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舟立刻站定,呼吸紧了紧,双手都握成拳头。
不可思议!江连舟心想。他和段无痕认识许多年了。段无痕何曾与他讲过这么多话?往常每一年的五大家族集会上,那都是江连舟兴致勃勃喊一声:“段兄,近来习武可又精进了?”段无痕冷冰冰地回一句:“自然。”然后,无论江连舟再说什么,段无痕也是金口难开。
今夜,段无痕纡尊降贵,一口气说了二十多个字……二十多个字啊!按他每年和江连舟说两个字的份例来算,可不就是十年的量?他甚至叫了一声“江兄”。
这一刹那,江连舟面色赤红,比喝了一缸白酒还醉。
江连舟先天不足,武学天赋很差。他从小崇敬父亲,熟读各类心法,偏偏身子骨不争气,死活练不成当世高手,甚至比不上父亲门下的几位小弟子。但他仍然不弃不馁,凡事都以“武林世家公子”的规矩来要求自己,也很仰慕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比如段无痕、楚开容等人。
江连舟二话不说,撩起衣袍坐到了段无痕身边。他给段无痕敬酒:“段兄,你不能喝酒,那便以茶代酒。”
段无痕转动茶杯,没有回话。
江连舟频频倒酒:“段兄,我深知你为人。你虽沉默寡言,却最讲究信义和侠义。你整日习武,勤学苦练,定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为了除魔卫道,苍生大计!”
不知是不是江连舟看走眼了,段无痕好像轻扯嘴角,笑了一下。江连舟赶忙又说:“江湖上的传言在一帮长舌妇的口中,自然是黑白颠倒,善恶不分!我江连舟绝不相信你会袒护魔教。事发当夜,除你以外,没有一个武林世家的大人物在场……”
段无痕摇了摇头,念出三个字:“赵都尉。”
经他提醒,江连舟才想起来,魔教余孽卫凌风被捕的那一夜,是由谭百清带头、赵都尉牵线,最终才将卫凌风捉拿归案的。
江连舟用衣袖掩面,喝完一口酒,含含糊糊说:“赵家的赵都尉?罢了,他不过是个跛子,还是朝廷的人。”
段无痕为他斟一杯酒,他又说:“我们五大世家怎么能内斗呢?这一任的武林盟主,原本轮不到我爹的。这一任的武林盟主,原本应当由八大派的人来做。上一任盟主,是楚家的伯父,这一任的盟主,就该轮到八大派掌门……谁知道,楚伯父死前,会把位子传给我爹?”
段无痕目视前方,仍然沉默。他这副样子,可像极了平日里一贯作风,江连舟抓着他的袖子说:“依我看,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共商武林大计,谋求百姓福祉,彻查安江城、秦淮楼、熹莽村等案,还你们段家一个清白。”
段无痕只说:“段家自然清白。”
江连舟一把将酒杯扣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铿然重响:“我晓得,可是旁人不晓得!我今夜为何要当众喧哗,为何谴责点苍山的纨绔子弟?还不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
段无痕沉思片刻,附和道:“江兄所言极是。”
江连舟更是一腔义愤填膺:“江湖之中早有呼声,武林盟主一职,唯有贤能者才可胜任。下一任盟主本该由你父亲——段伯父接任,眼下凉州血案频发,怕不是魔教众人从中作梗,想让我们斗得死去活来,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再者,秦淮楼一事最为蹊跷,当夜在场之人,无一不提起迦蓝派的蜘蛛刺青,可迦蓝派第一个撇清了干系!谁不知道那个邪门的蜘蛛刺青,乃是迦蓝派独有……以我之见,八大派中也有一些人,暗地里和魔教勾结。要查证,就先从迦蓝派查起!”
他这段话说完,段无痕终于用正眼瞧他。
他和段无痕见面的机会不多,每年一次。他定睛看着此时的段无痕,神思一恍,好像眼前的段无痕既是熟人,又不是熟人。
段无痕朗声说:“江兄所言极是!”
段无痕话音刚落,在场一帮宾客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万众瞩目,深深困扰了江连舟。江连舟忽然头晕,后背渗出冷汗。他这才惊觉,不对……不对!他喝的酒有问题!宾客一直都在盯着他们,而江连舟自己一直都在大声喧哗。他和段无痕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达给了在场的每一位宾客。
怎么会这样?
