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开容、段无痕、江展鹏、谭百清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那群功力深厚的年轻士兵越发靠近他们。
东岚派的琴师率先发功。琴师们席地而坐,放下古琴,挑拨琴弦,辅以音波功。霎时琴声四溢,铮铮然如刀戈击撞,余音哀绝刺耳,似有马革裹尸、仰天怒号的惨烈。
江展鹏的女儿江采薇拔出一把大刀,往地上一戳,高喊道:“我江采薇誓死不做朝廷走狗!朝廷要和世家门派谈和,应当拿出诚意,而不是借由世家大会,以死相逼!”
音波功无可避免地伤及了元淳帝。
元淳帝用一块黄帕子擦拭唇边溢出的血,温声说:“你是江采薇吧,刀下牡丹,人如其名。奈何近年来,世家门派牵涉太广,杀孽太重。受你们拖累,朕的修行不得法门,炼丹亦无成效……”
沈尧小声说:“听他们讲律法和百姓,我还觉得挺有道理。可这元淳帝一开口,全是杀孽修行,摆明了是个昏君。难怪他多年不理朝政。”
卫凌风提醒道:“小心,别说话。”
沈尧闭嘴。
元淳帝又说:“朕今日来你们世家大会,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真太子还在宫中。朕身边这个,是太监扮出的假太子。你们不愿做朝廷的人马,便埋在此处,化为墙灰……”元淳帝微微阖眼,念了句:“善哉。”
江采薇急怒攻心,扛起大刀,直往一位士兵身上劈去。她说:“今日要是按下手印,要多屈辱有多屈辱!这不是朝廷的招兵买马,这是你们郑家和赵家巴结上了天子,便巴不得让所有人和你们一起跪着!明明能早些开诚布公,早些商量的好事,偏要挪到今日,滥用这种下作的法子!”
“江采薇!”郑家主应道,“江大小姐,你也说了,这是好事,为百姓谋福祉!既然如此,你何必挣扎。你且过来,签下手印,世伯我指天发誓,必定保你安然无恙返回沭阳。”
江采薇一刀砍在士兵身上,头颅滚地,血溅三尺。她怒喝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过明天!你们不把人当人,我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你扪心自问,招安各门各派,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谋利?大树底下好乘凉,攀上天子这棵巨树,你们郑家要从梦中笑醒!”
郑家主道:“江兄,你可要管教女儿了。”
江展鹏还没说话,他的儿子江连舟突然开口:“郑伯父,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郑家嫁女儿,非要嫁给将军当妾。天下第一美人是你们郑家的郑如烟,她也是骠骑大将军的妾侍。你这个做家主的,难道没有心吗?”
谭百清凌空跃起:“郑兄,得罪了!”
谭百清拔出他的法华剑,剑芒一闪,亮如银河倾泻,数个士兵倒地不起,血光交织蔓延。而谭百清踏着他们的人头,悄无声息地转到了郑家主的背后,并与郑家主交手。
那些士兵们用过“丰神剔骨膏”,战意正浓,对着流光派弟子大肆屠戮。谭百清反手一挥剑,削得那些士兵后退不止。
刀光剑影,硝烟如云。
沈尧拽着卫凌风,跑进了文官聚集的地方。
沈尧忍不住说:“哎,这么杀来杀去的,不是办法啊。段无痕、楚开容和江采薇这些人,就不能先服个软 ,将来再做打算吗?”
“楚家和江家的家训里,”卫凌风介绍道,“都包括不许在朝为官。他们现在服软,正是愧对列祖列宗。”
“段家呢?段家有这种家训吗?”沈尧问道。
卫凌风道:“无。”
沈尧又问:“那为什么段无痕也在打架?”
卫凌风思索道:“段无痕一向与众不同。”
沈尧盯着段无痕看了一眼,竟然发现,谭百清趁着兵荒马乱,时不时地斩出一道剑光,意在割伤段无痕。
段无痕避开谭百清的追杀,一跃而起,施展轻功,流云般穿梭在校场上,直奔元淳帝而去。擒贼先擒王,他深谙这个道理。
近旁的士兵们捅伤了流光派弟子,又刺穿了东岚派弟子的胸膛。东岚派的琴师擅长远攻,哪里是那些士兵的对手?其中一名琴师眼见谭百清从面前飞过,连忙拽住谭百清的衣角,恳求道:“谭掌门,救我!”
