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什么也没说,默默钻进了任歌行身边的被窝里。
任歌行心大如斗,看晏初躺下就闭上眼睛顾自睡了。杨晏初此时睡意全无,犹豫了一下,还是偷偷地伸出了两根手指,那眼神里的触手化为实质,晏初的指尖搭在任歌行的被角上,像路边流浪的脏兮兮的小猫怯生生地扒住了行路人的裤脚。
任歌行没有睁眼,低声道:“这下不怕了,嗯?”
晏初没想到这样轻微的触碰任歌行都能感觉到,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了回去,被任歌行一把拽住,他拍了拍晏初的手背,把晏初的手整个拽到自己被子上放着,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他是真的觉得晏初会怕打雷。
杨晏初盯着黑暗中歌行的脊背,眼神变得很复杂。
他忽然笑了起来,春色惊鸿地,很有些惊艳的意思,只是可惜没有人看到。
是暗心摇摇,靡靡如酒。
从安庆府到徐州的这一路常有暴雨,那日暮色四合之时入徐州城门的时候,任歌行远远地就看见城门上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在撑伞张望,见了他,遥遥地喊了一嗓子:“任大侠,任大侠留步!”
任歌行被当众叫破名字,习以为常地在马上抱了抱拳:“阁下是?”
那人弯了弯腰,笑道:“折煞小的了,小的是徐州高府的下人阿才,我家夫人听闻浮梁李家小公子和任大侠道经徐州,特派小的在这里等候,迎任大侠和李小公子入府一叙。”
任歌行道:“这太叨扰了,我们便不给贵府平添麻烦——”
“哎呦,可不是这么个说法,任大侠和李公子从浮梁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可得好好休整休整,再者我家夫人和李夫人自小情谊深厚,这几日天天念叨着想念李小公子呢,他若不去,我家夫人可是要伤心的。”
任歌行见他一口一个“我家夫人”,便道:“敢问尊夫人名讳?”
阿才拱了拱手,道:“任大侠既问了,小的只得贱口污了尊名,夫人在闺中时姓柳,小字慕云。”
任歌行挑了车帘,弯下腰道:“小李子,高夫人柳慕云你认不认得?”
李霑怔了怔,讶异道:“慕云阿姨怎得嫁去徐州了?”
阿才笑道:“徐州与浮梁两地相隔太远,怕是音书不通,但是我家夫人可是常常挂念着您呢,今次若是请不到您和任大侠,夫人说了要打断小的狗腿把小的赶出府去呢。”
李霑拽了拽任歌行的衣袖,在任歌行耳边道:“慕云阿姨是我娘从小闺中密友,后来认识了现在的夫君,就远嫁了,我竟不知她现在在徐州,任大哥……我想应当没什么问题罢,慕云阿姨一向对我是很好很好的。”
任歌行面色不改,半咸不淡地笑了笑,道:“既如此,那便叨扰了。”
阿才笑道:“任大侠李公子且下了马随我来罢,我家老爷夫人给您二位备了上好的马车,恐怕怠慢了贵客。”
任歌行颔首道:“多谢。只是我们二人于路上结识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小兄弟,于我二人有救命之恩,若登门拜访叨扰数日,恐怕是要带着这位小兄弟的。”
阿才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任大侠请吧。”
任歌行翻身下马,一掀马车帘子,道:“下来罢,我们换个车。”
阿才连忙去扶李霑,把李霑接下来之后伸出手臂给杨晏初扶,一抬头,正好和杨晏初对视一眼。
杨晏初在看清阿才长相的时候,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
他……他认得那人。
在他还在浣花楼里的时候,好像是有个姓高的客人,那人有个贴身的小厮……
就是他!
阿才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笑容颇有些狭昵浮荡:“这不是巧了吗……”
杨晏初瞳孔紧缩成一点,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手脚冰凉地坐在那里,细而秀媚的眼睛目眦尽裂瞪着阿才,李霑还在阿才身边,他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拼命地冲阿才摇头。
阿才扬了扬眉,油滑世故地转开了话头:“这不是巧了吗,我家夫人特特地命了小的准备了能容三人的马车,天意早知今天又有贵客了。”
任歌行颇为不适地扁了扁嘴,心说这人怎么癞□□一样让人心里不舒服。
阿才还在跟杨晏初说话,步步紧逼着往杨晏初的心尖上挑:“这位少侠尊姓大名?”
