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风应道:“我师弟自称服食了十年昙花。我听闻十年昙花所用药材,全是稀缺之物,世所罕见。为何他游历在外,竟能捡到一瓶?”
乌粟面露诧异之色:“沈公子竟有这等奇遇?”
澹台彻将酒坛放在了桌上。随后他坐到卫凌风的身侧,插话道:“沈尧人呢?”
卫凌风如实回答:“正在院中练剑。”
澹台彻又问:“他吃了十年昙花?”
卫凌风望向窗外:“他同我说,他曾借宿于一家客栈。客栈的店主,名叫锦瑟。”
澹台彻眯着眼睛,仔细回想:“锦瑟?”他转过头看着乌粟:“是不是崇明堂的上一任堂主?”
乌粟的气息微微一变。她退步到墙角处,暗道卫凌风和澹台彻都已离家数年,自然不清楚教内变故。当年,锦瑟叛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锦瑟所在的崇明堂深以为耻。崇明堂的继任堂主把锦瑟的大名从功过簿中除去,此后多年无人再提。今次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乌粟不禁怃然道:“澹台先生有所不知,锦瑟虽是我教内中人,却叛变投敌。老教主身故之后,锦瑟搜刮了崇明堂的金银细软,离开了云霄之地,不知所踪。三年前,老身带着徒弟去秦淮一带的山川采药……”
澹台彻的眉头越蹙越紧:“你同她重逢了吗?”
“是,”乌粟双手揣袖,“那时她说话疯癫,已沦为村头的野妇。”
澹台彻看着她,意味不明道:“令人唏嘘。”
乌粟叹了口气:“当初教主待她不薄,对她有知遇之恩。锦瑟出身贱籍,养在青楼,生来无姓氏,漂泊无依靠。若非教内施以援手,她此生毫无指望。”
“她为何要投敌?”澹台彻的指尖搁在桌面,轻轻点了几下,“又是如何从你手中拿到了一瓶十年昙花?”
乌粟垂下双手,神色尤为镇定:“澹台先生,老身与锦瑟并无私交。”
卫凌风合上面前的一本医书,接话道:“十年昙花有解药吗?”
乌粟答非所问:“柳青青姑娘服下十年昙花之后,武功大涨,并无异状。”
卫凌风又问:“十年后,她和我师弟都会暴毙而亡?”
“我并不晓得,”乌粟在房间里绕行一圈,才说,“十年昙花这种药,是由药王谷的丰神剔骨膏……改进而来。丰神剔骨膏,那是外敷的。十年昙花亦是外敷之药。可惜,柳青青和沈公子,都把十年昙花吃下嘴了。”
听到“丰神剔骨膏”这五个字,卫凌风转过身,盯着乌粟。他眼中再无一丝喜怒之色,也不介意乌粟因炼蛊而养出的一身诡香。他站在乌粟跟前,凝视她时,他的瞳仁逐渐扩散,像是深夜的月影消亡在湖水中。
乌粟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这是摄魂术!
全教上下都知道,云棠教主擅长摄魂术。所谓摄魂术,确实是一种邪门的功夫。它能短暂地操控一个人的心智,让那人有问必答,无法撒谎。
乌粟哪里能料到,卫凌风也学过摄魂术,还比云棠的功力更深,方法更精湛。她中招之前毫无准备,且又轻敌,这便成了卫凌风的手下败将,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丰神剔骨膏是药王谷的绝密药方,只传授给入室弟子,你为何能得到?”
乌粟浑浑噩噩道:“换来的。”
卫凌风又问:“怎么换?”
书房里一时极安静,风掩门窗之声都无比清晰。澹台彻从座位上站起身,衣袖带拂了一盏茶,茶水溅润了桌布,而他的神态威严冷峻,再不是方才那位豁达大度的澹台先生。他也看着乌粟,轻轻责问她:“你还不开口?”
乌粟背上冷汗淋漓,浸透了一件绫罗内衫。她心知,倘若讲出实情,自己难逃一死。因此,她拼着一股冲破气门的巨痛,催发体内蛊虫,紧紧咬合了牙关,终是一个字都没透露给卫凌风。
卫凌风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你不愿意说,我只能凭空猜测。”
乌粟膝盖一软,跪倒在他面前,手指抵着他的鞋子,低垂着头,极为卑屈:“公子……公子,老教主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愿终身报答,鞠躬尽瘁。”
其实,诸如此类的话,澹台彻听过成百上千遍。
哪怕江湖盛传魔教杀人不眨眼,仍有许多江湖中人不远千里赶赴云霄之地,立誓从此效忠教主,甚至有几个拖家带口的男子自愿将妻子儿女都献于教内。
每年春末夏初,教主会亲自巡视苗岭一带。苗岭一带的本地百姓从未把他们当作“魔教”。因为每逢灾年,教主都会秉承祖训,开仓济粮,尤其厚待鳏寡孤独废疾者。
五年前,八大派攻上云霄之地,澹台彻走投无路时,眼见一些口口声声说要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四散着逃命。老教主暴体而亡,教内死伤无数,横尸遍地,血流如海,他的鞋底全是血印。
澹台彻不禁发问:“终身报答,鞠躬尽瘁?这种场面话,谁都能说。你跟药王谷交换了什么,我却是闻所未闻。难道,当年卫凌风能去药王谷,是托了你的福?”
