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
少年还是一如既往沉静,被人盯着的时候会垂着眸子,不过比起以前闪烁慌乱的神情,如今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沉稳和坚定。
他带着笑,慢慢走着,一如画中人,恍若先皇后在世,眉目如画,眸中带笑,走向她的帝王。
“父皇。”莫厌迟微微行礼,站在了宏治帝面前。
宏治帝欣慰地点点头,道:“众卿,见到他尔等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开口。一个老官员自幼跟在宏治帝身边,如今对帝心揣摩得透彻,且多次接触过莫厌迟,对他印象颇佳,这会儿站了出来,拱手道:“微臣斗胆,莫公子跟先皇后如此相像,其中想必有所隐情,事关皇族血脉,望陛下再行定夺。”
这话论起来,着实大逆不道,若是宏治帝当真错认了皇子,日后史书必有这不光彩的一笔。
他话音一落,殿上鸦雀无声,老官员面不改色,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等着宏治帝开口,事实上,冷汗早已浸湿了他的脊背。
宏治帝不置可否,抬头看了萧知尽一眼,问道:“萧卿,你觉得呢?”
萧知尽了然,道:“臣有一事,想问问陛下。”
“何事?”宏治帝蹙眉道。
“民间传言卫灵将归属皇族,此事可是真的?”萧知尽道。
那老官员闻言,心底咯噔一跳,回头看着萧知尽,自上次宴后,谁人不知道卫灵亲主是萧知尽,他这么一问,其中含义复杂得很。
第56章 争锋相对(四)
宏治帝自然能体会其中隐秘,只是他见到莫厌迟全然信任的神情,也只好点点头,“是。”
萧知尽肃然,拱手毫不犹豫道:“如今亲主乃莫公子,若卫灵将果真隶属皇族,那莫公子的身份毋庸置疑。”
不知为何,宏治帝并未松一口气,他盯着萧知尽,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朱启明示意江婉上前,奈何江婉一直垂着头,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暗示,他只好自己出声,道:“单凭卫灵将便断定他的身份,这事未免过于草率?且那日殿上,那人可是口口声声唤萧卿为‘主子’。”
“实不相瞒,臣亦是卫灵将一员,平时掌管一方势力,那人唤臣一声‘主子”不为过。”萧知尽面不改色道。
朱启明抓住其中漏洞,道:“萧大人,卫灵将势力不容小觑,你掌管着这势力,如今又入宫为官,说是没有目的,只怕无人可信。”
萧知尽闻言,嘴角一勾,不等朱启明阻止,言道:“自然是效忠主子,效忠君上。”
他说得毫无错处,连朱启明都不敢出那句哪个主子哪个君上,否则有事的便是他了。
现场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朱启明这番,绝不是为了血脉一事,众人想罢,默默叹息,原本开口的老官员倒是悟出了点道来,道:“陛下,大皇子殿下所言极是,单凭卫灵将确实有些草率,况且当初还错认了……”
他没敢继续往下说,只是复杂地看了萧知尽一眼。
宏治帝道:“萧卿之事……说来是朕对不起萧卿,朕前些时候得知萧卿父母是被前朝余孽所迷惑,才入京闹那么一出,便将计就计,想着借此机会除去那些人,不想还是一无所获。”
前朝的人一直是宏治帝,甚至整个闵朝的心病,当年先皇后仙逝,也跟前朝脱不了干系,这话一出,那些官员彻底没了话。
倒是朱启明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那事是殷先生所为,现在提到前朝,难不成那人是前朝的余孽?