杨晏初矜傲地挺直着腰背,尽力端稳声线:“在下杨晏初。”
阿才拉长了哦了一声,瞟着他把胳膊递了上去:“少侠请吧。”
杨晏初道:“我自己下来便是。”
他没有碰阿才,自己下了马车,走到任歌行身边,任歌行看了他一眼,搭上他的肩膀:“怎……”
晏初一抖,像甩开一个噩梦一样避开了任歌行的触碰,任歌行皱了皱眉:“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晏初勉强笑了笑:“车坐久了,颠得有点头晕。”
“一会儿且得坐车呢,估计得坐到晚上。”任歌行转向李霑,“小李子头晕不晕?”
李霑摇了摇头:“不晕的呀,我记得小杨哥哥一向也是不晕的,怎么今天突然晕起来了?”
杨晏初被两人疏淡平常的言语一句一句安抚着心坎,逐渐冷静下来,道:“昨晚没有休息好罢。”
“也是,昨晚打了一晚上雷。”任歌行单手捏住了杨晏初的后颈皮,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捏他后脑的穴位,“好点没有?”
歌行伸手一摸,发现杨晏初出了一颈子的冷汗,摸上去软玉一样滑腻腻的,他正捏他后脑的玉枕穴位,突然晏初反手一握,捏住了歌行的手腕,任歌行看着他:“怎么了?”
杨晏初看着他,被恐惧和感动冲昏了头脑,有一瞬间想坦坦荡荡地把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他也差点那么干了,话像关不住的蝴蝶一样涌到了唇边,他说:“我……”
任歌行直觉他今天不对劲,耐着性子弯了弯腰:“嗯?”
杨晏初眼神慌得乱扫,一眼瞥见了站在旁边的阿才,那人恭敬地欠身,眼神却冷而嘲讽,他轻蔑又佻挞地看着二人亲密的姿势,那眼神狠狠地扎了晏初一下。
蝴蝶死去,杨晏初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好多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还启蒙,啥大环境啊,前几天出过什么事儿啊,我哪敢写那个啊。
那还不得这俩人自己开发摸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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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跟你说,”任歌行搂着杨晏初的肩膀,热热的气息全喷在杨晏初的脖颈上,带着一股迷醉而又香甜的发酵的味道,任歌行是真的有些醉了,揽着晏初肩膀的手没个轻重,几乎是整个人都倚在他的身上,拖长了声调,小声在晏初耳边说,“我跟你说,这高家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背着老婆寻花问柳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从前在浣花楼时杨晏初作为琵琶乐伎曾经在席间陪酒,那时这位高家家主便猥琐不堪,借着酒宴之乐占尽揩油偷香之事,后来还一度想买了他的第一次,还差点用强,为了推拒这事,杨晏初明里暗里的受了不少折磨,不提也罢。但任歌行不知道高家家主高天朗以前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说的是今晚。
杨晏初认出阿才之后骤然大惊大恐,不过既然已经入府,他赌高天朗既是一方大户,当着妻子的面就算是认出了他,也不敢挑明,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高府的大门,高府是个二进四合的大宅子,这风雨凄凄的天,高夫人就在大门口等着,远远地看见他们来了,迎过去一把抱住李霑“心肝宝贝肉”地叫,老太太年纪大了嘴碎,再加上太久没看见李霑了实在是想念,又可怜他少年丧父丧母,一时间又哭又笑,嘘寒问暖,老夫人迎了三人进会客厅,高天朗坐在厅内,第一眼就认出了任歌行身后的杨晏初,任歌行不知道他二人从前之事,只道此人虽然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气质却莫名十分可憎——大概是任歌行总觉得他看杨晏初的眼神像那种初春的冰,薄薄一层假正经,底下涌动着一肚子淫邪狎昵,颇有几分道貌岸然,后来在酒席上果然验证了任歌行的猜测,高天朗趁着高夫人对李霑问这问那没功夫搭理他,一直在找机会灌杨晏初酒,看得任歌行心内颇为不适,在酒宴上替杨晏初挡了不少酒,那高天朗见任歌行护着他,倒也不恼,眼神上三路下三路地瞟,笑道:“晚……哦,杨少侠漂沦江湖数年,看来如今终于觅得良人,有所依靠了。”
任歌行当时没想那么多,只道高天朗此人阴阳怪气,杨晏初虽然长相清秀,但好歹是个男子,他这话实在怪异,把好好的个爷们说得像鸡崽子,再说了,他任歌行又不是老母鸡,他实在看不过去,找了个由头带着杨晏初提前走了。
杨晏初悄悄地用胳膊肘怼他:“这是在人家府里呢,小点声……你压我头发了!”