这个帽子一扣下来,直把乌粟吓得血色尽失。她年过六十,阅尽千帆,早已将心性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当下仍然止不住地心慌意乱,强自镇定道:“澹台先生,可将今日见闻,上禀于教主,老身听凭教主定夺。”
澹台彻立刻笑道:“我只是一介废人,在教中混吃等死,确实定夺不了你的罪名,何况你什么也没说。”
乌粟默不作声。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一个人粗野地撞开。那人右手提剑,满头大汗,嘴上喊着:“师兄师兄……”正是沈尧。
从今日辰时算起,沈尧练武已有三个时辰。他不停地修习卫凌风教给他一套剑法,融会贯通之后,便将院中的竹林当成了靶子。眼下,他正准备开口,告诉卫凌风,他把院子里的一片竹子都削成了竹笋,还望师兄不要怪罪他。
沈尧打开房门,室内肃然无声。
混杂的香料味扑面而来,天光越过窗前,铺在沈尧的脚边。而乌粟跪在地上,微抬起头,没看沈尧一眼。
沈尧掏出一张手帕擦汗,狐疑道:“唉?你们在说什么?”
卫凌风最先应道:“没什么。”
澹台彻回答:“今日我带来一坛好酒,远胜过徒有虚名的凉州酿,你不过来尝尝吗?”
他们二人都没有对沈尧吐露半分秘密。乌粟便会了意,她朝着卫凌风盈盈一拜,姿态如少妇般顺遂飘逸。而后她起身告退,也没和沈尧打一声招呼。直到她身上那股恼人的香气消失殆尽,沈尧才松开长剑,落座在卫凌风的左手边。
卫凌风问沈尧练剑练得如何,沈尧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在书房里耍了几个把式,还凌空翻了一个大跟头,有心让澹台彻点评点评。
虽说澹台彻荣登了“江湖恶人榜”的榜首,名门正派都对他嗤之以鼻。但是,只要谈及澹台彻那惊才绝艳的天赋、出神入化的剑术,就没有一个人敢说他一句不好。
遥想当年,澹台彻曾经在京城出没过几天,还曾挑衅京城的“天下第一剑馆”。这家剑馆由“天下第一庄”一手经营,且和京城楚家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剑馆内的剑术高手被划分为甲、乙、丙、丁四个层级,每个层级之内,又分为上、中、下三等。
当今朝廷规定,所有进京人士,无论会不会武功,都不许携带任何兵器。因此,澹台彻手无寸铁地进京,又从铁匠铺里买来一把破剑。他扛着破剑,就去了天下第一剑馆的门前。
天下第一剑馆的正门之前,立着两根石柱,柱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曰:“君子行德以全其身”,下联曰:“侠士行义以武会友”,横批:“恭迎八方来客。”
澹台彻并未多言,一剑斩断两根石柱。
馆主如临大敌,初时,就派出四名评级为“甲中”的剑道高手。那四名高手与澹台彻对峙,没撑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退回了场馆之内,自认技不如人。
随后,天下第一剑馆内的所有“甲上”高手都出门应战。他们数十人围攻澹台彻一人,本以为能将他稳稳拿下,怎料才耗了一柱香的时间,那帮高手的裤带都叫人砍断了。澹台彻足尖轻点,飞升屋顶,远远观望。而“甲上”高手们无一不是光着双腿,裸着腚,或站或坐,好不颓废。
据说从此之后,天下第一剑馆一蹶不振,再也没参与过任何江湖纷争。
沈尧从茶馆里听来这段传奇。此前,一直没亲口问过澹台彻,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沈尧便问道:“澹台兄,你当年为什么要砍他们的裤带?”
沈尧抬手推开窗户,清透的日光照进更多。澹台彻眼底有光,显得明澈,但他似乎有些赧然:“我那时年少轻狂……”
沈尧忍不住笑了:“我要是去了天下第一剑馆,我能评上什么等级?”