原本的愤怒骤然被恐惧替代,若是被揭出来,莫说皇位,便是连皇子之位恐怕都保不住,而那人恰恰是静贵妃举荐,朱启明不笨,当即便明白了过来,静贵妃便是那个细作。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莫厌迟身上,没有人发现朱启明垂着的脑袋下是一张怎样惨白的脸。
百官闻言亦是脸色一变,十八年前的事情无人不知,即便未曾经历过,通过道听途说他们也能想象出当时腥风血雨的场面。
官员们议论纷纷,不敢乱下定论。
萧知尽沉默着,都等着他们将宏治帝的话消化完,又道:“陛下,如今身份有疑的不过是臣和殿下,臣斗胆,召臣的父母入宫,与臣滴血认亲,如此可解疑虑。”
宏治帝侧目看了李公公一眼,李公公会意,退出去去状元府接人。
朱启明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回过神,听萧知尽如此要求,忽然一个荒唐的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
若是旁人,必是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皇子,日后允许,还可以坐拥天下,号令百官。而萧知尽却志不在此,他对莫厌迟可谓尽心尽力,两人幼时是友人,如此扶持也无可厚非,可萧知尽种种举动,全然超出了这种范围,哪有人为了朋友,连身份地位都可以抛弃的。
朱启明有了某个想法,便盯着两人看,越是注意,越是心惊。
二皇子的事拖了十五年,也不急于一时,宏治帝让宫人准备滴血认亲的工具来,便等着李公公回来复命。
谁料宫人才将桌子搬来,李公公便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却是掩不住的欣喜。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冲到宏治帝跟前,激动道:“陛下,贤王……贤王殿下……”
宏治帝摆手让宫人扶住他,不悦道:“不是去找萧卿的父母了,好端端提贤王做什么?”
李公公到底是上了年纪,跑了一段路后竟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拍拍胸膛顺气,跪下还没开口,门外便传来一道满是遗憾的声音:“感情皇兄好端端都不会提起我,唉,走了。”
宏治帝猛地起身,冲了出去,李公公赶紧爬起,跟在他身后,他刚刚想说的便是贤王殿下,回来了。
殿门并没有合上,宏治帝跑了两步,便看到有人站在门侧,背对着他,抬头似乎在打量着这宫中的景致。
“肃弟……”宏治帝唤道。
那人回过头,咧嘴笑道:“皇兄,我回来了。”边说着,一边走过去要拥抱宏治帝。
宏治帝忍了忍,在他靠近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重重的拍了下他的脑袋,几乎把他的头打歪,怒道:“你倒是长能耐了,一走就是十八年!”
明树挨了一巴掌,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容更甚,宏治帝作为兄长是很合格的,自小就十分照顾明树,入了朝堂也是处处忍让,当时朝中一派和睦,全然没有现在暗潮涌动。这一巴掌,倒是将十多年来的生疏都打散了。
“臣弟这不是回来了么。”明树默默脑袋,即便已是不小的年纪,在宏治帝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撒娇贪玩的弟弟。
莫厌迟自小没少捉弄过明树,每次见他都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如今再见,竟是满满的陌生感。
他附耳在萧知尽耳边道:“先生原来是这幅样子的?”
“你原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萧知尽道。
莫厌迟瞪了他一眼,见明树投来视线,赶紧收回眼神,心虚地垂着脑袋。
明树却是不打算放过他,隔了几个官员,喊道:“原来贤侄也在,让本王好找。”
萧知尽和莫厌迟两人站一起,官员们不好判定他在说谁,便让出一条路来,看着贤王走过去。
被注视的萧知尽极其倘然,拱手作揖,“先生,好久不见。”
明树拍拍他的肩膀,道:“做得不错。”
既是夸萧知尽三年来的努力,换得今日莫厌迟身边的一席之地,也是夸他不忘初心,尽心帮助莫厌迟,从未被功名利禄所惑。
萧知尽笑了笑,莫名地放松下来。
许是一直铭记着明树的循循善诱,打心里将他当成一种依靠,见到他的那刻,萧知尽突然如释重负。
两个说着话,宏治帝却蹙眉,走过去问道:“贤侄?”
贤王殿下瞥了他一眼,念他是九五之尊,不好在百官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他才忍住没动手,“皇兄连自己的骨肉都认不出吗?”