他站起身,接连后退三步。
迦蓝派的一位弟子摔杯为号,逼问道:“江公子?我敬你是武林世家的贵公子,一向对你礼让三分,却不想你眼中竟然没有我们八大派的位置。”
迦蓝派被江连舟点名批评,罪名还是“勾结魔教”,当着一众豪杰侠士的面,他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非要江连舟赔礼道歉不可。
怎料段无痕一手搭在江连舟肩膀上,开口就是:“倘若迦蓝派行得端,坐得正,为何要介意江兄三言两语的猜测?更何况江兄所言,哪一句不是实情。秦淮楼的嫖。客们都说,杀人者使得一手迦蓝派的功夫,颈后一块蜘蛛刺青。罔顾律法,草菅人命,这是魔教的派头。”
段无痕背后一个段家剑客打扮的人也说:“正是!我家少主在熹莽村被人冤枉,坏了名声,还没和流光派算账,你们迦蓝派……”
迦蓝派的年轻弟子冲上前来:“我们迦蓝派如何?你们武林世家莫要仗势欺人!谁不知道赵家的赵都尉带头吃皇粮,郑家的家主非要把女儿们嫁给朝廷高官,宁做将军妾,不为莽夫妻!那般任人糟践,全没了世家风骨!”
段无痕对背后的剑客使了一个眼色。那位剑客便说:“这位兄台,是否娶不到郑家的小姐,恼羞成怒了?”
迦蓝派的年轻弟子或许被戳中了痛处。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又被迦蓝派的掌门给拦住了。
迦蓝派的掌门大名周度河,在外还有“周震天”的诨名。他挡在段无痕与自家弟子之间,温然一笑道:“误会,误会,全是误会。我替自家弟子赔个不是,江公子、段公子莫要动气,我教徒无方,这就自罚三杯酒。”
周度河的宽厚大度,或者说,这自然而然的忍辱求全,让江连舟十分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段无痕也低下头来:“前辈客气了。正如江兄所言,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晚辈一时心急,口不择言。”
周度河与段无痕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他走到一盏灯下,迎着一片明亮光芒,盯着段无痕的侧脸看了好一阵子,像是在探寻什么。最终,周度河还是抬起手,接过段无痕递来的一杯酒。
段无痕举杯道:“为了段家清名,我在此立言,我与魔教歹徒势不两立,绝无包庇。”他看着周度河饮尽酒水,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年八大派围剿扶华教总坛时,周度河一刀斩杀了云棠的舅舅。周度河一贯有“善人”的美誉,但他杀人总喜欢用腰斩。他爱看一个人被腰斩后断成两截,双手死死抓住裤管,佝偻在地上像猥贱的蚯蚓一样扭曲着挣扎到死。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一点血腥,请做好准备【害怕的话可以从指缝里偷看,抱紧你们
第55章 血荐轩辕
周度河面色如常, 高举酒杯。
他指尖微伸, 手掌突然一颤,骨节往外暴凸,整条手臂在宽大袖袍中晃晃荡荡, 似乎连一杯酒都拿不稳。
周度河的首席弟子察觉异状, 大惊失色道:“师父?”
宴厅之内, 宾客三五成群,窃窃低语。古琴余音未歇, 琴师两指按于弦上,指腹缓慢揉捻, 奏出渐急渐促的曲调, 锵锵然如刀戈相击之声。
这声音一紧一收,一收一紧,仿佛催命的魔音, 每一个节拍都重重敲打在周度河的死穴上。周度河使尽全身力气,扶住弟子的肩膀, 张口就说:“快走!”
周度河练武几十年, 内功坚实,根基深厚。哪怕他垂死挣扎,也能挣扎好一阵子。他发觉自己状况不妙,本该立刻离席, 另寻一个地方好好调养才对。可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 强行催动内力, 高声喊道:“快走!诸位武林正道……快走!”
古琴曲调冗长, 断断续续,绵如蚕丝。周度河抬手堵上双耳,仍能听见丝丝入骨的琴音,他踉跄一步跪倒在地,口中呕出的脓血沾湿了掌门的道袍,溅上弟子的鞋尖。
周度河的首席弟子怔然一瞬,目色发红,神色发狂:“师父!来人,来人啊!”
众人皆惊。
方才周度河说完“快走”,大多数宾客都没反应过来。在座的都是武林正派、名门子弟,尤其以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居多。类似江连舟这样的少年少女们,自小生长在高门大院,眼观光风霁月,耳听阳春白雪,哪里见识过江湖中的肮脏手段?现下,他们一个两个都吓傻了。
江连舟扯住段无痕的袖子,忙问:“段兄,你说,周掌门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惊疑不定:“今晚怎的……连一个能做主的长辈都没有?”
他话音未落,五毒教的几位长老拄着拐杖,疾步赶到周度河的身边。
周度河的弟子们跪坐一圈。首席弟子额头渗出冷汗,勉强弯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十分恭敬道:“晚辈不才,特请几位长老救救我师父!”