这一遍问出来,卫凌风和澹台彻都没作声。
沈尧又问了一遍,卫凌风和澹台彻同时给出了回答。不过,澹台彻说的是“丙中”,卫凌风说的是“丁中”。
澹台彻感叹道:“你对你师弟,还真严格。”
“严师出高徒!”沈尧替卫凌风争辩道,“我幼年时,多亏了师兄教导。”随后又灵光一闪,问道:“唉?澹台兄,倘若云棠当年的剑术,就像我现在这样,你会用什么办法来教她?”
沈尧本想从澹台彻口中套出一两本剑法秘籍的名字。然而,澹台彻拔出酒坛的盖子,倒出半杯美酒,细品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我会让老教主另请高明。”
沈尧闻言一震:“如果老教主非要你来教呢?”
澹台彻放下酒杯,叹息一声:“那我只能离家出走了。”
作者有话说:
沈尧:?我武功这么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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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行德以全其身,小人行贪以亡其身”引自 《说苑·谈丛》刘向(汉代)
第64章 登高望远
众所周知, 澹台彻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受尽酷刑,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了五年, 才得以重见天日。他归教短短数月,心平气和,脉象稳健,还有心情与人说笑,真让沈尧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且,他再也没提“废人”二字,可见他的境界又升上了一层——沈尧刚这么想,就听澹台彻说:“不过, 现如今,我也是废人一个。你我武功低微, 剑术拙劣,真像一对凄凄楚楚的难兄难弟。”
沈尧忽地一笑,气势冲天:“你别管自己叫废人。我们不是凄凄楚楚的难兄难弟, 应当做一对稳稳当当的强兄强弟!”
澹台彻递给他一杯酒。
沈尧一口饮尽酒水, 被那萦绕不散的酒香所迷,欲醉还休。他半支着头, 侧过脸去看卫凌风。卫凌风抄起一张纸, 正在默写一副药方。沈尧问:“什么药方?”卫凌风如实说:“丰神剔骨膏。”
澹台彻倒酒的那只手微微一顿。沈尧不明就里:“丰神剔骨膏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是药王谷的一种秘药。”卫凌风自述道。
*
隔天一早, 卫凌风、澹台彻二人相约出门。沈尧昨夜饮多了酒, 宿醉半日, 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匆忙跟上卫凌风的脚步。
卫凌风尚不能使用轻功,澹台彻一身精湛功力皆废,他们三人并排而行,竟然只有沈尧可以一蹦三尺、身轻如燕。沈尧还虚心讨教:“轻功的秘诀是什么?”
卫凌风说:“是悟性。”
曲径通幽,沈尧抬起手来,分花拂柳,落花沾在他的袖间,他拾起花瓣,交到卫凌风的掌心里头。
“谢礼,”沈尧笑说,“你昨天教我练功,夜里又照顾我醉酒。”
卫凌风勾了下沈尧的手指,他们衣袖相碰,澹台彻也看不出什么。澹台彻只说:“我有个练轻功的最快的法子。你去找一块高地,跳下来,运转内息,气提丹田,每日多温习几次,最后去跳悬崖,总能练成。”
“练不成的话,不就死了,”沈尧摆了摆手,“你当年又是这么教云棠的?”
澹台彻点头。
沈尧惋惜道:“老教主为何没有另请高明?”
澹台彻折下一根柳枝,插在园林尽头的泥地中:“昨日,你还振振有词,严师出高徒。”他们绕过围墙,穿行于楼台,在一处凉亭之外,见到了云棠的身影。
凉亭正对着一汪深潭,潭中游鱼约有数十条,全是红、黄、紫、白色的锦鲤。潭水清澈见底,空明如镜,水面之上立着一道瀑布,高约六尺,水波急驰不止。
云棠侧倚着凉亭内的栏杆,手抓一包松茸,低下头喂鱼。她的肤色白里透红,唇边含笑,裙摆飘然如凌波荷叶,很有一种少女的娇态。但是,她的脚边跪着一群人,地上泼着一滩血。
尚未走近,血味扑鼻而来。
沈尧心弦紧绷,早听闻魔教妖女喜怒无常,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念在卫凌风是她亲哥哥的面上,她确实没有为难过沈尧等人。她三番四次出手相助,沈尧对她还挺有几分感激之情。单看现在这场景,极沉肃、极血腥,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沈尧不禁也沉默了。
倒是澹台彻先开了口:“见过教主。”
沈尧马上跟了一句:“见过教主!”声音特别洪亮、有精神、有气势。简直可以说,他不是魔教中人,胜似魔教中人。就连站在一旁的程雪落都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沈尧。
沈尧又说:“见过左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