任歌行一颗大头整个压在杨晏初肩膀上,闻言哼了哼,勉强站直了,揉着太阳穴笑道:“我今天有点醉了……明天咱们就走吧,此地不清净,易生是非。”
杨晏初看他晃来晃去,怕他一个不稳再摔倒了,又是不忍,便把肩膀主动递过去,道:“你还是靠着我吧。”
“不了,”任歌行摆了摆手,“你太矮了,靠着你我脖子窝得难受。”
杨晏初:“……”
这还挑肥拣瘦上了!
不是他把血葫芦一样的任歌行一路背到船上的时候了?
任歌行闷着嗓子笑了笑,道:“不妨事,我酒量尚可,你想看醉拳吗?”
杨晏初:“……”
不同人醉酒有不一样的醉法,有嚎啕大哭系列,有仰天大笑系列,有车轱辘话来回说絮絮叨叨系列,任歌行呢,大概是“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系列的。
杨晏初叹了口气:“任大哥咱还是走吧。”
任歌行举起一根手指:“且慢!”
杨晏初无奈道:“又怎么了你?”
任歌行四周环顾了一下,吹了声口哨,道:“你等会儿。”他抬手薅了一把柳叶子,醉眼迷离地看着杨晏初笑了笑,那笑容很有些浪荡的风流气,他随手一扬,那软如丝缎的柳叶居然直如箭矢地飞了出去,急促的一声破空之声后,暗处传来一声浅浅的闷哼。
任歌行扬了扬眉,道:“你不愿看醉拳,大概是觉得像耍猴的,摘叶飞花这功夫或许潇洒些。”
……感情还是表演节目来了。杨晏初道:“那是什么人?”
“唔,”任歌行随口道,“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跟了咱们半天了,轻功不怎么样,盯梢还不合格,不用担心。”
好不容易把任歌行糊弄到客房里,任歌行自己一进门就往榻上哐当一躺,不吵不闹,乖乖巧巧,杨晏初半跪在榻边给他脱靴子,他还配合地抬腿,顺便翻了个身。
杨晏初叹了口气,取了湿帕子给他擦脸,边擦边道:“我又不是滴酒不沾,你何苦全替我挡了,抢酒都抢不下来,这样醉着多难受。”
任歌行哼哼了一声,道:“老高头十分猥琐,有我在……自然不会让你受欺负就是了。”
杨晏初呆了呆,任歌行闭着眼睛拍晏初的手背,笑道:“放心。”
晏初没说话,半晌,方才低声道:“你怎么不早些来。”
任歌行困得不行都快睡着了,但那句话里的委屈和酸楚像跟针一样扎了他一下,把他一下扎醒了,他转过头去看晏初,看见他低着头,像是不管不顾,又像是战战兢兢地,握住了他常年执剑的手。
他只是握住了自己的手,可是任歌行恍然间觉得他好像把心都捏在手里送给他了一样,心中忽然五味杂陈,酸麻和酥软夹杂着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疼,他不禁开口道:“我……”
“任大哥!”就在任歌行“我”了半天没个下文的时候,李霑忽然推门进来了,杨晏初赶忙放开了他,任歌行的手刚被他晤得热乎乎的,乍然松开,手和心一样空落落凉飕飕的,他道:“回来了。”
“嗯,”李霑一脸无知无觉,提了一碗什么东西放在桌上,道,“慕云阿姨说任大哥怕是醉得难受,特意让我带了醒酒汤。”
任歌行点点头,一仰头喝了,道:“替我多谢高夫人。”
李霑道:“自然,早谢过了,任大哥还是早些休息吧。”
“先不急,”任歌行笑道,“屋顶上的兄弟可以下来说话了罢?”
李霑愣了一下,很习以为常地坐了下来,房里沉默了一阵,突然,从房顶传来了一阵敲瓦之声。
都趴屋顶埋伏了,人家敲门他敲屋顶,还挺有礼貌的,任歌行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品种的二逼。
一个带着点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我能下来吗?”
任歌行:“……请进。”
屋顶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鳞次栉比的瓦片漏了个小缝,然后小缝变成了大缝,任歌行怕他上房揭瓦还补不回去,便道:“您走门吧。”
那人顿了顿,居然还真把那大缝给补上了才下来,任歌行对晏初和李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动,自己去开门。
门外的是个年轻人。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忐忑地,兴奋地抱着自己的剑,看到任歌行眼睛都亮了,激动地说:“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