谭百清扫视四周,正巧无人注意。他甩袖一挥,剑底切出一道冷光,割断了琴师的脖子。
扫除路障,谭百清继续向前。
而段无痕已经破开华盖,剑下光寒耀眼,带起的劲风绞碎了帐幔,生生震退了赵家主和天下第一庄的庄主。
段无痕站在龙椅之前,横剑抵着元淳帝的喉咙口,低声威胁道:“下令停手。”
元淳帝方才还说“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那是因为赵家主、郑家主、大内总管、天下第一庄主等人都护在他的身边。
谁知段无痕如此年轻,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远超那一群前辈!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他的剑更快。
元淳帝开口说:“停……”
“停”字余音未落,剑锋割破了元淳帝的喉咙。
段无痕并未出手。但是,谭百清捡起一粒石子,弹在了段无痕的剑刃上。
段无痕怔了一瞬。
谭百清中气十足道:“段无痕!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众弑君,是为何罪?你段家的家训,可是忠君爱国!”
元淳帝倒在一片血泊中。
众人停手。
校场上一时安静。
“我日你全家!”沈尧爆发道,“谭百清你个老狗贼!刚才你捡了一块石头,扔在段无痕的剑上,别以为没人看见!老子看见了!老子只是来不及阻止你!”
谭百清的武功高于段无痕。哪怕段无痕这几个月勤学苦练,仍然不是谭百清的对手。正如他在熹莽村输给了谭百清,今时今日,段无痕仍然是谭百清的手下败将。
沈尧从文官的队伍中冲出来,冲入交战最激烈的区域。他忘记自己还打扮得像个赵家剑客,高声呐喊道:“谭百清!你杀了元淳帝,你还杀了东岚派的琴师!只要找到东岚派琴师的尸体,验过他的伤痕,就能证明我所言非虚!谭百清你这个狗东西,屠杀熹莽村的村民,当众弑君,嫁祸他人,整个武林都会以你为耻!”
此前,段无痕一心提防赵家主、郑家主、药王谷和天下第一庄,并未留意谭百清的动作。谭百清没想到,区区一个赵家的小侍卫,竟也能看清自己的言行。
沈尧的喊声,让谭百清措手不及。
楚开容突破了士兵的奇袭圈,纵身飞到了东岚派几位琴师所在的地方。楚开容挨个查验,最终扶起一位琴师,道:“谭掌门!这位琴师,确实死于你们流光派的功夫……”
“误伤!”谭百清道,“我门下弟子,初学流光飞舞剑……”
楚开容缓缓站起身:“谭掌门,恕晚辈直言。方才,晚辈没说这位琴师死于流光飞舞剑。我们相隔七丈,你怎能透过尸体的衣裳,看清他的伤口?”
谭百清沉下一股气:“郑家主。”
郑家主面色苍白,仍然应道:“谭掌门。”
“自从谭某人踏进这座别院,”谭百清收剑回鞘,“段家、楚家、江家一直在针对我流光派,为谭某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段无痕当众弑君,还有赵家的侍卫替他诡辩。今日,我谭某人按下手印,便是不愿再与段家、楚家为伍,自取其辱!”
说完,他在那张“招安”的公文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沈尧被谭百清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的本事震惊了,甚至想为谭百清鼓掌。
果然,赵家主和郑家主统一口径,都说谭百清十分清白,而段无痕以下犯上,当众弑君,应当自裁谢罪。
校场上所有争斗都停了下来。
再无一人流血伤亡。
段无痕本该是个功臣。
名门正派不敢背上“挟持天子”的罪名,段无痕却敢。
可惜,他现在被几位世家伯父们勒令自裁谢罪。
段无痕还没出声,卫凌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喊道:“谭掌门?”
谭百清回首,眼见一副文官打扮的卫凌风,虽觉得有些熟悉,但也认不出卫凌风是谁。
卫凌风道:“谭掌门的爱徒靖泽,近来可好?”
谭百清皱起了眉头。
卫凌风又道:“在下听闻,贵派大弟子靖泽生出心魔,屠戮同门。谭掌门非但没有责怪他,还体谅他的难处。”
谭百清上前一步,目光锁紧卫凌风。
卫凌风拔高声调:“依在下之见,熹莽村一事,或许是靖泽所为,谭掌门并不知情。谭掌门是廷州人,靖泽也是廷州人,谭姓是廷州的大姓,靖泽为何没有姓氏?可见他生来贱籍,天生贱种,枉为武林中人。”
江连舟连声附和道:“对!我在流光派时,也听说了靖泽发疯的事!”