五毒教的长老马上回答:“应该的,应该的,贤侄莫要行此大礼。”
周度河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气息越发微弱。五毒教的几位长老只能拽过周度河的手腕,掀开他的眼皮,只见他瞳孔放大,眼白泛青,候在一旁的江连舟突然接话:“周掌门已经……”
已经死了。
江连舟越细想,越觉得蹊跷。他扫眼看过段无痕,紧挨着段无痕站着,誓要和段无痕倒在同一块地方。他猜测,方才那一壶酒里一定有毒。所以,他喝了酒,说了些浑话,周度河喝了酒,干脆就两脚一蹬、驾鹤西去了。
那段无痕呢?
段无痕会不会有事?
江连舟紧张道:“段兄,你可还安好?”
段无痕没理他。
这时的段无痕,高不可攀,贵不可言,颇有素日风姿。
江连舟习惯了被段无痕无视。此前,段无痕对他温和有礼,有问必答,反倒叫他不自在了。更何况,目前周掌门突遭大难,宴会上群龙无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江连舟似一棵扎根的青竹,静静地立定,直到他姐姐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
江连舟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名叫江采薇,年约二十,风姿昂然,名震大江南北。
江采薇尊崇侠义,使得一手好刀法。她闯荡江湖时,总背着一把大刀,人送外号“刀下牡丹”。因为她长得美,武功强,家世又好,江湖中人把她比做“牡丹”,甚至有人日日夜夜追踪她,心甘情愿死在她刀下。
说起来,江连舟好久没见过她了。今夜能在流光派宴席上,见到神出鬼没的姐姐,江连舟还是挺意外的。他顾不上和段无痕说话,仰头喊道:“姐姐!”
他这一喊,点苍山一个弟子高呼:“刀下牡丹!那是江采薇,江大小姐!”
流光派的弟子们一再确认:“刀下牡丹!是刀下牡丹,江大小姐!”
江大小姐没有把刀背在背上。她握着刀柄,撞开人群,风风火火冲向段无痕。
江连舟不太清楚他姐姐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只见江采薇柳眉倒竖,脚下健步如飞,刀尖刮过地板,擦出“刺啦”的声响,扬起一阵金色火花。这骇人听闻的阵势,让江连舟感悟道:“段兄,我爹常说,你若是能做我江家的女婿就好了。你和我姐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无论相貌、家世、武学、天赋……还是别的什么,我姐姐配你,你不亏吧?你看我姐姐这一套‘金相绝杀刀’,使得好不好?金光都带出来了,这是我们江家的独门绝学,一般人练不到这一层。”
江连舟还没说完,江采薇劈刀一扫,斩破段无痕的一截衣袖。
段无痕抱剑而起,飞入半空。他一句废话都没有,立刻拔剑出鞘。段家的侍卫们纷纷随主拔剑,华灯之下,闪出一片阴森寒光。
高手过招,哪里容得下旁人搅局。附近的闲杂人等立刻退开,谁也不敢问事态缘由,江家和段家的争执谁敢插手?只有江连舟方寸大乱道:“姐姐?你在做甚!”
江采薇站在房梁上,左手持刀,睥睨她的弟弟:“你看好了!”她刀尖向前,直指段无痕:“这个人,并不是段家少主。”
室内无风,灯芯轻晃,江采薇盯着“段无痕”,目露寒意。她常年闯荡江湖,出招必然留有后手,从没栽过跟头。但是眼下,对上眼前这个人,她其实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硬着头皮上。
她旋身飞过,刀法精妙,反手一个剔骨削,几乎要刮断对手的一条腿。可惜,那人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纵跃间,剑锋挡住她的攻势,还把她的头发剃掉三寸。
江采薇不仅没发怒,还异常镇定道:“这不是段家的功夫!你究竟是谁!”
她一个用力,将手中大刀插入房梁中,朗声道:“真正的段无痕被千年玄铁锁住,关进了应天府的官宅。我虽不知道流光派有何用意,但你这个贼人,装作段无痕的模样,蒙蔽旁人,妖言惑众……”
她凭借臂力,吊在半空中,而段无痕早已收剑回鞘,轻飘飘落在地面上,发带齐整,衣袖不染尘,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
比起今晚的段无痕,江连舟更相信他姐姐的判断。鬼使神差之下,江连舟壮着胆子走近段无痕,捧起段无痕的那张俊脸,使尽吃奶的力气揉了揉、捏了捏、掐了掐、搓了搓,这么糟蹋了好一阵子,段无痕也任由他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