宏治帝噎了一下,反驳道:“自然认得,你瞧瞧,他多像你皇嫂。”
明树不置可否,没有揭穿宏治帝一闪而过的心虚,他来此不是让宏治帝难堪的,而是来证明莫厌迟的身份。
毕竟是多年的兄弟,宏治帝立刻反应过来,问道:“你怎么突然回宫了?”
“听闻有人欺负本王的侄子,特来此看看,不然我才不回来呢。”贤王殿下撇撇嘴,不知道是对皇宫的嫌弃,还是对眼前人的嫌弃。
大臣们相互看了看,皆是选择沉默,静观其变。
明树好歹也是皇子,对这些官员们的心思了解得透透的,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收起了笑,认真道:“皇兄,当年我听闻皇子遗失,便一直调查着,发现莫娇后更是让人紧紧盯着,臣弟可做担保,迟儿确实二皇子。”
“那为何那些信物会在萧卿身上,且你十几年都未曾回过信?”宏治帝道。
“想来皇兄你也知道,萧卿曾经生过大病,萧家父母以为他没了,便将人埋了。结果那天恰好雨夜,刷走了他身上的泥土,莫娇发现后便将两人衣物给调换了,独自养大了二皇子。”明树顿了顿,有些心虚道:“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你连皇嫂都护不住,你怎么保护他?”
这话倒是不假,明树知道先皇后仙逝,气得差点杀进皇宫去,找到莫厌迟后气还没消,索性不让人传信,自己去了望乡台,当起了教书先生,天天看到莫厌迟在自己眼皮底下作。
莫厌迟不愧是皇族之人,幼时调皮捣蛋的模样跟他和宏治帝如出一辙,明树念及他身上是跟自己一脉的血,这才没将人打断腿。
气得快吐血之际又无比庆幸没将莫娇处理了,让卫灵将盯着莫娇不让她伤害莫厌迟,比他自己带在身边被气得跳脚好多了。
“那也比在外流离失所得好!”宏治帝怒道,感情十多年来父子不得团聚,自己弟弟也掺了一脚的。
“那可不一定,换做现在,臣弟也是不大乐意让他回来的。”明树若有所指。
宏治帝突然警惕,道:“你待如何,若敢再来一次,朕打断你的腿。”
明树笑了笑,抓住莫厌迟的手,“皇兄,臣弟想带人走,皇兄可是拦不住的。不如皇兄下个旨,封了我这侄儿做太子,臣弟便是再大胆也不敢拿将来的储君开玩笑。”
此话一出,殿中的人皆是变了脸色。明树此举,便是公然支持莫厌迟了,宏治帝若是心狠,便治他个勾结皇子、谋权篡位之罪,若是不狠,那结果有是不同。
“放肆!”宏治帝知道其中重要性,“皇储之事岂能如此轻率。”
明树不甚在意,“那皇兄慢慢决定,臣弟先跟贤侄和我的好徒儿叙旧去了。”说罢,拉着人便要走。
宏治帝急忙让人拦住他,开玩笑,等下被带走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人。
“李宿,设接风宴。”
李公公点点头,小跑出去吩咐人设宴。
明树停下脚步,“那就有劳皇兄了。”
第57章 争锋相对(五)
被留下来参加御宴的大臣们一头雾水,由宫人领着入座,看着倾入杯中的美酒,仍是想不透他们到底是来见证二皇子身份的,还是来给贤王殿下接风洗尘的。
他们瞥了一眼坐在席首的几人,除了脸色铁青的朱启明外,个个都是面露喜色。萧知尽不是皇室之人,因沾了贤王的光,得以坐在莫厌迟身侧,他端着酒杯向贤王敬酒,不知说了什么,将酒一饮而尽,贤王抚掌大笑。
宏治帝一旁看着眼红,咳了两声,道:“皇弟,这么久不见,怎么不跟朕喝喝酒?”
“不急。”明树摆摆手道。
“朕急,过来!”宏治帝重重地放下酒杯,又招呼了莫厌迟和朱启明,道:“这才是你的两个侄儿。”言下之意,你对别人家的孩子过分热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