校场上尸体遍地,血味浓郁,散播着一种腐臭味。
东岚派残存的几位琴师互相对视,合力奏出一首变调古怪的乐曲。
卫凌风落脚在断肢残骸的空隙处,毫无惧色地直面谭百清的审视。须臾,卫凌风又说:“靖泽身为流光派大弟子,心智孱弱,武功根基短浅……”他盯着谭百清的双眼。谭百清被琴音所迷,走神之际,顿觉脑中一刺。
谭百清接连后退三步,挥剑往自己的腿上砍。然而楚开容眼疾手快,抢走了他的法华剑。
他丧失了用疼痛来挽回理智的机会。
摄魂术!他心中暗道,周身如堕云雾。
卫凌风先发制人:“你为何要在熹莽村杀人?”
谭百清被摄魂术所迫,万不得已开口说:“栽赃段家。”
卫凌风道:“秦淮楼一案,是你们流光派主张的吗?”
谭百清道:“伽蓝派。”
卫凌风又问:“栽赃段家,对你们有何好处?”
谭百清目眦欲裂,句子从他喉咙中滚出来:“武林盟主之位。”
武林盟主,号召武林,天下英雄响应,八方豪杰齐聚。江展鹏担任武林盟主的这些年,江家的家业扩大了十倍不止。武林盟主这个位置,怎能不让人眼红?
谭百清亲口承认恶行,又言明了自己对于武林盟主之位的垂涎,再加上他刚被指认虐杀了东岚派琴师,江展鹏当即命令道:“将谭百清拿下!”
江采薇纵身一跃,提刀冲过来,刀上血迹未干,金光闪耀,正是江家绝学“金相绝杀刀”。她运起十成十的劲力,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浅印,气象恢宏,势不可挡。
谭百清绕剑一转,接下江采薇的刀锋,身形步法丝毫不乱。段无痕、楚开容、江展鹏三人随即联手,布出一个“刀刀剑”的大阵——楚开容和江展鹏都用长刀,唯独段无痕一人用剑。段无痕就成了最关键的阵眼。
东岚派琴声不绝。这声音三拍紧、两拍慢、五拍一击,专门克制谭百清的“流光剑法”。
段无痕提气凝神,以剑气为屏障,踏至高空,挥袖一挑,割破了谭百清的衣襟。
谭百清勃然大怒,引剑刺向江展鹏。
江展鹏的“金相绝杀刀”早已修炼到最高一层,并不惧怕谭百清这一剑。江展鹏正要从容应对,谭百清却反转手腕,手背猛撞在江展鹏的胸膛上,剑尖转弯,直指段无痕。
段无痕被一道剑气划破肩膀,鲜血溅上自己的脸。他处于劣势。生死攸关之际,段无痕恰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卫凌风做了个手势,划出“十八”二字。
段无痕当即想到,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可以压制此时被琴音乱神的谭百清。
高手过招,最忌犹豫不决。段无痕翻身使出“昭武十八式”,连用十八种剑法打得谭百清措手不及,最终一剑斩下谭百清的右手。
谭百清目中充血,跪地不起。
郑家主、赵家主、药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等人,都绝非段无痕的对手。更何况,江展鹏、江采薇、楚开容都站在段无痕这一边。
元淳帝已死。
群龙无首,众人望向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江展鹏放下长刀,喟叹道:“武林同道,本是手足。今日拔刀相向,流血牺牲,落得这般境地,江某人愧为盟主。谭百清本是江湖八大派之首,为了区区一个武林盟主之位,竟然勾结伽蓝派在凉州作威作福。果然如郑家主所言,百姓苦于被各大门派欺压……段家主名声在外,自是下一任盟主呼声最高之人选。谭百清,你为了一己私欲,陷害段氏忠良,当今圣上……”
沈尧没再听下去。
他忽然觉得,谁来做这武林盟主,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在血味漫天的校场里深吸一口气,抬头时,刚好看见了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正脸。
药王谷的谷主本名石刁柏。石刁柏满头白发,五官较为年轻,但他眼神沧桑,眼角密布细纹,口唇泛着偏黑的紫色。当他微一抿唇,沈尧心下一凉,暗道:好个厉害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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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淳帝驾崩一事很快传开了。
段无痕挟持元淳帝、谭百清栽赃段家的消息一个也没捂住。段无痕的待遇还算不错,仅仅被收押在了衙门。谭百清却被拷上枷锁,废去武功,打入狱中……恰如多年前,他对澹台彻的所作所为。
皇宫之中,太子服丧,满城缟素。
太子生来体弱,又痛失了父亲,当夜重病,几欲昏厥,命悬一线。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能贴出一张皇榜。
是夜,沈尧一行人在客栈里吃饭。萧淮山兴致勃勃,高兴得像是刚发了大财,一口饭还没嚼完就急忙说:“诸位,我们要不要花钱,去打点打点狱卒,让谭百清那个畜牲在天牢里爽爽?”